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行新政(1 / 1)

凡是一个新兴的政治集团,总是要力图有所作为。

新帝即位的第三天,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二十八日上午。

宰相郑珣瑜、高郢在政事堂一见面,表情都有点沉重。刚才宫中传来的消息说:皇上因父皇驾崩,哀毁过甚,百官的听政之请未被允许。

郑珣瑜,字元伯,早年被刘晏提拔入仕,崔祐甫为相时,入朝为左补阙。此后在地方、中央历任县令、州刺史、河南府尹、谏议大夫,去年十二月以吏部侍郎召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与高郢、杜佑共为宰辅。此公在河南时政绩很著,时论有“重厚坚正”之评,确是个颇为耿介的人。此刻,这位刚直的宰相却隐隐地有些担心,不为别的,还是那一段时间来朝廷上下都十分忧虑的问题:皇上的身体。

登基大典上谁也没有看到新帝的面容,远远而见的只是天子在垂帘之后隐约的身形。眼下百官们私下猜测纷起,假如皇上再居丧过哀,事情就更不好办。郑珣瑜想得更深了一些,他脑中时不时跳出当年高宗皇帝多病失朝而引起麻烦的故事,心中不寒而栗。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应即请陛下遵照旧例,除服听政!”珣瑜对高郢道。

高郢自然极为赞同。其人前年以太常卿拜相,品性恭慎廉洁,但过于老实持重,不大有主见。

珣瑜目的当然不只是单单请皇帝陛下除服节哀而已,他要的是皇上能够处理政务,这事迟缓不得。便又道:“如此即刻去请司徒杜公具名联奏,堂老以为如何?”本朝宰相之间互称“堂老”,他人又称之为“阁老”。称呼之间,倒也可看出对宰相的尊敬。

高郢一想,有宿旧元勋、检校司空杜佑出面最好,便立刻点头同意。

杜佑在府中会见了郑、高两人。杜佑亦认为此际情形确非一般,流言四起,人心不安,奏请圣上除服听政,尤为急务。但嗣君患病已非一日,朝野无人不知,眼下圣上龙体究竟如何,必须要有一个彻底的了解。想到这里,杜佑沉默了片刻,最后对郑、高两位同僚表示自己已有主意,一定想法给朝中诸公一个说法。

二月初一,高郢、郑珣瑜、杜佑具署奏章递上。郑珣瑜看着宫侍们接过奏疏,传进帘帷后的顺宗,不知怎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不久,宫中传旨说皇上仍不同意。第二天,三位宰臣再次上表力请。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内心隐隐的担忧早已就是事实:顺宗皇帝实际上是不能处理国家事务了,他的风疾越来越甚,已经让他接近于崩溃。奏章传到禁中最终是传到宦官李忠言的手上。事情已无可回避,李忠言立即召来王叔文和王伾。叔文匆匆览毕,对二人道:“中外暌隔,终不是计。请李中侍宣旨,皇帝陛下明日在紫宸门朝见百僚!”

二月三日,有资格参加两日一朝“正御朝参”的文武官员在紫宸殿门下按部就班,齐齐向阶上的天子行礼。顺宗戴着的“通天冠”压得极低,足足遮盖了大半个脸。

礼毕,只见杜佑出列,跪行数步,叩首而言:“闻陛下居哀过礼,群臣莫不担忧。伏请陛下让臣等一睹圣颜!”说罢,再拜而起。

一闻此语,班列群臣无不佩服杜佑的老辣,同时也都暗暗抬起了头。

李忠言朝皇上左右的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位把顺宗的冠冕略略举高了一些。皇上的面孔浑无血色,干涩憔悴,只有茫然的双眼微微透出一点光泽。众人远远望见,心里一酸,“陛下……”声音未毕,又都拜伏下去。杜佑奏道:“陛下至性殊常,哀毁之甚,令臣等不胜惶灼!伏望陛下为宗庙社稷着想,割哀强食,则臣等幸甚,天下万民幸甚!”

顺宗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微微颔首。

“吾皇万岁!”

风波已经过去,新帝也应该颁布新政了。此时,叔文已从容地开始一步步的工作,并由王伾传意于李忠言,再由忠言传谕翰林学士们草定制诰,发布天下。这一过程没有其他人知道,当然也不能让他人知道。六天后的九日,叔文完成了第一步:有诏令韦执谊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相。当执谊来到禁中履行形式上的谢恩时,叔文心里清楚,他的政治集团从此走入了前台。

十一日,开始发布新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政治措施:贬京兆尹李实为通州长史。

李实本是皇族出身,乃道王李元庆的玄孙,前年始任首都最高长官京兆尹。这个人早年就很刻薄,做山南节度使曹王李皋判官时,曾因克扣粮饷差点被军士杀掉,幸亏他逃得快才得以幸免。自任京兆尹后,为政猛暴,罔顾法令,恃宠强愎,陷害贤臣,长安城中人人侧目,无不切齿痛恨。其中尤其让人愤怒的是两件事。

一是去年春天,关中半岁不雨,严重歉收。李实正汲汲于聚敛进奉,以邀德宗恩顾,对百姓所诉全不为意。当德宗问及京兆一带情况时,李实竟答日:“今年虽旱,但庄稼甚好,并无荒岁之象。”这番奏言使得租税一无所免,关中百姓叫苦连天。敢于上谏的监察御史韩愈由此被贬,优人成辅端只因编了几句歌谣,竟被李实诬以“诽谤国政”而杀头。

二是今年年初,曾有明令蠲免畿内欠租,李实竟违诏征缴,连官吏都被他笞罚,一月不到竟在京兆府中杀了十几个人。

李实实在是民愤极大,叔文早就想除掉这个祸民之根,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罢贬他。这天诏书一发布,城中市里欢呼,百姓们都怀着石块在出京的路上等着他。李实知道后,再一次重演他当年的逃跑故伎:先跑到西内苑,从月营门一路往西狼狈而出。

这件事一完,紧接着在第二天,有诏授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并翰林学士,叔文开始独揽制诰大权。另外的几位前东宫师傅包括王伾、冯伉、归登亦皆升迁不等。

二月二十四日,皇上再次朝见群臣,并发布了大赦令,又一次引起轰动。原因是大赦之外,又停征诸般杂税;同时,尤其明文禁止“宫市”,罢除乱政扰民的“雕、鹘、鹞、鹰、狗”五坊。这无疑是叔文和当年的太子如今的顺宗计划已久的事,现在终于有能力完成它了,叔文真是痛快至极。诏令一出,长安城中是一片欢腾,人们一想到市坊中从此再也没有强夺豪取的宦官和借供奉鸟雀之名肆行暴横的“五坊小儿”时,也真是打心眼里高兴。

政令是一项接着一项。第二天,有诏罢停盐铁诸使的每月进献;三月初一,出后宫三百人。初三,又追诏前几年遭贬的陆贽、郑余庆、韩皋、尹杭、阳城赴京。十几年了,先帝德宗对忤旨谴逐者,从来都是不复赦免的。这下子轮到朝廷百官们也忍不住为之欢欣鼓舞了。可惜的是,其中最著名的两位——陆贽和阳城都未及闻诏就死在了贬所。

初四,长安百姓再一次的在九仙门外山呼万岁:这一天又诏出后宫并教坊官妓六百人。他们的亲戚们在宫门迎接,许多人激动地大叫。

几乎是一昼夜之间,朝廷衮衮诸公忽然觉察到朝中多了一位翰林学士王叔文,这看起来多少有点蹊跷,于是都在悄悄打听他的来历。没过几日就清楚了:这个王叔文来自江南越州,本以善棋待诏,后来入值东宫,不知怎么竟十分得太子的宠爱。尽管有人说他是苻秦时名臣王猛之后,但大多数人不相信这话,他们一致认为,王叔文仍不过是小人侥幸得进而已。

至少朝中许多有名望、有资历的高官达臣们是这么看的,其中包括宰相郑珣瑜、高郢。但这两位宰相此时已差不多接近于徒有虚位,一是因为贞元以来,宰相之权早被翰林学士削弱,二是因为新相韦执谊往往能直接从翰林学士院受诏,单独执行,根本不和他们二位商量。

从三月开始,事态越来越明显,人们觉得朝廷每出一项政令,似乎都是由王叔文在翰林学士院决定可否,然后宣达中书,再由韦执谊承行的。朝中士庶也看到王伾、王叔文的宅第前经常是车马不断,而且也总是那几个人:韦执谊、凌准、刘禹锡、柳宗元、韩泰、陆贽……尤其是王伾,本月初亦被任命为翰林学士,他力主破格任用低级官吏,打破了不少论资排辈的成例,弄得不少大臣心中十分不快。

每一个新的情形出现,反对的总是已经或曾经拥有过的人,而赞成者永远是那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人,这就是保守和激进的分水岭。此时此刻也不例外,京城逐渐热闹起来,无数品级较低、苦无门路的朝官,当然也包括不少怀才不遇的士子,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机会来了!

这几日,叔文一大早出勤或黄昏时从官署归邸,在坊中的路边便遇到了很多人拿着些诗文卷子投递上来。以诗文干仕是本朝的风气,对那些即将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来说更是必经之路,一旦得到哪位有名重臣或主试官的赏识,官运亨通与科名成就便不在话下。叔文出身寒微,对下层士子总是寄予了同情和希望,他的为政方针之一便是不拘程式地起用新人。不过,叔文对这种过分钻营的做法却也很反感,他接过这些卷子,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很不以为然。

“大人有所不知,”在宅中手下人对他说,“这十几天来日日都有不少人候见大人,甚至宿在坊中不走,前曲中的饼肆、酒垆下几乎每夜都有人。听说一个人要一千文钱才能留在那里过夜!”

叔文心想:这等无行之人断不能用。

第二天,叔文遇到王伾,立即就说:“超取拔擢当择善而行,转托求进者岂能滥用?听说吏部秉承君意,日除数十人,有这事吗?”

王伾道:“皆是素日相与往来可用之士。”

叔文听罢无语。他知道要想继续有所作为,就必须培植力量,只要所用得人,可以不拘程式。想到此,便又强调说:“但异己者绝不能用,这个原则一定要坚持!”

叔文的这个想法不能算错,因为他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以才能而不是以身份地位才走到这一步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也是其赖以结盟力行新政的基础,是绝不能破坏的。但是,此举无疑会得罪另外一大批人,朝野上下那些原本抱有极大希望的人显然彻底绝望,在他们看来,叔文和他周围的人已经完全是一个专权跋扈的私党了。这是个非常可怕的结果。

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了。此人名窦群,其父在代宗朝官至左拾遗,兄、弟皆登进士,独有他仍为布衣。无奈之余,只有另觅他法。本朝特重山林奇人,在这种风气下,很多聪明人仕进中或有波折,便隐居修行以退为进,以才学处士之名博取赏识。因为大多数人经常选择长安附近的终南山,故时人戏称之为“终南捷径”。窦群隐居在毗陵近二十年,其间跟人学习《春秋》之学并著书、献书,德宗贞元时终于被荐为左拾遗,不久又升为侍御史。有一次德宗欲让他充任入蕃使张荐的判官出使吐蕃,但窦群之志其实不在这个实惠有限的外任之职,便对德宗发了一番怪论:“陛下即位二十年,方擢臣为拾遗,臣可谓难进者矣。今陛下用臣为和蕃判官,怎么就如此轻易呢?”奇怪的是德宗对他这几句显然是有点怨气的话竟没有怪罪,反而把他留在了朝中。

有二十年辛酸经历的窦群仍然不过是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眼见着许多品阶比他还要低得多的人被破格提升,心中哪能平衡。再加上早先同在御史台的柳宗元、刘禹锡都十分看不起他,更是越发有气。这天,他专门去谒见王叔文。

叔文听是窦群来见,命人撤去坐榻。窦群进来开口便道:“事有不可知者!”

叔文颇为诧异:“此话怎讲?”

窦群道:“去年李实伐恩恃贵,倾动一时,那时王公您在哪里?不过是逡巡路旁的江南一小吏而已!今番您已处在与当时李实相同的形势上了,王公怎么能不想一想:今天的路旁是否会有像当年您一样的人?”

叔文听出他话中包含的那种既酸又怨的心态,十分不屑,没理睬他。

窦群肺都要气炸了。

很多朝廷重臣也开始怒形于色,当御史中丞武元衡听窦群说,不少与柳宗元、刘禹锡有旧的人凭两人的一句话就如何如何调升时,冷冷地说:

“二王、刘柳是什么人?小人得志遂就以为天下无人了?可笑!”元衡作为御史台的长官,早就对刘、柳二人的冒进不满。

然而到目前为止,叔文却坚信自己的这盘棋十分的顺当,感觉上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整个阵形舒张有力,正以磅礴的气势向战场开进。他的优势感太重了。

过于用强必然会招致强敌,其实叔文只要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只是局限在小圈子内而没有团结更多的人,从而在两方面给自己树立了强大的敌对势力。他们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弱者,绝对不能锋芒太过。这可是生死攸关的错误,短短的一个月后,王叔文就不得不吞下这个自己酿就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