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德拉望进幽深的洞口,望着伊莱莎的坟墓时,被一股奇异的平静包围了。好像发现这个秘密后,花园终于放松地叹了口气:鸟儿安静多了,树叶也停止了恼人的簌簌作响,奇特的不安消失无踪。花园被迫埋藏的那份长久以来被遗忘的秘密,现在摊到了阳光下。
克里斯汀温柔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嗯,你不打算打开它吗?”
陶罐沉甸甸地放在卡珊德拉手中。她的手指抚过封住开口的旧蜡。她看看克里斯汀,他点头以示鼓励,然后她一压一转,封印断裂,盖子弹开。里面有三样东西:一个小皮囊、一簇金红发、一枚胸针。
小皮囊里有两枚古老的淡黄色钱币,表面有维多利亚女王那令人熟悉的肌肉松垂的侧面浮雕。铸造日期分别是1897年和1900年。
头发用一根细线绑起来,像蜗牛壳般卷曲,以放入陶罐内。经过多年的存放,头发变得光滑柔软,非常细致。卡珊德拉纳闷这是谁的头发,然后记起萝丝在早年的剪贴簿里写着伊莱莎刚抵达布雷赫的情景。萝丝对那个小女孩抱怨连连,描述她“没比野蛮人好到哪里去”。那个小女孩的头发剪短了,像男孩那样参差不齐。
卡珊德拉最后看着胸针。胸针呈圆形,安稳地躺在卡珊德拉的手掌中。边缘装饰繁复,镶有珠宝,中央是个图案,有点像织锦画,但又不是织锦画。卡珊德拉经手过多年的古董,她马上知道了这是什么胸针。她将胸针转个面,手指轻抚着背面的雕刻。给乔治亚娜,小小的字体写着,庆祝她的十六岁生日。过去。未来。家族。
就是这个。伊莱莎回到斯温德尔家想取回的宝物,付出的代价是被一个奇怪的男人抓走。这场会面必须为伊莱莎和艾弗瑞的分离,为后来所有的事,为艾弗瑞变成奈儿的遭遇负责。
“这是什么?”
卡珊德拉抬头看着克里斯汀:“哀悼胸针。”
他皱起眉头。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用家族成员的头发制作这类胸针。这枚胸针属于乔治亚娜·芒特榭,伊莱莎的母亲。”
克里斯汀缓缓点头:“这解释了它对她而言为什么如此重要,为什么她想拿回它。”
“还有为什么她没有回到船上。”卡珊德拉把东西放在膝盖上,仔细审视伊莱莎的珍贵宝藏,“我真希望奈儿看过它们。她一直觉得被抛弃,从来不知道伊莱莎是她母亲,而她被深爱着。这是她渴望知道的真相:她是谁。”
“但她的确知道她是谁,”克里斯汀说,“她是奈儿,而她的外孙女卡珊德拉深爱着她,为她远渡重洋,解开身世之谜。”
“她不知道我来了这里。”
“你怎么知道她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呢?她现在可能正在看着你。”他抬高眉毛,“反正,她当然知道你会来这里。不然,她为什么将小屋留给你?还有遗嘱上的留言,它是怎么说的?”
那句话刚开始时看起来多么古怪,当本把遗嘱给卡珊德拉时,她一点也不理解。“给卡珊德拉,她会明白原因。”
“然后呢?你明白了吗?”
她当然明白。奈儿如此拼命地想面对过去以迎向未来,她在卡珊德拉身上看到了相似的精神。世事无常的受害者。“她知道我会来。”
克里斯汀点点头:“她知道你深爱她,会完成她未竟的心愿。这就像《老婆婆的眼睛》:小鹿告诉公主,老婆婆不需要她的眼睛,因为通过公主对她的爱,她知道她是谁。”
卡珊德拉感觉眼睛刺痛:“那只小鹿很睿智。”
“更别提英俊又勇敢了。”
她不由得微笑起来:“现在,我们知道真相了。我们知道,谁是奈儿的母亲,她为什么独自留在船上,伊莱莎发生了什么事。”她也知道为什么花园对她来说如此重要,为什么她会觉得她的根牢牢固定在泥土中,她愈是在围墙里游**,根似乎就往下扎得愈深。她在花园里很自在,奈儿似乎也以某种她无法解释的方式在这里徘徊,就像伊莱莎那样。而她,卡珊德拉,是她们母女秘密的守护者。
克里斯汀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那么,”他说,“你还想要卖掉它吗?”
卡珊德拉看着微风吹落树叶,像下起了黄色的细雨。“事实上,我想我会在这儿待得久一点。”
“在饭店?”
“不,在小屋这里。”
“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这很不像她的作风,但在这一刻,卡珊德拉张开嘴,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感受,丝毫没有踌躇和担忧。“我不觉得我会孤单。不是所有的时间都一个人。”她感到又冷又热,脸颊涨红,连忙继续说,“我想完成我们已经开始的事。”
他抬起眉毛。
她的两颊滚烫:“这里。我是说花园。”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与她目光交汇。卡珊德拉的心开始在肋骨间怦怦狂跳。克里斯汀放下铲子,伸出手,轻轻托住她的脸颊。他靠上前去,她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那声沉重的叹息承载着多年来的疲惫,终于离开了她。然后,他亲吻了她,她被他的亲密、他结实的身体、他的气味击中了。那是花园、泥土和太阳的味道。
卡珊德拉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在哭。她并非因为哀伤,这是离开很久后,终被寻获,终于回家的眼泪。她握紧胸针。过去。未来。家族。她的过去充满着回忆,一生美丽、珍贵、悲伤的回忆。这十年来,她在它们之间徘徊踌躇,与它们共眠,跟它们同行。但现在,有些事物改变了,她改变了。她来到康沃尔解开奈儿的过去,她的家族之谜,还以某种方式找到了自己的未来。在这儿,在这个由伊莱莎一手创造、奈儿辛苦买回的美丽花园里,卡珊德拉重新发现了自己。
克里斯汀抚摸着她的头发,盯着她的脸庞,眼神中的笃定不禁让她颤抖。“我一直在等你。”他最后说道。
卡珊德拉紧握住他的手:她也一直在等他。
尾声 葛林史洛普医院,布里斯班,2005
眼睑冰凉,像有蚂蚁来回行走一般传来阵阵刺痒。
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去找护士过来……”
“不!”奈儿伸出手摸索,她仍然看不见,想抓住任何她能抓到的东西,“别离开我!”她的脸庞潮湿,循环的空气轻拂过脸,感觉冰冷。
“我马上回来。我保证……”
“不……”
“没事的,外婆。我会找人来帮忙。”
外婆。这是她的身份,她现在记起来了。在她的人生中,她曾经拥有过许多名字,有些她已经忘却,但直到她得到“外婆”这最后一个名字时,她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第二个机会,祝福,救星。她的外孙女。
现在,卡珊德拉在寻求帮助。
奈儿的眼睛紧闭。她又在船上了。她可以感觉到下面的波涛,甲板左右摇晃摆动。木桶,阳光,尘埃。大笑声,遥远的大笑声。
影子在消散。光线暗了下来。暗淡模糊,像放映电影前广场剧院的灯光。观众在座位里改变坐姿,呢喃低语,等待……一片漆黑。静默。
然后,她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寒冷、阴暗的地方。独自一人。两边是尖锐的树枝。高大黝黑的墙壁向两侧逐渐逼近。光线又回来了,不充足,但足够让她引颈张望,能望见遥远的天际。她的腿正在移动。她在往前走,双手轻抚过两侧的树叶和枝丫。
一个转弯处。她转弯。树墙的绿叶更为繁茂,浓郁潮湿的泥土气味迎面而来。刹那间,她明白了。她的思绪中浮现出那两个字,古老又熟悉:迷宫。她在迷宫里面。
她随即明白,在迷宫尽头有个最灿烂的地方。她必须去那里,那是她可以静静休息的安全地带。
她抵达一处岔路。转弯。
她知道路径。她记得路,她曾经来过这里。
她的步伐加快了。迫切的愿望在她胸口狂跳,她必须抵达尽头。
前方有一道光线。她快要到了,再往前走一点点。
突然,一个曼妙身影从阴影中走入光线内。那是女作家,她伸出手,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我一直在等你。”
女作家站在一旁,奈儿看见她已经来到了大门口。那是迷宫的尽头。“我在哪儿?”
“你回家了。”
奈儿深吸一口气,跟着女作家跨过门槛,进入她见过的最美丽的花园。
最后,邪恶皇后的魔咒被破解,那位因残酷多舛的命运而被变成鸟儿的年轻女人从鸟笼里被放出来。鸟笼的门打开,杜鹃坠落,坠落,坠落,直到最后她展开了她那小小的翅膀,她发现,她会飞。她家乡凉爽的海洋微风轻轻托着她的翅膀,她扶摇而上,冲过悬崖边缘,飞越海洋。飞向充满希望、自由和生命的新土地。飞向她的另一半自我。她的家。
——伊莱莎·梅克皮斯《杜鹃鸟的逃亡》
[1] 霍奇森·伯内特(Hodgson Burnett, 1849—1924),美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作有《小公子》《秘密花园》等。
[2] 英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伊德妮·布莱顿的童话。
[3] 逃过纳粹追杀的奥地利一家人,电影《音乐之声》的灵感来源。
[4] 《白鲸记》中的船长。
[5] 约克的英文是York,纽约的英文是New York。
[6] 萝丝(Rose)与玫瑰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