光绪十四年夏康有为北上京师,参加顺天府乡试。据康氏自编年谱,乡试落榜后,康因感于“国势日蹙”、“外患日逼”的形势,遂萌生了联络朝贵、上书朝廷请求变法的念头。“时公卿中潘文勤公祖荫、常熟翁师傅同龢、徐桐有时名”,遂“以书陈大计而责之”,此事在京师颇有轰动。这年十月,盛京祖陵山崩千余丈,康氏又借此机会“发愤”上书万言,“极言时危,请及时变法”。该书由国子监祭酒盛昱(伯羲)转交翁同龢,但因种种缘故,翁并未将其代呈御前。[2]这些情况是我们评价康氏早期政治活动所经常提到的。依康氏所述,他在京的所有活动(包括联络朝贵)均与变法图强的政治理想相关联,表现出传统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可贵精神。如果联系到十年后康有为成为戊戌维新运动中的领袖人物,对康氏的这些陈述可能很少有人会持有异议。也有学者认为,“此次康有为进京,与其说是应顺天府乡试,勿宁说是为了发动变法。所以他和其他应试士子绝然相反,不是关起门来搜索枯肠杜撰八股试帖,也不是到处钻营,寻找门路,托人情走后门,冀求金榜题名,而是广泛联络京官……目的是宣传自己的变法主张,企求得到他们的支持”[3]。这一结论似与康氏自述的影响有直接关系。不过,有关康氏1888年在京活动的情况,其他同时代人的说法非但与康说有异,甚至有相抵牾者。
近人梁鼎芬(字星海,号节庵)撰《康有为事实》中说:
康有为赴试京师,因不中举人,遂夤缘在朝大官,求得富贵。已故工部尚书潘文勤公祖荫、现任大学士徐公桐、前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前礼部尚书许公应骙、已故前出使英国大臣户部左侍郎曾惠敏公纪泽、礼部右侍郎志公锐、前国子监祭酒盛公昱,皆与康有为素无渊源,乃屡次求见,上书谀颂,诸公以康有为一年少监生,初到京师,遍谒朝贵,实属躁进无品,皆甚鄙之。潘公送银八两,并作函与康云,以后请勿再来,来亦不再送银。此函人多见之。曾公尝告人曰:康有为托名西学,希图利禄,不知西无此学,中国亦无此学也。徐公、志公见其言嚣张卑蹈,皆将原书掷还,都下士大夫无不鄙笑。[4]
这段叙述将康有为在京活动称之为“夤缘在朝大官,求得富贵”,与康氏自述之从事变法活动可谓大相径庭。《康有为事实》(共三十二条),撰写于戊戌年(1898年)十月,系梁鼎芬送至日本驻沪领事馆揭发康有为“罪行”的材料,意在劝说日本方面驱逐流亡彼国的康、梁,所以文中充斥着诋毁、攻击之辞。此前,在九月十三日(1898年10月27日)《申报》上,梁鼎芬已刊发了《驳逆犯康有为书》,对康流亡海外后在报端攻击、谩骂慈禧的行为大加挞伐,其中也提及康氏光绪十四年初上皇帝书一事。梁文云:
尝观其初上皇帝书矣,有云皇太后皇上聪听彝训,乐闻谠言。又云,皇太后皇上端拱在上,政体清明,内无权臣女谒之弄权,外无强藩大盗之发难,宫府一体,中外安肃,宋明时承平所无也。……查此书光绪十四年十一月作。其尊颂皇太后之词,联行累句,斑斑耀目,名为论事,意在乞恩。核以今日狂吠各端,逆犯当时不应有此篇文字。盖时求富贵,则但有颂扬;身在逋逃,则极意诬谤。[5]
他称当日康有为上书,“名为论事,意在乞恩”,目的与“夤缘”朝臣相同,都是“希图利禄”。
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梁氏言辞尖刻,夸张渲染之势自然难免。与康有为本人的解释截然不同,梁鼎芬全然否认康氏具有政治理念与爱国情怀,强调其追名逐利的私人动机。应该承认,康、梁各自叙述中均存在强烈的感情色彩,或过分溢美,或极力贬斥,各持一端。只有努力将其中的主观因素剥离出来,并结合其他史料进行细致的考察,才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康有为当年在京活动的真实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