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名卖了一个大噱头,内容却缺斤少两。我讲述的只是西南的一种经验,即一部分有着深厚“国家传统”的人群的经验,而非整体的西南经验。我想强调,西南地区的崇山峻岭,阻挡不住“国家传统”的存在与延续,当波澜壮阔的近现代民族国家建构浪潮冲击到这一区域时,当地人群的反应,必须置于他们的历史传统中去理解。
我一定会面临着如下质问:你讲的那些人、那些事以及那些理,都是“夷族”精英的,你怎么可以忽略一般“夷人”百姓呢?精英与民众之间的关联何在?
上述问题的有效性毋庸置疑,但我不得不面对的困境是:何处可以聆听“夷人”下层的声音?他们被书写却不会自我书写,他们是历史上失语的一群人,我也无法穿越历史的时空去进行田野调查。对资料所不能涵盖的范围,我保持沉默。
我只能在旁观者的书写中进行揣测。
精英的群体意识,无疑与下层民众存在巨大差异。在本书所描述的那个年代,在政府未能真正控制的西南边地,许多非汉人群可能并没有清晰的国家意识。多年前,我读过一篇文章(惜已忘记篇名),作者是一位在内地求学的彝人青年,他回乡与舅舅游玩,在一条河边,舅舅对他说:“幺儿,江那面被一位叫蒋介石的人所统治着。”他觉得奇怪:“舅舅,我们也是被蒋介石所统治的啊。”这段叙述,让我想到仕安先生讲述的一件趣事:政府组织工作队到甘洛放电影,顺便插播政治广告。当蒋介石出现在银幕上时,观众纷纷议论:“哎哟,把他捉来当娃子,要卖好多钱哦。”大家认为蒋长得不错,比较值钱。
民众与精英也不能截然分开。传统时期,通过在婚嫁活动等盛大仪式中的传唱宣讲,布摩与慕史将自己所掌握的许多知识传递给了一般百姓。民国时期,“夷人”精英们则不断地对下层民众进行启蒙。岭光电的办学,使得200多位普通百姓接受了包括民族与国家意识在内的现代教育。而杨砥中在云南昭通的办学,规模上更为可观。当时各级政府在边地的教育系统中也注意招收非汉学生,并办有许多学校与培训班,对普通非汉人群进行国情与乡情教育。例如,宁属屯垦委员会兴办的边民训练所,其总的原则就是讲民族团结,拥护蒋介石,拥护刘文辉。[1]教育的效果因时、因地、因人而异,不一定很理想,但变化多少在发生。1939年,大公报记者徐盈深入孙子汶所办的乌龟堂小学采访,深深体会到了“夷区”办学的艰难,家长们认为子弟入学就是“支学差”,有如当差一般痛苦。但徐盈也发现了“使人感动的事”,在教室,他看到黑板上写着:“我是中国人,你是中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学生们知道中国正在打日本,被问到将来的志向时,学生们的一致回答是:“如果我们学会了汉话——我们愿意去当兵!”[2]1942年,岭光电谈到四川、西康的“倮族”青年接受各种培训班训练的情况时,一方面强调众多边民“不知祖国,与祖国漠不相关的,即不充分具备中华现代国民的资格”,另一方面也谈到了一些“好现象”:
自二七年以后,倮青倾慕受训心理,日益增加。不论何人问:“你愿到成都受训否?”伊必称:“愿!只设法去。”又每人[入]夷村,见夷孩说:“这些小孩子,读书最好”。大人一定答道:“真是读书好,我们想找学校教子弟”,又每个夷人,都以有几个汉人为朋友为荣,能穿制服,能佩证章为荣。关于礼节:倮族中除叩头外,全不一致。近数年来,不论老幼,都摩仿鞠躬礼;对最尊崇者,叩头;次者普遍脱帽点头;凡此均近年训练倮青后之表现,其裨益将来边区经营,至为巨大。因过去倮众自尊心最盛,常轻视内地一切,现数年间改变态度,亦难能可贵也。……倮众本以智识低,信人不信理论,为当然事。但其信仰对象均为土司、黑夷、头人,其他一无所知,无所愿。近年有受练人归来,传述内地长官与同胞如何进步,如何关怀边民等,尤其对于最高领袖之伟大,肆力传布,凡边民无不知领袖,无不认为神人,一反过去,仇视汉官汉人之心而变换态度,而加信仰。倘近年教育,积极进行,其成就能赶上此信仰心理,而打破话[语]文习俗等隔关[阂],则倮族问题之解决,恐已作几分之几也。[3]
岭光电所述的“好现象”,应该只是实际情况的一部分,甚至也不是主要部分。但我相信,西南边地的世界,确实在缓慢地发生着变化。
[1] 来自李仕安先生的口述。
[2] 徐盈:《记四十八甲》,台湾“国史馆”藏档案,全宗名:抗战史料,入藏登录号:127000001130A。
[3] 岭光电:《倮情述论》,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