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方多难,罪在朕躬”,自古以来,天子的“罪己”有时不过是一种退让策略,或者只是一种姿态。真正的引咎自责以求重建道德,并不多见。
时间是兴元元年(公元784年)正月。策划者是陆贽。
皇上当然知道这不是一篇普通的制书。一段时间以来,天子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他常常愤愤地挥剑乱斫,向天仰望,喃喃自语。每次与陆贽交谈后,皇上一方面为自己的轻躁而后悔自责,但同时又忿忿不平,不明白一腔壮志换来的为何是满目的灾难。在奉天的朝会上,他望着垂手肃立的文武百官,经常是心潮起伏,感慨万端。
陆贽坚信,只有一条路可走。
“陛下,”陆贽深思熟虑已非一日,“方今盗贼遍布天下,舆驾播迁,陛下宜痛自引过以感人心。昔成汤以罪己勃兴,楚昭以善言复国,陛下诚能不吝改过,以言谢天下,使书诏无所避讳,臣虽愚陋——”说到此处,陆贽已是奋发激昂,“亦可以仰副圣情,使反侧之徒革心向化!”
德宗心中充满了一种悲剧感,他也只有做这样一个无奈的选择。他对翰林学士说:
“国家厄运,罪在朕躬!”此话一出,皇上竟已是泪光晶莹,“朕……愿照卿之意,大谢天下,凡所反侧者,一概赦免,诸将赴难奉天者尽加忠臣名号,——苍天不负予!”
“吾皇万岁!”
罪己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天子替天行道,假如横遭危难或者民心怨腾,自然是因为违背了天道的意旨,才使上天降厄示警。在这种情况下,为免遭天谴,收拾民心,只能是痛自引咎。著名的经典《左氏春秋传》记载了最早的先例,也就是陆贽所说的“成汤罪己”。然而在后来的天子看来,天子的权威岂可如此等闲视之!所以就一般的情形而言,如狂风暴雨地震干旱等表现出来的“天威难犯”,帝王为天下计,倒是会下诏罪己以求上天的宽恕,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但在人事方面,似乎还没有哪一位天子像古代先王一样深切自责、痛心疾首过。德宗的罪已是一个典范。
这年大年初一发布的诏书表面上是大赦,中心内容却紧紧围绕着自我谴责展开,是一篇真正的《罪己诏》。陆贽写得恳切深痛、诚挚感人,可谓是发自肺腑。这当然是陆贽在某种程度上坚持的缘故,否则皇上不会下决心走这条无奈的道路。
当然,罪己绝非是盲目地丢弃原则。李、田、王等不过是自封王号,而朱泚却有性质上的不同,涂炭宗庙还罢了,僭越称帝,这是大逆不道的极致,是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的,这是天下的共识。如果皇上对他姑息,那就是整个帝国的耻辱和道德伦常的失序,没有人会同意。所以诏书严正但同时不失理节地宣告:对朱泚,“朕不敢赦”。
天子在痛苦的抉择下作出了圣明的决定,这是国运攸关的大事。诏书在最后规定:
“赦书日行五百里,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一匹匹快马,一级级驿站,把奉天的诏令传向四方。在战时状态下,帝国的交通虽然有所损害,但讯息的渠道并未完全隔绝。发布的方向当然也是有重点的:一是“山东”的田悦、王武俊和李纳、朱滔,二是河南的李希烈,三是占据京城长安的朱泚之众。德宗特别命令兵部员外郎李充具体负责河北地区的宣慰任务。
天下大悦。有消息表明,诏书传到山东地区,士卒们听后,皆感极而泣,其他方面的情况也大致相同。陆贽和德宗的努力没有白费,但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
在另一方面,诏书提到的那些叛乱首领,却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打算。已自称大秦皇帝的朱泚不用说了,他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于是又更国号为“汉”,自号“汉元皇帝”,改元“天皇”。
王武俊起事多少出于一时的冲动,充其量也不过是因为奖赏不公而已。泾原兵变后,朱滔、田悦想乘机进兵攻击河北的官军主力之一李抱真部,气焰颇盛。如果再与王武俊合力进军,河北官军不要说回师勤王,就是单单对付正面之敌都非常困难。李抱真感到压力很大,思前想后,只能用计。于是,派了一位谋士贾林前去王武俊处诈降,希望能用他的机智缓冲一下局势。
贾林此人果然有勇有谋,一见面就实话实说,言明此来非降,是来传话的。王武俊是契丹人,很有点胡人的豪爽之气,在贾林对利害的分析下一听动容,拒绝了朱滔的联兵之议,暗地里与抱真和马燧达成了停战协议,这使得河北官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德宗《罪己诏》一下,王武俊便立即集合三军,宣布撤去伪号。
淄青的李纳、魏博的田悦无非是谋求名位世袭,现在朝廷既然有所表示,天子又如此通情达理,一时无话可说,便也上表请罪,表示归顺。
至于为人暴虐的李希烈,因为独霸淮西,又自恃强大,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此刻竟效法朱泚,也干脆自称皇帝,国号“大楚”,以汴州为基地,四出攻掠。
只有朱滔最工于心计。此时他已是朱泚的皇太弟,年初还以重金邀请回纥合兵五万西攻贝州,与朱泚首尾呼应。他也许没有想到德宗的赦书居然对他也网开一面,但这时他信心正足,自不会就此罢休。不过,他也给自己留了一点后路以备不时之需,并没有公开抵抗,只是不满于田悦对自己的阴奉阳违,发兵攻打,田悦闭城不出。
东方的局势稍有好转。但祸起萧墙:勒兵京畿的李怀光正怨气冲天。
怀光勤王功不可没,要不是他击退了增援的叛军并及时赶到,奉天之围绝非轻易能解。怀光性格粗野,语无遮拦,一路上都在大骂卢杞误国,为这事连续上表,直到德宗不得已而贬卢杞、赵赞、白志贞以示安慰。怀光还不罢休,又上奏弹劾宦官翟文秀,力请诛杀。翟氏可是皇上信任的人,此刻为安抚大将,德宗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好舍卒保车。
德宗作出这些牺牲,只是希望怀光能立即去收复长安,使得自己尽早重坐龙庭。但怀光的不满并未就此消歇,他也知道皇上的用意,故意屯兵咸阳,逡巡不进。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值此生死存亡关头,幸好帝国还有一位忠臣,这就是检校工部尚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李晟。兵兴以来,李晟所部一直是绝对忠诚朝廷的直属力量之一,他也是急急从河北赶赴关辅的,此刻正驻扎东渭桥,逼视长安。
李晟治军有方,号令严肃。进驻东渭桥后,当机立断,马上合并了不受节制的刘德信部,秣马厉兵,准备进兵。怀光眼见李晟独当一面,十分担心。
怀光自忖,目下自己手中砝码颇重,可以有恃无恐。遂上奏皇帝说:克复长安事关重大,务须诸军协调行动,请求准予与李晟部合军。其用意无非是欲借此控制李晟。
德宗只要怀光能进兵,无有不可,下诏同意。
二军在咸阳西面的陈涛斜会师,筑垒未毕,朱泚就派兵杀到。接到探报,李晟急忙去见怀光。
“明公,”李晟为人向不倨傲,“朱泚若固守宫苑,倒是不易攻取,此番贼众敢轻离巢穴,可谓天赐明公以良机,不可失之!”
怀光此刻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哪里还想去和朱泚交战。
“我军甫至,人马未饭,岂可应敌!”一口回绝。
李晟长叹而出。
怀光对手下略有不满的将佐说道:“诸位有所不知,此间各道军马,赐粮皆薄,独神策军最厚。薄此厚彼,于理何安?我已表奏圣上,圣上不日将派翰林学士陆贽前来宣慰,且观旨意如何。”
德宗真是无可奈何。他对陆贽说:
“眼下财用窘迫,哪里有这许多粮草!然若逆李怀光之意,势必使其军失望,横生事端,这真叫朕难办!卿可见机行事。”
陆贽一到,怀光当着李晟的面,拍着几案:
“将士们同是为国战斗,然而待遇迥异,如何叫他们心安?”
陆贽无话可说,暗中给李晟打着眼色,希望他能先退一步。李晟会意,大度地说:
“明公是元帅,晟不过是领军受命而已。至于说到增减衣食,只要明公下令,晟无有不遵。”
怀光这下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也怕就此引起李晟手下士兵的不满,本来是想让李晟自己走这一步,现倒反让李晟将了一军。心中恼怒,但又不好发作,只好将怨气撒向陆贽,言下大是骄狂。
其实李晟知道情形已是箭在弦上,很担心被怀光吃掉,在此之前已秘密奏上一本,请求移军返回东渭桥。这时陆贽也已回到奉天,向德宗汇报了此行的情况,结论是:李怀光不仅奔寇不迫,师老不用,而且阻沮手下将士进取之志。皇上若一味姑息,不采取有效手段,变故将不可避免。德宗忧心忡忡:“然则李晟奏请移军之事,如何处之?”
“臣在彼处,怀光已提到此事。臣当时担心他生疑虑,遂故意夸赞其军力强盛,怀光很得意,反而有轻视李晟之心,曾答应若圣旨同意,不反对李部移军。陛下不妨以此为由下诏怀光,就说既然卿已同意,遂敕李晟军允其所请了。如此辞直理顺,不怕他有借口。”
德宗半信半疑,还不相信怀光会就此造反。到了二月,一个个消息证明这已是一触即发的事时,皇上还心存侥幸,以为是小人的离间,又派中使去晓慰怀光。但李晟已等不及了,率部从咸阳结阵徐徐而退,从而免遭虎口。不几日,李怀光果然反叛,另外二支兵马鄜坊节度使李建徽、神策行营节度使杨惠元部由于德宗不同意移营,被怀光吞并。
二月二十六日,因为怀光将赵升鸾的密报,皇上终于得知怀光将在第二天偷袭奉天挟持天子,方才龙颜大惊。浑瑊当机立断,坚请舆驾即离奉天。于是,德宗再一次仓皇逃奔,从奉天又逃至陕西南部的梁州。
这才是二月份,看来新年并没有立即使形势好转,相反却越来越糟。不过,矛盾既然全面激化,那么,一切不是在冲突中灭亡,就是在崩溃后再生。帝国尚未走上绝路,朝廷的力量和号召力依然存在,正义也仍在天子一边,人情已经厌恶战争,叛乱诸镇的联防亦开始分崩离析,这一切表明,帝国政权在纷争的夹缝中依然存在着生机。
李晟开始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他和陆贽、浑瑊一样,以自己的忠诚和勇敢在这个事态迫切之际尽到了人臣的责任。此时此刻,他的状况是最危险的:一是处在朱泚和李怀光两支强敌之间,二是由于朝廷转移,部队供给也发生困难。可谓是内无资给,外无救援,处境十分艰难。
这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德宗在出奔的路上不住地问浑瑊:
“渭桥位于贼兵腹部,李晟与敌军兵势悬殊,是否能行?”
“陛下,”浑对李晟信心十足,“李晟秉义执志,势无能夺,以臣看来,必能破贼!”
德宗轻吁长气。
然而李晟却焦虑万分。从战略上讲,克复长安成为扭转整个战局的关键,既可以恢复天下臣民平叛的信心,又能重新掌握关中之地,从而与各道兵马对反叛力量形成夹击之势;相反,假如一旦迟缓,朱泚、朱滔、李怀光、李希烈以及其他一些犹豫观望的地方势力必然会再行勾结,对朝廷形成新的威胁,这无疑将是致命的。长安务须收复,李晟铁了心。
在这种危急时刻还想要有所作为,精神支柱绝对不可或缺。李晟一向能以忠义激励将士,以自我的献身精神来调动全军的士气,此刻更是不敢松懈。但李晟在策略上做得更为成功。
他先是借手下大将张少弘之口,假传圣旨,宣布自己已被任命为尚书仆射、同平章事,以安众心;又写了一封措辞谦卑的信给李怀光,字里行间却谕以祸福利害。李怀光见了,一时倒也踌躇起来。接着,李晟凭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便利,抢先在部队所在的京畿一带地区,以皇帝的名义征粮,这一下军不乏食,声威大振,连李怀光都暗暗叫苦。
此后事态的发展证明了李怀光的轻躁之举纯粹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原因是李怀光的朔方军是一代功臣郭子仪的旧部,部下的将士对朝廷有着一种不能割舍的情感联系,许多人本就不愿跟着李怀光背叛朝廷。加上粮饷将竭,在李晟的影响下,军众渐多离散。先是邠州的朔方留守将领韩游瓌杀死留后张昕,上表请受李晟节制;接着原神策将孟涉、段威勇率兵哗变,投归李晟。此后,类似情况更是一发不可收。怀光无奈,只得烧营东走,退向河中。李晟兵不血刃,解除了后顾之忧。
三月,浑瑊派来的步将上官望怀着诏书从小路抵达渭桥,传旨加李晟官衔,李晟流涕承诏。许多兵马开始向李晟靠拢,包括李怀光军中反正的几支军队。同时,浑瑊与借来的吐蕃兵大败朱泚于武亭川。在河北战场上,已去王号的田悦被堂弟田绪杀死,田绪由此继任魏博节度使,并和王武俊与河北官军主将李抱真大败朱滔于贝州,迫使朱滔逃归幽州。攻克长安的时机已经成熟。五月三日,李晟引军抵达通化门。
形势又朝有利的方向发展,不过,德宗故态复萌,一下子又急功起来,差一点坏了大事。
皇上先是迫不及待地向吐蕃借兵,不料吐蕃随浑瑊击败朱泚后大掠而去,又使他很着急。
陆贽道:“吐蕃贪狡,有害无益,得其引去,实可庆贺。陛下何忧之有?”
德宗一心只想着帝京能不日光复,又不便明说,便道:
“李晟、浑瑊兵少,怕实力不够吧?”
“吐蕃反复多端,一旦深入郊畿后暗结贼兵,则后果不堪设想。”陆贽何尝不知皇上的心情,于是把话说得很重:
“臣以为,戎兵不去,寇不能灭!”
陆贽这话一出,德宗也不好再说,但又担心众将逼近长安,不要又像李怀光那样逡巡不前,又道:
“李晟、浑瑊军破敌攻城,当有规划,朕欲贤卿条疏计议,部署下去。”
陆贽一听之下,惊出一身冷汗,皇上的疑惧之心又来了,赶紧上言:
“贤君选将,委任责成,故能有功。何况长安、梁州距离千里,兵势无常,遥为规划,未必合宜。决策九重之中,定计千里之外,岂得成功!”说到此处,陆贽干脆把话点透,“陛下,君上之权本迥异于臣下之权,所谓:惟不自用,乃能用人呵!”
此语触到德宗的痛处,皇上缄口无语。
五月二十一日,李晟正式发动攻击,只用了八天就一举克复。同时,西路的浑瑊、戴休颜、韩游瓌也收复了咸阳,并分兵追击逃窜的朱泚。朱泚逃至彭原县时,被部将射杀。
当李晟的破敌文告传到梁州时,天子下泪了。
“天生一李晟,是为社稷万人,不为朕也!”
随驾群臣无不动容。
七月,流亡数月的天子还驾帝京,随行的各路骑步兵有几十万人,一路连亘数十里,长安士庶,夹道欢呼。李晟跪迎于路左,上贺“元凶殄灭,宗庙再清”,又使天子挥泪不已。
长安收复的消息迅速传遍。河中的李怀光处在官军的正面,显得有些孤立,权衡再三,只能上表请罪。帝国喘息甫定,自也无力再追穷寇,皇上下诏表示原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料前去宣抚的使节孔巢父处事欠妥,引起怀光和手下一些胡人的不满,又鼓噪起来,杀死巢父,再次抗命。
但不管怎么说,平叛的战事还是一步步走向成功。在河南方面,负责军事的王子曹王李皋击退了李希烈,收复了安州。在河北,马燧协同李抱真、王武俊再攻朱滔,迫使朱滔上表待罪。
转眼又到了深秋九月。德宗信步皇苑,眼见亭台依旧,池柳依然,不由得心潮翻滚,思绪万千。正是去岁的此时,一次突来的严寒也卷来一场严重的灾难,使得舆驾西迁,饱受颠沛流离、失国丧庙之痛。每念及此,皇上就十分恼恨那误事的白志贞,同时,也想起自危难之始就不离左右的宫官窦文场来。“近卫之任,还是内侍可信!”这次变故使德宗彻底推翻自己早先的想法。
在一路逃难中,皇上既离不开陆贽,也离不了窦文场,似乎两人都是患难之交。其实,宦官和陆贽辈的忠诚是不能类比的,此中道理很简单:在武人得势的纷争之秋,文臣尚可以入幕为僚,而无兵无权的家奴除了跟随主子,是无处可投的。不过,家奴一旦拥有权势尤其是兵权,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还在奉天时,有位大臣萧复就上言曰:“宦官自艰难以来,多为监军,恃恩纵横。此辈只应掌官掖之事,不宜委以兵权国政。”皇上听了就不高兴。此番有了借口,德宗主意已定。
本月的三十日,德宗正式任命窦文场监领神策军左厢兵马使,王希迁监领右厢兵马使,开始以宦官分典贴身禁军,他当然不可能预料到后果是如何的严重。又是一年过去。由于战事和蝗灾,财政再一次成为迫切的问题,新的一年,就是在江淮转运使韩滉发来的一船船粟帛中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