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孙中山与庚子勤王运动的关系,首先应注意兴汉会在自立军中的地位和作用。一般认为,到1900年春,兴汉会事实上就消亡了。[2]而在此之前,两湖哥老会已经倒向保皇会。因此,自立军起义时,兴汉会不再发生作用。兴汉会由孙中山、毕永年等人发起,是兴中会与两湖联系的重要组织形式。它的消亡,当然表明兴中会在这一方面的影响无形中止或大大削弱。只是这种看法与史实明显不符。
追根溯源,自立军是孙中山与湖南维新派合作以谋大举的结果。戊戌变法失败后,1898年10月,唐才常、毕永年东渡日本,向流亡于此的康有为、梁启超进言勤王举义,争取日本的援助。[3]经毕永年介绍,唐才常又与孙中山会晤,“对于湘、粤及长江沿岸各省之起兵策划,有所商榷”。[4]11月24日,杨衢云函告谢缵泰:“我们的计划获得成功,和湖南的维新派取得合作。……但由于自私妒忌的缘故,两党联合可能有困难。”[5]前者指唐才常、毕永年等人,后者则指康、梁一派。毕永年本来主张激进,提倡种族思想,戊戌政变发生,自断发辫,火其贡照,“示不复再隶于满清之治下”。[6]到日本后,毕永年的反满情绪激化,与康有为已生隔阂,而与孙中山结识,却受到重视。11月中旬,他接到湖南急电,会党起事在即[7],欲归国行动。平山周获悉,以为湖南一隅发动不易成功,与同志商议,希望暂缓其事。孙中山即请毕永年和平山周二人赴湖南视察会党情形。[8]
毕永年、平山周视察的结果,认为维新势力已经寂寞无足观,而哥老会“必可为他日革命军之一势也”。[9]1899年2月,毕永年因事与康有为决裂[10],回到日本向孙中山复命。孙中山得知湖南会党的详情,力主湘、鄂、粤同时大举。是时唐才常再次东渡,与康、梁筹划起兵勤王事宜,与孙中山筹商长江各省与闽粤合作之事。由于保皇会在海外声势浩大,唐才常不便与兴中会合作,态度较前消极,经毕永年、平山周等多方斡旋,始订殊途同归之约。[11]为此,孙中山派毕永年返回国内,联络湖南会党头目。经过努力,毕永年于1899年9月率湖南会党头目赴香港,与陈少白等人商议合作办法。在陈少白、宫崎寅藏等人的帮助下,10月上旬成立兴汉会,公推孙中山为总会长。11月9日,宫崎寅藏和陈少白由香港抵达横滨,向孙中山报告组成兴汉会的情况,呈交会长印信。[12]
1899年11月中旬,林圭等人应唐才常之邀,准备返湘联络会党。孙中山和陈少白、平山周、宫崎寅藏等出席了梁启超、沈翔云等人在红叶馆举行的送别会,席上梁启超还把合作的话殷殷商酌。林圭临行前向孙中山请益,孙中山为其介绍在汉口俄国顺丰茶行当买办的兴中会会员容星桥。此举应是兴中会与湖南维新派合作的具体体现,双方的确是在通力合作。这时孙中山刚刚成为兴汉会总会长,等于将兴中会在两湖人马的班底作为与唐才常等人合作的基础。林圭返湘不成,临时改到汉口,与容星桥等人一起创办义群公司,骨干即为兴汉会成员。容星桥还帮助林圭在租界寻找开设公所以为联络机关的住房。所以林圭说:
满事未变以前,中峰主于外,既变而后,安兄鼓于内。考其鼓内之始,安兄会中峰于东而定议,与平山周游内至汉会弟,乃三人同入湘至衡,由衡返汉。其中入湘三度,乃得与群兄定约。既约之后,赴港成一大团聚,于是本公司之名大噪,而中峰之大英豪,人人始得而知仰企矣。[13]
兴汉会是兴中会与湖南、广东会党的旧式结盟,而非新型社团或党会组织,与盟兴汉会的会党首领多为挑选出来的代表,他们在自立军系统中的地位一直未被动摇。同时,尽管这些会党首领接受过康有为的赠款,令毕永年一度失望而削发为僧,唐才常的政治宗旨与林圭等人又不一致,但兴中会对自立军系统的影响却一直赖以保持。
汉口义群公司成立后,林圭、容星桥、张尧卿等议定开办银矿轮栈,分派会党头目担任各路之探险联络。随后由容星桥、张尧卿到日本与孙中山商议行动计划,“中峰待之甚恳挚,然所商尚无一定之规”,只是委派容星桥专办湘、汉之事。林圭从返回汉口的张尧卿处获悉有关情况,致函容星桥,请其“此次与中峰必须商定一是,否则本公司之名已流播四方,而实在尚未起蒂。今日之事,我辈如大舟已行至江中,舵不灵稳,则舟将覆;人工不力,则将退而不前。倘尚有翻覆而解散之,则不惟贻笑目前之大众,即后来传道亦属难堪”。[14]由此可见,至少在义群公司时期,汉口的兴中会、兴汉会和湖南维新派联成一体,而视孙中山为舵手和引导。
1899年12月下旬,唐才常等人在上海成立正气会,参与者除了湖南维新派和江浙革新士绅外,还有“由哥老会来者,即张某、辜某、要某、容某等也”。[15]这应是张尧卿、辜人杰、容星桥等人,则正气会仍是兴中会与湖南维新派合作的扩大。毕永年弃事为僧不久,终无死心,仍起而救世,1900年1月24日,杨衢云告诉谢缵泰,“湖南革命党人在湖南和湖北省,假装和尚正积极地进行组织工作”[16],即指毕永年。
1900年3月以后,因为在正气会中与汪康年一派发生矛盾,唐才常让出干事长的位置,用1899年5月与梁启超等人创立于横滨的自立会的名义,展开联络聚合长江流域秘密会党的活动,4月开办富有山树义堂,参与兴汉会的杨鸿钧(子严)、李金彪为正龙头,王质甫、毕永年任副龙头,辜仁杰任总堂(辜仁杰即人杰,又名鸿恩、万年),柳启宾(即柳秉彝)、谭翥(即谭祖培)任盟堂,张尧卿(即张灿,义年)为盟证,李权杰(或即李堃山)总办岳州、华容、平江、羊楼峒一带。[17]这等于再度肯定兴汉会成员的代表地位。冯自由说这些会党首领后来各自发票,脱离自立军,与史实不符。据井上雅二日记,直到1900年七八月间,自立会长沙为首者杨鸿钧、张灿,岳州、新堤为首者谭凤池即谭翥。杨鸿钧、李金彪二人年长位尊,实际任事者是张灿。辜仁杰则是江宁湘军与自立军沟通联系的关键人物,人称“五省钦差”。8月唐才常赶赴汉口时,介绍井上雅二到南京见辜仁杰,由其做中介,联络总兵杨金龙、副将赵云龙等为自立会尽力。[18]自立军失败,谭翥死于长沙,李金彪、杨鸿钧亡走广东,后被捕,圉死狱中。辜仁杰殁于湖北,张尧卿被逮捕,辛亥革命后出狱。柳秉彝、李堃山下落不明。[19]
兴汉会成员积极参与自立军的活动,正是孙中山与湖南维新派合作战略的重要体现。不仅如此,在毕永年的影响下,兴汉会成员还努力直接配合兴中会的行动。毕永年劝唐才常脱离保皇会关系,改奉排满宗旨不成,痛哭而去,到广东全力投入兴中会。1900年7月15日他致函宗方小太郎,提出:
惟台湾之事,全赖先生注意成之,或乞先生偕中山氏往台一行,或即留中山寓于台地。彦愿力任闽中之事,而与服部君及粤中诸豪联为一气,或不甚难。因彦之友多在五虎口、华秋、电光、射马、长门、金牌、闽安诸炮台及马尾、南台诸营中者,但得佳果五千枚,便可消暑热。彦虽无救焚拯溺之材,然台中既得先生及中山之布署,而粤中又有服部之肆应,或者其有成乎?
孙中山与刘学询、李鸿章等人密谋广东独立,毕永年有所响应,李云彪、杨鸿钧等也到广东、香港。毕永年函告平山周:
李胡子已去肇庆、广安水军中,大约一二礼拜可回省城。李鸿章氏已出条教,大有先事预防之意,或纳粤绅之请,其将允黄袍加身之举乎?日内又查察满洲人之流寓户口,未审有何措施?此公老手斫轮,如能一顺作成,亦苍生之福。闻杨胡子偕萧姓到港,必谒仁兄,未知有何言,乞勿以秘密告之,因杨材劣,而萧姓又新交也。弟日内集诸同志,咸踊跃听命,弟欲乘此机,一一深结之,俾勿冷其心意。[20]
张尧卿的动向尤其值得注意。张名灿,又名义年,“本世家子,而又通会门”[21],“工书法,能文章。……为人饶有才具,深通军事,在会党中甚有声望”。[22]1899年5月16日,作为毕永年的朋友,他和谭祖培、李心荣等拜访宗方小太郎,谈及要尽快在湖南发动起义。宗方认为三人均为江南地方难得的少年才俊。[23]林圭称张尧卿“足智多谋,遇事有把握,实驾群兄而上之。况此达变通才,无事而暂为之,亦无大损;若有事而亦常乱为者,是真无用才,而张兄决保非其人也。”义群公司的决策机要,主要由林圭、容星桥和张尧卿三人协商制定。后因其被人谗谤,林圭还致函容星桥向孙中山进言,希望孙“择用自有定见。倘其信任不专,易为人动者,则他人一语而误大事,亦常应有之义”。[24]张尧卿似也不负所望,七八月间,他还协助文廷式到长沙为兴中会办事。[25]
兴中会员的动向与此相印证。1900年1月,孙中山委任容星桥专办湘、鄂之事,从年初选择联络处址,到8月间出面具保为唐才常等人租赁大屋,容星桥一直积极协助林圭。[26]8月9日,唐才常由沪赴汉,兴中会广东负责人、参与兴汉会、又列名富有山堂副龙头的王质甫与之同行。[27]8月下旬,孙中山冒险归国,虽身兼多项使命,主要还是应梁启超之约,准备与之“携手共入中原”,“大助内地诸豪一举而成”。[28]据日本外务省档案明治三十三年8月27日山口县知事古泽兹报秘第10之620号,与孙中山同船赴上海的还有8月7日由上海来日的改革派张浍、高绣延二人。据容应萸博士考证,自立军失败后逃往日本的化名高打、高德的改革派青年,前者肯定是唐才质,后者可能是狄平。[29]则高绣延或为高打、高德二者之一,两人在自立军起义时负责调度后方。由此可见,孙中山赴沪很可能是应自立军的邀请。综观以上情况,显然这是兴中会有计划有组织的统一行动,说明孙中山视自立军起义为本派参与的联合反清大举。所以自立军失败后,史坚如赴广州谋炸德寿前夕,还到在《知新报》报馆任职的松冈好一宅中长谈,发誓为唐才常报仇。[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