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里顾一家的邀请一直困扰着阿尔贝。本来,改换身份这件事就已让他真正地永远寝食不安了,他常常梦见警察前来找到他,逮捕他,把他投进监牢。而他一旦被抓,让他忧愁的事就是,再也没有人能够照顾爱德华了。而同时,他又感到一阵轻松。因为,在某些时候,爱德华也会让他滋生一种无声的怨恨,同样,阿尔贝也会抱怨爱德华绑架了他的生活。自从他的战友执意离开医院,并且得知他们不可能领取任何一种补助金的坏消息之后,阿尔贝的内心中至少还留存了一种情感,他感觉到,万事万物还是遵循了一种正常的、持续的进程,但这种感觉被佩里顾小姐的来临突然揭示为谎言,而且,这一邀请的前景让他竟然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因为,最终,他将面对爱德华的父亲吃那一顿晚餐,表演一出儿子死去的喜剧,忍受住他那一脸客气样的姐姐的目光,当然,她再也不会往你的手中塞上几张钞票,就像在打发一个送货员。
阿尔贝不停地权衡着这一邀请可能会产生的结果。假如他向佩里顾家的人承认,爱德华依然还活着(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这样一来,他就得把爱德华强行拉回到他的家里,而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想再踏进家门一步。那样做,无疑是在背叛他。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爱德华为什么就不想回家呢,真是他妈的!要是换了他,阿尔贝,能有一个这样的家庭,他该会多高兴啊!他从来就没有过姐姐,而这一个姐姐一定会很适合他的。如今,他深信,他去年在医院听从了爱德华,是完全做错了;阿尔贝经历了一种绝望的心境,他本不该让步的……但是,既然木已成舟,他也就将错就错吧。
从另一方面来说,假如他坦承真相,那人们对那个无名士兵又会说些什么呢?现在,他就躺在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兴许就在佩里顾家族的墓穴中,一个擅入者,人们不会长时间地容忍他的。而人们会拿他如何做呢?
人们会诉诸司法,这一切就会重新落到阿尔贝的头上!或者,人们甚至会迫使他把那个可怜的无名士兵再一次从墓中挖出来,以便让佩里顾家的人摆脱他,而他,他对这一切,对这些剩下的问题,又能怎么做呢?说不定,人们还会顺藤摸瓜,一直追查到他在军队花名册上作假的事呢!
还有,对他的同伴爱德华只字不提,自己一个人前往佩里顾的家,跟他的父亲还有姐姐见面,兴许还会见到他家的其他成员,这也太不够仗义了吧。假如爱德华知道了,又会做出什么反应来呢?
但是,把这些事情都讲给他听,不也是一种背叛吗?由此,爱德华被抛在一边,孤苦伶仃,在那里苦苦等待,心中很清楚自己的战友正在跟被他自己弃绝的家人共进晚餐!因为,最终,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不再想见到他们,就等于弃绝他们,难道不是吗?
他兴许可以写一封信,借口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无法前往赴宴。但他们会改天再邀请的。他兴许能构想出一个近乎于不可能的原因来。但,他们会派人来找他的,而那样一来,他们就会发现爱德华……
他简直无法自拔。一切全都纠缠到了一起,阿尔贝不断地做着噩梦。深更半夜里,他的反应惊动了几乎从来睡不好觉的爱德华,爱德华焦虑不安,撑起胳膊肘半坐在**,使劲推着他战友的肩膀,把他摇醒,一脸疑惑地递给他谈话时写字用的本子,阿尔贝则示意他没什么,一切都很好,但,那些噩梦一而再地回归,没完没了,而他,跟爱德华完全相反,他需要睡眠。
在做了无穷无尽且互相矛盾的反复思考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他要去佩里顾的家(不然的话,他们还将会对他纠缠不休),他要掩盖住真相,这一决定是风险最低的解决办法。他会给予他们他们想要的那一切,会告诉他们他们的爱德华是如何死的,这就是他将要做的事。并且,从此再也不见他们的面。
然而,他已经回想不起来他当时在信中到底写了一些什么!他搜索枯肠地寻觅。他到底虚构了一些什么呢?一次英勇的牺牲,当胸中了一颗枪弹,就像在小说中常常能读到那样,在什么情况下呢?这还没有算上,佩里顾小姐是在普拉代勒那个下流胚的帮助下前来找到他的。而那个家伙,又对她说了一些什么呢?他一定自吹自擂地表现出了他自己的优点。而假如阿尔贝的说法跟她从普拉代勒那里听到的说法相矛盾,那她会相信谁的呢?他会被当作一个骗子吗?
他越是对自己提出疑问,他的思路与记忆就越是混乱模糊,噩梦连连回归,犹如有幽灵相助,占满了他的一个个夜晚,恰似杯盘堆满了整整一个橱柜。
另外,还有着装方面的棘手问题。像他眼下这样,是不可能体体面面地前往佩里顾家的,就连他最好的衣服,也会在三十步开外的地方让你闻到难闻的脏臭味。
在最终做出前往库尔塞勒林荫大道,去佩里顾家赴宴的决定之后,他便到处寻觅一件尚能穿得出去的像样的上装。他找到的唯一一件,还是向一个同事借的,那人是在香榭丽舍那一带活动的广告人,个头稍稍比他矮一点。他不得不把长裤尽量往腰身底下拉,要不然,裤腿吊起来的样子会让他看上去很像一个小丑。他差点儿问爱德华借一件衬衫,他知道他有两件,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万一他的家人认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呢?于是,他只能向那同一个同事借衬衫,很显然,它也稍稍短了一点,那些扣眼还有些扣不严。剩下的还有鞋子的棘手问题。他找不到合他尺寸的鞋子。那就只有穿他自己的旧鞋了。他尝试着给一双鞋跟有些破损的鞋子打蜡,但最终还是白费了劲,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再也找不回来青春靓丽与体面端庄的外貌了。绞尽脑汁之后,他最终决定,还是买一双新鞋,这一点,是他的经济条件所允许的,毕竟,现在,吗啡的预算刚刚减轻了不少,给了他一点儿喘息的余地。这是一双很漂亮的鞋。三十二法郎,在巴塔鞋店买的。走出鞋店时,他把鞋盒紧贴在身上,他承认,实际上,自打他复员以来,他特别想给自己买一双新鞋穿穿,他也总是从一个人穿的鞋子漂不漂亮上来判断其优雅与否。一件旧了的上装或者一件旧了的外套,这都还好说,但一个男人的价值是要凭他的鞋子来判断的,在这一方面,是好就是好,是坏就是坏,没什么中间选择的。他的这一双鞋是浅褐色皮子的,在这一场合穿上它,就是他唯一的乐趣。
当阿尔贝从屏风后头出来时,爱德华和露易丝不由自主地都抬起了头。他们刚刚做好了一个新的面具,象牙色的,带有一个粉红色的漂亮嘴巴,像是不屑一顾地撇了一下嘴刚刚闭上;两片褪了色的秋叶贴在脸颊上方,像是勾勒出了两滴眼泪。然而,整体上丝毫没有忧伤的情调,人们恐怕会说,这是一个远离尘世而沉浸于内心的人。
然而,此时此刻,真正的好戏还不是这个面具,而是从屏风后出来的阿尔贝的那副模样。他那样子,活像一个要去参加婚礼的肉铺学徒。
爱德华明白,他的战友有一次风流约会,他为之非常感动。
爱情问题是两个人之间开玩笑的一大主题,敢情是两个年轻的男子嘛……但这是一个痛苦的主题,因为他们两个都是没有女人的年轻男子。时不时地,阿尔贝会偷偷摸摸地跟莫奈斯提埃太太上一次床,这样做到头来让他品尝的更多的是痛苦,而不是甜美,因为,这反而让他感受到,他是多么缺少爱的滋润。不久后,他就停止了跟她上床,开始时,她还会坚持一下,到后来,她也就不再坚持了。他常常看到漂亮的年轻姑娘,到处都有,商店里,公共汽车上,她们中很多人都没有未婚夫,因为战争中死了很多男人,她们在等待,在守候,在期盼。但是,一个像阿尔贝那样衣衫褴褛的人,你说是胜利者,他却在大街上不停地转来转去,焦虑得像一只母猫,穿着一双很有些年头的鞋子,而他褪了色的皮袄也呈现不出一丝吸引人的风度来。
而即便他找到了一个对他的悲惨状况并不太嫌恶的年轻姑娘,他又能为她提供什么样的未来呢?他难道可以这样对她说:“您来跟我住在一起吧,我现在跟一个残废军人合住,他没有了下巴,他从来都不出门的,他要给自己注射吗啡,他还戴着嘉年华会一般的面具,但您什么都不要害怕,我们每天都有三法郎的钱来过日子,我们还有一道破烂的屏风,可以保护一下您的隐私。”他能这样对她说吗?
这还没有算上一点,即阿尔贝是一个腼腆的人,假如事情没有主动来找他,那他恐怕并不会……
一下子,他就返回去找莫奈斯提埃太太了,但她也有她的自尊心,一个女人并不因为给自己的丈夫戴了绿帽子,就得放弃自己的自豪感。这是一种变数很多的骄傲感,因为,实际上,如果说她目前不再需要阿尔贝了,那是因为她正跟新的店员睡觉,那是一个长得极其像塞茜尔男朋友的家伙,反正阿尔贝记得就是那样,那一天,在莎玛丽丹百货公司陪同塞茜尔上电梯的那个年轻人,也正是在那一天,他拂袖而去,甚至放弃了好几天的工钱,若是换作别的人,他也还是会那样的……
一天晚上,他对爱德华讲了这一切。他心想,跟他讲一讲这些事情兴许会让他开心一些的,你看看,我也一样,最终不得不放弃跟女人的正常关系,不过,他实在是找错时机了:阿尔贝是能够活下去的,而爱德华,则不能够。阿尔贝还能够遇识另一个女人,瞧,一个年轻的寡妇,现在寡妇可是多得很哪,只要她不是那么挑剔,只是,他得去寻找,得睁开眼睛,但是,哪一个女人会接受一个爱德华呢,假如他也爱女人的话?这场对话让两个人都感到很难受。
于是乎,突然看到阿尔贝打扮得衣冠楚楚的模样,该让他多么惊讶啊!
露易丝发出了一记赞美的尖叫声,向前走了几步,等着阿尔贝俯下身来,好为他重新整理好领带结。他们取笑他,爱德华拍着自己的大腿,高高地竖起他的大拇指,露出一种明显的热情神态,并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下偏尖锐的隆隆声。露易丝也不甘落后,她手捂着嘴,笑将起来,说着:“阿尔贝,您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好了……”这几乎就是成年女人才会说的话,然而,她才几岁啊,这个小姑娘?超量的赞美与祝贺稍稍有些伤害他,即便是一个毫无恶意的嘲笑也会让人难受,尤其是在眼前的情境中。
他更想快快地溜之大吉。另外,他心里想,他还得好好思考一下,等思考之后,对种种论据的价值没有了丝毫忧虑,他就会在几秒钟里打定主意,到底是前去佩里顾的家,还是不去。
他坐上了地铁,最后一段路再步行。他越是往前走,内心就越是感到一阵阵不适。离开了他居住的那个满是俄国人与波兰人的区,他发现了一栋栋雄伟的大楼,一条有三条普通街道那么宽的林荫大道。就在蒙梭公园的正对面,他找到了目的地,确实,人们是绝不会错过,佩里顾先生家这一巨大的府邸的,它的前面,停放着一辆漂亮的汽车,一个司机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制服,正在仔细地擦着车子,就像是在给一匹赛马擦身子。阿尔贝感到了自己心脏的猛烈跳动,因为他实在是太激动了。他假装非常着急的样子,走过了这座府邸,沿着附近的街道走过,用脚描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回到公园那里,找到一把能从那里斜向地观察这座豪宅正面的长椅子,坐了下来。他已经彻底受不了啦。他甚至很难想象爱德华就出生在这里,就在这栋楼里长大。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而他,阿尔贝,今天来到这里,却带来了人们所能想象的一个最大谎言。他是一个作恶的坏人。
林荫大道上,一些假装很忙碌的女子从四轮马车上下来,几个仆人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提着盒子。一些送货的汽车停在那些小门前,司机跟那些煞有介事的仆役争论着什么,人们能感到,这些趾高气扬的奴仆代表了他们的主人,他们用一种严厉的眼光,仔细检查着送来的一筐筐蔬菜、一箱箱面包,而稍远一些的地方,人行道上,沿着小花园的栅栏,有两个举止优雅的年轻女人,身材瘦长得跟火柴棍一样,互相挽着胳膊,一边笑着,一边走过。在林荫大道的拐角,有两个男子互相打着招呼,胳膊底下夹了一份报纸,手里捏着大礼帽,亲爱的朋友,回见了,他们的样子就像法庭上的法官。其中一人往侧面走了一步,给一个穿水兵衫的小男孩让开了路,那孩子一边跑,一边滚着铁环,紧跟在后面的保姆也是一边小跑着,一边低声叫喊,请路上的先生们原谅;一辆花商的车子来到,卸下了一束束鲜花,足够为一场婚礼所用了,当然,眼下没有什么婚礼,那只是每周一次的例行送货,这里头有那么多房间,当有客人前来时,就得好好准备布置,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得花上好大一笔钱呢,但是人们会笑着说这些话,买这么多花,真是有趣,我们可喜欢接待客人啦。阿尔贝看着所有这些人,就像曾经有一次他透过一个玻璃鱼缸看一些来自异国的鱼儿一样,而那些鱼儿几乎都不像普通鱼儿的样子。
还要等上差不多两个小时,时间太长了。
他犹豫不决,不知道是继续坐在长椅上好呢,还是再回去坐地铁好,但是,坐地铁去往哪里呢?以前,他非常喜欢巴黎大林荫道街区。自从他胸前背后戴着广告牌天天在那里来回行走后,感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于是,他去公园里闲逛了。尽管他提前了,他还是打发掉了时间。
当他意识到了时间的迫近时,他的焦虑感开始急剧上涨,十九点十五分了,他浑身冒汗,他大步行走,先是往远里走,然后又转回,眼睛瞧着地面,十九点二十分了,他始终还没有拿定主意。大概在十九点三十分,他又从府邸前经过,走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他决定回家去,但转而又一想,那样的话,他们会上他家来找他的,会派司机来,而司机是不会比他的女主人更体贴的,纵使他有一千零一条理由在大脑中来回互相碰撞,他也永远都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于是,他跨上六级台阶,摁响了门铃,然后往后抬起一只脚,接着是另一只,交替着在小腿肚上匆匆地擦了擦鞋面,大门打开了。他的心在胸腔中猛跳起来,他已经来到了大厅中,这大厅高得如同一座大教堂,到处都是镜子,一切都那么美,甚至包括那个女仆,她一头褐色的短发,神采奕奕,我的上天啊,这嘴唇,这眼睛,富人家里的一切都那么美,阿尔贝心想,甚至连里头的穷人也是一样美。
巨大的门厅,地面上铺有黑白相间的大方砖,像是棋盘一样,门厅的每一边,各自耸立着两杆高脚灯,顶上有五个球形的灯盏,分别框定了一条通道,通向用圣雷米云纹石铺砌的大楼梯。楼梯的两道扶栏是白色的大理石,呈对称的螺旋形蜿蜒向上,通往上一层平台。一盏具有现代装饰艺术风格的巨大的分枝吊灯射出一道黄色的光芒,就像是从天上弥漫消散而下。那个漂亮的女仆仔细打量了一番阿尔贝,问他叫什么名字。阿尔贝·马亚尔。他瞧了一眼四周,真不是盖的。他就算是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穿上了一套量身定做的西装、一双贵得离谱的皮鞋、一顶名牌的大礼帽、一件大礼服或者一件燕尾服,但一切都是白搭,无论什么东西,都会给予他一副他本来的乡巴佬模样。穿着方面这一巨大的不协调,最近几天的焦虑情绪,还有长时间等待所带来的紧张……阿尔贝不禁笑了起来,只是笑了笑,没别的。能看得出来,他是在为他自己而笑,在笑他自己,手捂住了嘴,那么自然,那么真实,就连那个漂亮的女仆也跟着笑了起来,这牙齿,我的上天,这笑声,甚至连她那尖尖的粉红色舌头,也成了一道奇异的美景。她的那双眼睛,他在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还是直至现在才注意到的?乌黑,明亮。两个人全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笑什么。她转过身来,满脸已经通红,仍然还在笑着,但她还有事忙,她打开了左边的门,那是候客的大客厅,里头摆放有三角大钢琴、高大的中国花瓶、满是古旧书的樱桃木书架、皮面的扶手椅,她为他指了一下那地方,他可以随意在那里待着。她最后说了一声“抱歉”,只因为她刚才没能控制住那一阵笑声,他则挥了挥手,不,不,笑吧,我没事。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门又关上了,仆人会去通报,马亚尔先生已到,他的傻笑已经停止,这一番寂静,这一派庄严与豪华迫使你乖乖闭上嘴。他摸了摸绿色植物的叶片,他想到了那个可爱的小女仆,假如他敢……他尝试着去读书架上那些书的书名,他的食指滑过一件镶嵌工艺品,他迟疑不定地碰了碰大钢琴的一个琴键。他完全可以一直等到她下班,谁知道呢,她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呢?他试了试一把扶手椅,坐了下去,又站起来,又试了试长沙发,它有一个很柔滑的漂亮皮面,他瞧了一眼摆在茶几上的英文报纸,漫不经心地翻动了一下,对那个漂亮的小女仆,他该怎么做呢?在出去的时候朝她耳边悄悄地送上一句什么话吗?或者,假装忘记了什么东西,再次摁响门铃,往她手里递一张字条,写上……写上什么好呢?他的地址吗?再者说了,他又能把什么东西忘记在这里呢,他甚至都没有带一把雨伞。他就这样一直站着,翻阅着摆在那里的几本《时尚芭莎》《美术报》《时装指南》。他坐在长沙发上,或者就这么等着她下班,这样恐怕更好,要像刚才那样成功地逗她笑。茶几的角落上,放着一本很大的纪念册,封面是浅色的皮子,摸上去柔滑得如丝绸一般。假如要邀请她一起吃晚餐,那得花上多少钱啊,首先的问题,是去哪里吃,这又是一个让他左右为难的问题。他拿过纪念册,打开来,去杜瓦尔小食铺,这对他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邀请一个年轻姑娘去那里,不可能,尤其是一个像她那样在大户人家那里做事的姑娘,即便是在厨房干活儿的,也都是见惯了银餐具的。突然,他的肚子有些抽筋,他的双手立即出了汗,湿漉漉、滑溜溜的,他使劲地咽着口水,生怕会呕吐出来,一股胆汁的味道已经涌上了他的嘴。在他眼前,有一张结婚照,玛德莱娜·佩里顾和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肩并肩地在一起。
正是他,毫无疑问,阿尔贝不会弄错的。
无论如何,都必须证实一下。他马上十分贪婪地翻阅起来。几乎每一张照片上都有普拉代勒,一些照片就跟一页画报那么大,有很多很多人,还有各种各样的鲜花。普拉代勒很谦逊地微笑着,像一个中了彩票的人,不愿意人们把他当作吹牛夸大的家伙,却又希望有人来羡慕他。佩里顾小姐挽着他的胳膊,容光焕发,身穿一件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人会穿的婚纱,买来只为穿它一天,而那大礼服,那燕尾服,那精美的装扮,那袒胸露肩的低领衫,那胸针,那项链,那新鲜奶油色的手套,新郎新娘拉着手,就是他,普拉代勒,这里,是食品丰盛的冷餐台,新娘子那一边,无疑就是她的父亲了,这一位,佩里顾先生,即便在微笑时,也不像是个随和的人,到处都是擦得锃亮的皮鞋,是带硬胸的衬衫,在尽头,衣帽间里,一顶顶圆筒礼帽整整齐齐地挂在铜质杆子上,而前面,则是一大摞摆放成金字塔形状的香槟酒杯,服务生身穿制服,手戴白手套,人们跳着华尔兹,一个管弦乐队,新婚夫妇再一次从左右两边满满的人群中间走过,接受众人的喝彩……阿尔贝情绪激昂地翻着相册。
突然,《高卢人报》的一篇文章映入了他的眼帘。
一场华丽的婚礼
人们十分期待这场如此巴黎式的盛大典礼,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这一天,是优雅与勇敢相结合的日子。对我们少有的那些还不知道这件大事的读者,让我们说得更明确一些吧,这件事不是什么别的,就是一场婚礼:新娘是玛德莱娜·佩里顾小姐,著名工业家马塞尔·佩里顾的女儿,而新郎则是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我们的爱国英雄。
婚礼仪式本身很简单,在奥特伊教堂举行,只邀请了几十个双方家庭成员以及亲朋好友,他们有幸听到柯万代主教大人的优美贺词。但是,婚庆的宴会典礼却安排在了布洛涅森林的边上,围绕着古老的阿尔默农维尔围猎行宫,而这栋建筑把美丽年代优雅的建筑风格与现代化的设施装备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整整一个白天,无论在平台上、花园里、客厅中,没有一刻会缺少那些最杰出最著名的上流人士。据说,现场来了六百多位宾客,他们得以欣赏年轻动人的新娘,她的那件婚纱(珠罗纱的与女公爵软缎的质地)是由家族的好友让娜·朗雯亲自设计定制并赠送的。而我们得提醒一下读者,那位幸福的新郎,风度翩翩的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这个姓氏则是最古老的贵族姓氏之一)不是别人,正是“普拉代勒上尉”本人,是停战前一天仍在英勇痛击德国佬的113高地战役的胜利者,他因多次令人钦佩的战功,而前后四次获得勋章。
共和国总统雷蒙·普恩加莱先生,正巧也是佩里顾先生的好友,他也悄悄地亲自出席了婚庆典礼,这让现场的气氛更为欢快,到场的还有另一些重量级政界人物,例如米勒兰先生和都德先生,另外还有几位大艺术家,如让·达尼昂布弗雷、乔治·罗什格罗斯[21],等等。他们全都抽时间来参加这一异乎寻常的盛典,我们毫不怀疑,它将被载入史册。
阿尔贝合上纪念册。
他对这个普拉代勒生出的仇恨,变成了对自己的仇恨,他恨自己竟然还在害怕他。单单是这个姓氏,普拉代勒,就让他心跳加速。一种如此的畏惧,还要持续到哪年哪月?他差不多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怎么提及这个人了,但他总是会想到他,根本无法忘记他。阿尔贝只要瞧一瞧自己的周围,就到处都能看到这个人留在他生活中的痕迹。还不仅仅是在他的生活中。爱德华的脸,他的所有动作,从早到晚,一切,绝对的一切,全都来自开创性的那一刻:一个人奔跑在一片世界末日般的背景中,目光凶狠,直盯前方,这样的一个人,其他人的死亡对于他根本就不作数,他们的生命也同样不作数,他用尽了全力撞倒了一个惊慌失措的阿尔贝,然后,则是那番神奇的拯救,它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而现在,则是这张从中央破碎的脸。就仿佛,对于种种苦难,一场战争似乎还远远不够。
阿尔贝瞧着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见。这就是故事的结尾。这一桩婚姻。
他想到了自己的存在,尽管他不是一个很达观的哲人。还想到了爱德华,想到了完全不了解战场真相的爱德华的姐姐,竟然嫁给了谋害了他们两人的凶手。
他又看到了深夜中墓地的形象。还有另外的形象,去墓地的头一天,当那个戴着貂皮手套的年轻女子出现时,英俊的普拉代勒上尉站在她的身边,作为救命恩人。然后,在前往墓地的途中,阿尔贝坐在浑身汗酸味的司机身边,只见他不停地用舌头尖把一小截烟头从嘴角的一边挪到另一边,而与此同时,佩里顾小姐则跟普拉代勒中尉坐在豪华小轿车里,他早应该怀疑到的。但是阿尔贝从来就什么都没看到,他始终都傻乎乎的,惊讶得目瞪口呆。连连问自己,他是不是真的有一天会长大,这个小崽子,甚至连战争都没能教会他什么,真叫人失望呀!
刚发现这一桩婚姻时,他的心一下子就以一种令人眩晕的节奏狂跳起来,而现在,他感觉他的心已经融化在了胸膛中,快要停止跳动了。
那股胆汁的味道就在喉咙深处……又一阵恶心袭来,他竭力地抑制住,并且猛地站起来,离开了这个客厅。
他刚刚意识到了。普拉代勒上尉就在这里。
跟佩里顾小姐在一起。
这是一个为他而设置的陷阱。一顿家庭晚餐。
阿尔贝将不得不跟他面对面地吃晚餐,将不得不忍受他那尖锐的目光,就像在莫里厄将军的办公室里,还记得,他们当时曾讨论要不要把他送交行刑队,真的是难以逾越啊。如此说来,战争就永远都不会结束了吗?
必须走掉,立即就走,乖乖缴枪,要不然,他就将死去,再一次被人杀死。赶紧逃跑。
阿尔贝一下子跳将起来,跑着穿过房间,他来到了门口,门自己开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玛德莱娜·佩里顾,满脸笑容。
“您来啦!”她说道。
她这就仿佛是在赞美他,但不知道究竟在赞美什么,兴许是赞美他找对了路,找到了勇气。
她情不自禁地从头到脚打量起他来,看得阿尔贝不由得低下了眼睛。他现在看得很清楚了,这双新买的鞋,锃光发亮,配上那件过短的、穿旧的上装,效果是再糟糕不过了。他曾是那么为它自豪,他曾那么地渴望它……这双全新的鞋在高声叫嚷着他的穷困。
他的一切滑稽可笑全都集中在那里,他讨厌这双鞋,他讨厌他自己。
“快点,来吧。”玛德莱娜说。
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像是一个老朋友那样。
“家父马上就下来,他正迫不及待想见到您呢,您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