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气氛令人很不舒适。当然,爱德华是感受不到的,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向来就与众不同,好几个月以来,他总是时不时地捧腹大笑,你根本就无法劝说他讲一点道理。好像他根本不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阿尔贝并不想过多地考虑他的吗啡消耗,即便它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数量,他根本就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他自己就有一大堆难以解决的问题摆在眼前呢。他一来到他工作的那家银行,就以“爱国纪念物”的名头开了一个账户,用来储存即将汇来的资金……

六万八千二百二十法郎。瞧瞧。好漂亮的成果……

每人能分到三万四千法郎。

阿尔贝从来就没拥有过如此多的钱,但是,钱多了,危险也就多了,必须好好掂量一下两者的关系。要骗取一笔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近五年工资收入的钱,他将会招来三十年的囹圄之灾。确实有点儿滑稽可笑。现在是六月十五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大规模出售将在一个月之后结束,什么都还没有呢。或者说,几乎还没有。

“怎么回事,什么都没有?”爱德华写道。

这一天,尽管天很热,他还是戴上了一个黑人面具,面具很大,整个脑袋都被遮住了。脑壳顶上,伸出来两个犄角,就像公山羊的角那样,而绕着犄角本身,从眼角的泪点开始,旋转着延伸开两条蓝色的虚线,几乎闪烁着磷光,向下而去,像是欢乐的泪滴一滴滴落下,一直落到一大把呈扇形绽放的五彩缤纷的大胡子上。整个面具描画成赭石色、黄色、鲜亮的红色;在额头与头巾的边缘处,甚至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圆拱线,深绿色的,像是一条逼真的蛇,人们简直会说,它正在慢悠悠地滑动,以一种持续不断的运动,绕着爱德华的脑袋爬行,似乎想要咬住自己的尾巴。这色彩斑斓、欢快、活跃的面具,跟阿尔贝的精神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因为阿尔贝,一味地趋向于黑白之色,更为经常地就只是黑色。

“哦,不,什么都没有!”他一边叫嚷道,一边将账目拿给他的战友看。

“等着吧!”爱德华总是这样回答。

露易丝只是微微低下脑袋。她双手伸进纸浆里,轻柔地搅拌着,为爱德华的下一拨面具制作着材料。她一脸迷茫地瞧着手底下的那个搪瓷盆,对周围响亮的说话声漠不关心,这两个人的吵吵闹闹,她早就听得够够的了。

阿尔贝的账算得清清楚楚:十七个十字架,二十四支火炬,十四座半身像,还有一些不太相关的东西。至于纪念碑,只有九座!还有,其中的两座,那些市镇政府只付了四分之一的预付款,而不是如同以前说好的那样先付一半的钱,它们还要求延长支付余额的期限。他们让人印了三千张收据,以便通知对方收到了他们发来的订单,而到目前为止,只来了六十份回执……

爱德华在一百万法郎到手之前是拒绝离开国家的,可他们现在连十分之一都还没拿到呢。

而每一天,欺诈被揭穿的时刻都在逼近。兴许,警方早已开始了调查。赶紧去卢浮宫邮局查找邮件,这一想法让阿尔贝心中不禁打起了嘀咕,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在打开的信箱前,他有二十次吓得快要尿裤子,因为他有二十次发现有人朝他这方向走来。

“反正,”他对爱德华说,“只要不合你的意,你就什么都不相信!”

他把账簿扔到地上,穿上了外套。露易丝继续搅拌她的纸浆,爱德华低下了脑袋。处于如此境地中的阿尔贝常常会开始抓狂,因为他无法表达那些让自己近乎于窒息的情感,就只能离开套间,直到夜里很晚才回来。

最近的几个月,让他体验到了十分的痛苦。在银行,所有人都认为他病了。人们对此倒是不会太惊讶,因为每个老兵都有他自己的战争创伤,但是,这位阿尔贝的伤痕似乎比其他人都要更深:那种永无尽头的烦躁,那些妄想一般的苦恼……虽然如此,他依然还是一个亲切随和的同事,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劝他:去做一下按摩,来一个足疗,多吃一点红肉,您有没有试过喝点儿椴花茶呢?他仅仅是每天早上刮胡子时对着镜子瞧一瞧自己,证实一下自己苍白的脸色。

眼下这一刻,爱德华已开始一边噼里啪啦地鼓弄着打字机,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

两个男人经历的并非相同的事。他们期待已久的惊人计划成功的那一刻,本来应该是一种团结一致、分享幸福、共同胜利的时刻,现在却让他们分离。

爱德华始终想入非非,如在云里雾里,不关心实际后果,对成功一直坚信不疑,喜气洋洋地答复收到的信件。他想象自己已经成为儒勒·德·艾普尔蒙,一门心思地热衷于戏仿这样一个艺术家的管理与艺术风格,而阿尔贝,则被焦虑、遗憾还有悔恨所深深折磨,眼瞅着一天天消瘦下来,成了他自己的影子。

他前所未有地害怕,走路紧贴着墙根,夜里睡不好觉,一只手总是摸着那个马头面具,戴着它从房间的一头转到另一头。假如可能的话,他说不定还会戴着它去上班,因为一想到早上还要去银行工作,他的胃就会翻江倒海地作疼,而他的马脑袋则是他唯一的、最终的保护,是他的守护天使。他已经骗到了两万五千法郎,而靠着那些市镇政府最初的预付款,他已经像他当初暗自承诺的那样,而且是顶着爱德华的拼命责备,把他在银行偷偷挪用的钱款全部还上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时刻准备好,去面对监察员和审核员,因为他的假笔迹,还依然存在,还在证明他曾揶用过银行中的钱款。而为了掩盖旧的作假,他就总是不得不来一些新的作假。假如有人发现了一些什么苗头,他们肯定会去调查,那样的话,一切就会暴露……必须走人了。一旦还完欠银行的款,就必须带着剩余的钱走人,每人两万法郎!惊慌失措的阿尔贝现在总算明白到,在那一次跟希腊人出乎意料的、痛苦不堪的相遇后,自己是多么容易向惊惶让步啊。“这才是彻头彻尾的阿尔贝!”马亚尔夫人要是知道了这一切,肯定就会这么说的,“因为他天生胆小,他总是选择最不勇敢的办法。你恐怕会对我说,恰恰因为这样,他这才完好无损地从战争中归来,但是在和平年代,这就真的是太要命了。假如有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女人,那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定得有坚强的神经……”

“假如有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女人……”一想到波丽娜,他突然就渴望独自一个人逃走,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永远。当他想到,他们有可能被抓,他就感受到种种奇怪的、相当病态的怀旧情绪。那是在前线的某些时刻,带着退却,带着安宁,还有他一连串的烦恼,但在他看来,那就像一个几乎很幸福、很单纯的阶段,而当他瞧着他的那个马头面具时,就连他的炮弹坑也几乎变成了一个令人渴望的庇护所。

这一段历史,多么糟啊……

然而,现实中,一切都开始得顺顺当当。一旦把纪念碑的样品名录寄送到各个市镇政府,咨询和订购的回信就大量地返回来。每天都有十几封、二十来封,有时能达到二十五封。爱德华为之奉献了他全部的时间,表现得乐此不疲。

邮件一来到,他就发出欢乐的叫声,把一张带有“爱国纪念物”抬头的信纸塞进打字机,把《阿依达》小号凯旋进行曲[5]的唱片放到留声机上,放大音量,同时伸出一根手指头,挥舞在空中,仿佛是在寻找着风从哪里吹来,然后俯身在打字机上,欢快地摁下一个个字母键,像是一个钢琴家。他尽情地幻想着这件事,并不是因为它能赚到钱,而是因为它能带来乐趣,他在享受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刺激带来的愉悦感。这个没有了脸蛋的男人朝着世界做出了一个嘲讽的手势,大拇指顶着鼻子,另外四根手指头连连扇动[6]。这让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幸福,帮他重新找回了他曾经所是的那一切,以及他几乎快要失去的那一切。

客户几乎所有的要求都涉及种种实际层面:固定装置的模式、保险的范围、包装系统、底座的技术规格……通过爱德华的笔,儒勒·德·艾普尔蒙回答了一切问题。他撰写了一些信息极其完善的信件,令人彻底放心,而且很有个性。总之,是一些令人信服的回信。那些市政官员及其文秘频频地解释他们的想法,并且无意识地提到了这一欺诈行为的非道德因素,因为国家仅仅赋予这些纪念物的买卖以一种象征性的支持方式,一切还得“取决于各个城市的努力程度以及它们为发扬爱国精神而做出的牺牲”,等等。各个市镇政府当然会调动他们所能调动的一切,不过,那常常都是一些小小的力量,重点还是要靠……民众的募捐。一些个人、学校、教区、家族纷纷捐出自己的钱财,为的是能让一个兄弟、一个儿子、一个父亲、一个表兄弟的姓名永远镌刻在竖立于镇中心、教堂旁的纪念性建筑物上。因为在短时期内筹集到资金有困难,尽管越早付款就越能享受折扣上的优惠,很多政府机构在给“爱国纪念物”的回信中还是恳请就付款问题做一些协商与调整。是不是有可能“只预付六百六十法郎就可以顶订一座铜质模型”?而他们则会抱怨,这样一来,就是百分之四十四的预付款,而不是我们本来要求的百分之五十了。有的说:“但是,你们得知道,资金回笼得稍稍有点儿慢。毫无疑问,我们将会面临期限的威胁,为此我们得行动起来。”有的还这样解释说:“我们已经动员了学校的孩子们向居民做募捐。”另外还有这样说的呢:“德·玛尔桑德夫人曾确认要向市政府捐赠她的一部分遗产。但上帝为我们保留着她的寿命呢,要知道,她的这一笔遗产足能保障购买一座美丽的丰碑,以纪念我们索恩河畔沙维尔地方为国牺牲的近五十名年轻士兵。此外,这笔遗产还能保证八十名孤儿的未来生活呢。”

七月十四日这一最后期限,如此临近,吓坏了不止一个人。勉强来得及召开一下市镇参议会。但是,开价是如此诱人!

爱德华-儒勒·德·艾普尔蒙,伟大的救世主,允诺人们所希望的一切,例外的折扣、期限,绝没有任何问题。

他通常会从热烈赞扬对方的英明选择开始。对方不是非常希望能得到《进攻!》,一支葬礼的火炬,或者《雄鸡踩踏着德国佬的头盔》吗?他则默默地承认,他自己对这一模型也有一种秘密的偏爱。爱德华很喜欢这一颇有些自命不凡的坦承时刻,从中,他放入了他从美术学院那些刻板而又自满的教师身上看到的滑稽可笑。

说到那些混合式的设计图案(比方说,有人同时看中了《胜利》与《保卫旗帜的垂死法国兵》,想使之配对),儒勒·德·艾普尔蒙总是说自己也同样激昂,并毫不犹豫地赞美通信对象的艺术趣味和细腻,甚至承认,自己也为这一组合的创造性和美好趣味所惊呆。他会先后表现出自己在经济预算层面上的同情、理解力上的慷慨、技术方面的极其在行,还有对自己作品的完美了解与把控。不,他保证说,涂层水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是的,石碑可以设计为法兰西式红砖,是的,绝对,也可以是花岗岩,完全没问题,当然啦,“爱国纪念物”的所有模型都得到了制作许可。此外,内务部盖章的证书会随同发货的作品一起运送。在他的笔下,已经找不到任何困难不能以一个简单的、实用的办法来平静地解决。他关切地提醒那些通信者,若想得到国家方面的微薄补助,还得填写有关表格,提供必要的证件(市镇参议会的讨论记录、纪念性筑物的草图、艺术评估委员会的意见、费用估价表、运送方式说明),他还给出了一些建议,并且撰写了一式漂亮的订货收据,以充当预付款的凭证。

最终的敲定本身,完全值得载入完美骗局的史册。在篇章的末尾,他会写道:“我十分赞赏您卓越的趣味,以及您所选组合的品位。”而一些委婉迂回的说法则反映出他的犹豫与谨慎,爱德华常常会写下这样的段落,来对待所有不同的选择组合:“您的方案构成了一种完美的结合,在其中,最带艺术性的品味与最强烈的爱国精神令人赞叹地融合在了一起,为此,我同意,在今年已经保证的折扣之上,再给您百分之十五的优惠享受。考虑到这一完全例外的价格(我也恳请您不要向外透露我们之间的这一优惠价!),兹请您一次性付清全部钱款。”

爱德华有时候也会暗自欣赏自己手头的文字,同时喉咙中发出表示满意的咕噜咕噜声。数量众多的信件占用了他很多很多时间,在他看来,这将预示着行动的成功。他们继续收到很多来信,邮箱总是满满当当的。

阿尔贝,却对此嗤之以鼻。

“你是不是做得稍稍有些过了呢?”他问道。

他毫不困难地想象,假如有一天他们被捕的话,那么,这些充满了仁慈话语的信会在什么程度上加重他们担负的罪名。

而爱德华,则以一个庄严的手势,显示出自己就是一个大老爷。

“我们还是有点儿同情心吧,亲爱的!”他草草写道,回答了阿尔贝,“这费不了我什么,而那些人需要获得鼓励。他们参与了一项精彩的事业!实际上,他们都是英雄,不是吗?”

阿尔贝稍稍有些震惊:把他们说成英雄,真是开玩笑,他们不过是一些凑钱修建了纪念碑的人罢了……

这时候,爱德华猛地摘掉了面具,露出了他的脸,那个巨大的吓人的窟窿洞口之上便是眼睛,那是他脸上作为人类的唯一痕迹,正死死地盯着你。

如今,阿尔贝已经不太经常看到这张残缺的脸、这副恐怖的容貌了,因为爱德华总是轮换着佩戴不同的面具。甚至睡觉时也会戴着一副印第安战士的面容,或者一只神话中的大鸟,或是一头开心活跃的猛兽。阿尔贝几乎每个小时都会醒来,凑到他跟前,带着一种年轻父亲才有的谨慎,小心翼翼地为他摘下面具。于是,在房间里微弱的光线中,他会很震惊地瞧着他的战友熟睡在那里,惊讶这脸上残留的那一片无处不在的红颜色,竟然跟某些软乎乎的头足纲动物是如此可怖地相像。

在等待期间,尽管爱德华花费了很大精力回答了很多信件,真正的订货单却始终没有来到。

“为什么?”阿尔贝问道,带着一种苍白无力的嗓音,“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人们对我们的回答似乎还不太相信啊……”

爱德华模仿了印第安人的某种撕头皮舞动作,逗得露易丝哈哈大笑。阿尔贝却快要吐出来了,他重新拿起他的账本,继续核对。

他再也回想不起那时候自己的精神状态,当时他的内心是如此焦虑,一下就淹没了其他一切,但是,在五月底,第一批付款的来到还是为他们创造了某种欣快。阿尔贝坚持要先用这笔钱来还银行的欠款,爱德华却明显反对这一点。

“还一家银行的钱又有什么用?”他在大本子上写道,“不管怎样说,我们都要带着偷来的钱走人!再怎么说,偷一家银行的钱,根本就没什么伤风败俗的!”

阿尔贝则铁定了心,绝不松口。有一次,说到工业信贷与贴现银行时,他突然就住了嘴,但是,很显然,爱德华对自己父亲的金融生意应该毫不知情,这个银行的名称对他很是陌生。即便是为了在战友面前澄清自己,他也不能够合乎礼仪地补充说,佩里顾先生曾好心地为他推荐了那个职位,因而他格外地厌恶欺诈行为。当然,这是一种很灵活、可变通的道德,既然,他已在尝试着诈骗一些陌生人,其中不少人甚至还是穷人,他们凑钱捐钱,为的是竖立起一座丰碑,以纪念他们死去的亲人,但是,对,佩里顾先生,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私下里是认识他的,此外,自从波丽娜……总之,他情不自禁地把佩里顾先生多少认定为是他的恩人。

爱德华虽然一点儿都没被阿尔贝那些奇怪的原因说服,却还是让了步,第一批寄来的钱款都偿还了阿尔贝的那家银行。

这之后,他们每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象征性地买了些东西,给自己带去一点小小的欢乐,兴许,会有一个欣欣向荣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们呢。

爱德华买了一台高质量的留声机,还买了不少唱片,其中有一些军队进行曲。尽管他有一条腿坏了,他还是喜欢在露易丝的陪同下,在屋子里迈着有节奏的步伐行走,头上还戴着一个漫画般的十分滑稽可笑的士兵面具。他还买了一些歌剧的唱片,阿尔贝是一点儿都听不懂,而莫扎特的那首《单簧管协奏曲》 [7],在某些日子里,会不停地来回播放,仿佛唱片被划了一样。爱德华总是穿着同样的服装,两条长裤,两件毛衣,两件套头衫,轮换着穿,阿尔贝每两个星期都要拿走去洗一回。

阿尔贝,给自己买了一双新皮鞋。还有一件上装,还有两件衬衫。这一次,只重质量,只求真正好。他受到了某些情感的强烈启迪,因为正是在这一时刻,他遇到了波丽娜。从此,事情就变得无比复杂了。跟这个女人,就像跟银行的事,他只要一开始撒一次谎就够了,由此,他就注定卷入了一种可怕的追赶之中。这就如同纪念碑的事。但是,他究竟对仁慈的上帝做了什么,竟导致他不得不时时躲避一头威胁着要吞噬他的猛兽,总想着逃之夭夭?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对爱德华说,那个狮子面具(而实际上,那是一种神话中的动物,但爱德华并没有在那些细节上过多地修饰)很漂亮,那是当然,甚至还很威武,但这面具给他带来了一些噩梦,他倒是更希望能把它一劳永逸地搁置一旁。于是,爱德华就如此照办了。

还有波丽娜。

还有一个关于银行董事会决议的故事。

众所周知,一段时间以来,佩里顾先生已经不太照管他的生意了。人们见到他的次数也少多了,而跟他擦肩而过的人都证实,他苍老了很多。也许,那是女儿的婚姻带来的后果?或者,原因在于忧烦,在于责任感?没有人会想到原因在于他儿子的死:得知儿子死讯的第二天,他带着习惯的那种自信,参加了一个很重要的股东全会。所有人都发现他很勇敢,能忍着悲痛继续他的工作。

但是,时光在流逝。佩里顾先生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恰恰就在上个星期,他突然就借故推诿说,你们继续吧,不要管我了,再也没有什么太基本的决定要做出,但是,无论如何,董事长从来都没有推脱的习惯,他一向来都倾向于独自做出决定,只是在一些小问题上,才允许讨论,而实际上,对那些小问题,他也早已心中有数了。就这样,快十五点的时候,他就走掉了。稍后,人们才知道,他并没有立即回家去,一些人说,他去看医生了;另一些人则说,这件事情里头有一个女人。只有那个并未卷入到这些谈话中的墓地看守人,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大约十六点的时候,由于佩里顾先生必须在会议记录上签字,而且越快越好(他不喜欢拖拉),否则他的指令就无法得到确认和执行,于是人们就决定,把文件送到他家里去。这时,他们就想到了阿尔贝·马亚尔。在银行,没有人知道老板与这位雇员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人们只是确信,后者应该是靠了前者的关系才得到了那个职位的。这方面,最邪乎的流言已经到处传开,但阿尔贝不合时宜地表现出了脸孔潮红,担惊受怕,神经紧张,草木皆兵,这一切可谓给所有那些假设泼了一盆凉水。总经理很想亲自去一趟佩里顾董事长的府上,但是,一想到跑腿送信这样的低级任务恐怕会让自己跌了身份,他就打发阿尔贝特地替他们走上一趟。

一接到命令,阿尔贝就开始浑身颤抖起来。这家伙真是让人看不懂。人们不得不催促他,把他的外套递给他,把他推出门去。他显得那么纠结,人们不禁会问,他是不是会在半路上把文件弄丢?人们叫来一辆出租车,付了往返的车费,还悄悄地吩咐司机看着他一点。

“停车,让我下去!”车一到蒙梭公园前面,阿尔贝便叫嚷起来。

“但是,还没有到呢……”司机说道。

人们托付给了他一个这么棘手的任务,现在,烦恼可就来了。

“够了,”阿尔贝嚷嚷道,“快停车!”

当一个乘客变得愤怒时,最好还是让他下车,阿尔贝就下了车,还得等他走上几步,渐渐远去,司机看到,阿尔贝摇摇晃晃地走在往本来应该去的地方的相反方向上。不过,当已经有人提前付了你车费时,你就赶紧发动车子溜走好了,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正当防卫嘛。

阿尔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银行出发起,他的脑子里就一直转悠着这样一个念头,自己会撞上普拉代勒。他早已想象过了那个场景,上尉使劲揪住他的肩膀,俯身问他道:

“是您哪,士兵马亚尔,您这是来看望您的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吗?真是太可爱了……请从这边走……”

这么说着,他会把他拖到一条走廊中,而走廊则变成了地窖,得好好地解释一下:普拉代勒打他的耳光,然后把他绑起来,折磨他,阿尔贝不得不向他承认,他现在跟爱德华·佩里顾生活在一起,他偷了银行的钱,两个人还一起投入到一次无名的诈骗中,普拉代勒放声大笑,抬起眼睛望着天,呼唤神明把怒火立即撒到阿尔贝的头上,一大片泥土,就像一颗九五式炮弹掀起的泥土雨,落到已经在弹坑深底中的你头上,而你紧紧抱住的,就只有一个马头面具,那样,你就准备好跟那个马脑袋一起去上无能者的天堂吧。

阿尔贝就像第一次那样,转过去,迟疑,又转过来,忐忑不安,生怕会撞上普拉代勒上尉,心想,这个人会向佩里顾先生告状,说他偷了他的钱,这个人会站在爱德华的姐姐的对面,向她揭露,说她的弟弟还活着。他百般寻思着,不知道该如何把那份文件交给佩里顾先生,他现在根本没想过要进那个府邸,只是用一种苦难人才有的力量,把那份文件紧紧捏在手中。

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这就是他必须做的。

他后悔让司机就那么走掉了,他完全可以让司机把车停在两条街之外,让司机走上一趟,转达完消息后再回去那里,而阿尔贝自己则留在他的出租车里……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波丽娜出现了。

阿尔贝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肩膀擦着墙。他看见了她,还没等他明白这个年轻女郎就是问题的解决办法,她就已变成了另一个烦恼的化身。他常常想到她,那个漂亮的小女仆,那天晚上,当她看到他穿着那双傻乎乎的皮鞋来赴宴时,她曾笑得那么开心。

他立马就自投罗网,自送虎口。

她有些急,兴许是上班要迟到了。她一边走,一边就已经在开始脱外套了,隐约露出了里头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长及小腿肚,腰间还低低地系了一条宽宽的腰带。她脖子上还系了一条跟衣服很相配的方巾。她迅速地登上了几级台阶,便没了踪影。

几分钟之后,阿尔贝摁响了门铃,她来开了门,认出了他,他高高地挺起了胸脯,因为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以来,他已经买了新的皮鞋,而她,作为一个精明的年轻女子,也注意到他拥有了一件新的外套,一件漂亮的衬衫,一条高质量的领带,只不过那张脸还是那么滑稽,人们恐怕会说,他刚刚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必须弄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开始笑了起来。同样的场景重现了,几乎跟六个月之前一模一样。但事情不会是同样的事情,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呆立了一会儿,仿佛他前来看望的人是她,而这一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多少是实际情况。

一阵沉默。天哪,这个小波丽娜多漂亮啊,几乎就像爱神一般迷人。二十二岁?二十三岁?一丝微笑就足以让你汗毛竖起,丝绸般的嘴唇一张,便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还有那双眼睛,那一头时兴的短发,更衬托出后脖子和前胸的美,瞧,说到前胸,她穿了一条围裙、一件白衬衫,不难想象那底下的**有多么挺拔。一个褐发女人,在塞茜尔之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褐发女人,他甚至什么都没有想过。

波丽娜瞧了一眼他紧紧捏在手中的文件。阿尔贝想起了他来这里的原因,同时也想起了他的担心,生怕会遇上不该见的人。他进了门,而现在,急迫的事就是快点儿完事,然后,快快地再出门。

“我是从银行来的。”他很愚蠢地说道。

她张圆了嘴。他的这句话不由得产生了小小的效果:银行,你想一想吧。

“我是来找佩里顾董事长的。”他补充道。

由于发现自己有了那么一种重要性,他又情不自禁地明确道:

“我必须亲手把它交给……”

佩里顾董事长不在家。姑娘建议他等一会儿,她就去打开了客厅的门,阿尔贝又从天堂掉落到地面:留在这里真是一个疯狂之举,但他已经走进了……

“不,不了,谢谢。”

他递过去文件。两个人都发现,他早已是大汗淋漓,阿尔贝正想用衣袖擦一擦汗,文件夹掉到了地上,纸张撒了一地,于是两个人赶紧趴到地上,你想象一下这一场景……

就这样,他进入波丽娜的生活中。二十五岁?实在看不出来。不是处女了,但又很贞洁。她坦言,她在1917年失去了一个未婚夫,之后再也没有过男友。波丽娜的谎撒得很漂亮。跟阿尔贝,他们很快就互相黏住了,但是她并不想走得太远,因为对于她,这是很严肃的事。阿尔贝天真而又动人的脸很讨她喜欢。他激起了她身上种种充满了母性的渴望,拥有一个漂亮的职位,在一家银行中当会计。由于他认识老板,那么,毫无疑问,一段漂亮的职业生涯正等着他。

她不知道他能挣多少钱,但是,那一定是很惬意的,因为他马上就邀请她到很好的餐厅吃饭,虽不特别豪华,但那里的饭菜质量上等,那里的顾客都是资产者。他叫了出租车,至少要送她回到家门口。他还带她去了剧院,不过却没有告诉她,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涉足此地,他询问过爱德华的意见后,决定去歌剧院,而其实,波丽娜更喜欢去音乐厅。

阿尔贝的钱开始如流水流淌,他的工资远远不够付钱,他也早已从他那份微薄的赃款中挪用了不少。

因此,既然现在几乎不再有什么骗得的金钱入账,他便责问自己:没有了任何人的帮助,怎样才能从这个自投罗网跳进去的陷阱中爬出来呢?

为了继续向波丽娜献殷勤,他在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再一次从佩里顾先生的银行中“借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