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丝拉紧肩膀上的披肩,双手抱臂,仍然无法驱走浑身的寒冷战栗。当她决定在花园里寻找阳光时,她压根儿没想到会见到伊莱莎。萝丝坐着写剪贴簿日记,偶尔会抬头看着艾弗瑞在花圃旁边来回跑动,不时蹲下赏花,她没料到这天如此平静的一幕将被可怕地打破。她似乎是突有预感,偷瞥了迷宫大门一眼,看到的景象让她的血液为之冻结。伊莱莎怎么知道萝丝和艾弗瑞会单独待在花园里?她是否一直在默默观察,等待这类让萝丝措手不及的时机?为什么是现在?在三年之后,她为什么在今天突然出现?她手里拿着破旧的小包裹,宛如梦魇中的幽灵一般穿过草坪。
萝丝往旁边一瞥。包裹静坐在那儿,伪装成无害的事物。但它不是。萝丝知道这点。她不用看牛皮纸下面就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那样东西代表萝丝极力想忘却的一个地方、一段时间和一份友谊。
她抓皱裙子,又将它在大腿上抚平,试图在她和包裹之间创造出某些安全距离。
一群鸟迅速飞过,萝丝看向肾脏形的草坪。妈妈正朝她这边走来,新的猎犬汉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深色裙子后面。萝丝松了一口气,随即觉得头晕。妈妈再次成为她人生中的锚,将她固定在一个安全的世界,里面的一切井井有条。艾德琳愈走愈近,萝丝再也无法压抑她的忧虑。“哦,妈妈,”她立刻说,“她来过这儿,伊莱莎来过这里。”
“我从窗口看到了。她说了什么?孩子有没有听到她不该听到的话?”
萝丝努力回想她们相遇的画面,但忧虑与恐惧交缠,弄皱了她的记忆边缘,她无法再想起她们说过的确切话语。她沮丧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艾德琳瞥了瞥包裹,小心翼翼地将它从长椅上拿起,仿佛它会烫到手。
“请别打开它,妈妈。我无法忍受看到里面的东西。”萝丝的声音愈来愈小。
“是……”
“我很确定它是。”萝丝将冰冷的手指按在双颊上,“她说那是送给艾弗瑞的,”萝丝望着母亲,她的皮肤下面卷起新一波的惊慌的浪潮,“她为什么要带它过来,妈妈?为什么?”
妈妈抿紧嘴唇。
“她这么做有什么含意?”
“我认为,你和你表姐保持距离的时候到了。”艾德琳在萝丝身边坐下,将包裹放在大腿上。
“保持距离,妈妈,您的意思是……?”萝丝双颊冰冷,声音转成惊恐的窃窃低语,“您认为她也许……也许还会再来吗?”
“她今天的举动已经证明了她并不打算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但妈妈,您不会认为……”
“我想到的是我希望你永远健康。”萝丝的女儿在斑斓的阳光下到处戏耍,艾德琳将身子靠近,她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萝丝能感受到她平滑的上唇贴在她耳朵上。“我们必须记住,我亲爱的,”她低语,“有人知道你的秘密时,那个秘密永远不会安全。”
萝丝轻轻点点头。妈妈当然是对的。她以为事情会永远这样顺利的想法太愚蠢了。
艾德琳站起来,挥挥手腕,示意汉利立正站好。“托马斯正在准备午餐。别在这里待太久。你可别再得感冒给今天增添不愉快了。”她将包裹放回座位上,小声说道,“叫纳桑尼将它处理掉。”
楼上到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艾德琳不禁退缩了一下。不管她谆谆告诫了多少次年轻女士的适当礼仪,那个孩子还是屡教不改。她们早该料到,不管萝丝替她穿上多么漂亮的裙子,还是无法改变这点,那个女孩出身平凡,天性如此。她的双颊过于酡红,银铃般的大笑声在走廊里回**,缎带绑不紧她的鬈发。她和萝丝迥然不同。
但是,萝丝深爱这个女孩。这让艾德琳不得不接受她,训练自己对孩子微笑,直视她无礼的目光,忍受她的吵闹。艾德琳愿意为萝丝做任何事,她不是已经做了吗?但艾德琳也了解,她的责任在于适时给予严厉的教诲,如果那孩子要摆脱出身缺陷的话,就需要一贯坚定的指导。
知道实情的人只有几位,也必须保持如此,万一风声泄露将会引发可怕的丑闻。因此,他们必须适当处置玛丽和伊莱莎。
刚开始,艾德琳担心萝丝也许无法了解,她天真的女儿会想象所有事情将一如以往。但在这点上,她相当惊讶,非常满意。当艾弗瑞一躺在萝丝的臂弯中,她立即有所改变:强烈的母性欲望抓住了她,她决心保护她的孩子。萝丝同意艾德琳的观点,玛丽和伊莱莎必须远离庄园;维持足够的距离让她们不必日日见面,但又近到足以让艾德琳发挥影响力。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她们不会泄露孩子的事。艾德琳资助玛丽在波佩洛买了一栋小房子,并允许伊莱莎永远住在悬崖小屋。虽然艾德琳哀叹伊莱莎住在如此靠近庄园的地方,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萝丝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事。
亲爱的萝丝。她看起来如此苍白,独自坐在花园座椅上。那天之后,她几乎没碰午餐,只是将食物在盘中移来移去。现在她去休息了,整个星期都在纠缠她的偏头痛使她不得不躺下来。
艾德琳松开放在大腿上的紧握的拳头,她伸展手指,陷入沉思。她在安排这一切时将条件说得非常明白:两个女孩永远不得再踏入布雷赫庄园。这个约定很简单,而她们也默默遵守。安全的翅膀温柔地遮盖住这个秘密,而布雷赫的生活也平和有序。直到今天。
现在伊莱莎却打破了诺言,她究竟在想什么?
最后,纳桑尼只好等到萝丝躺在**放松紧张的神经,艾德琳又出外访友的时间。这样一来,他推测,她们不用知道他确保伊莱莎保持距离的方法。自从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纳桑尼便一直在思考最佳的处理方式。看到妻子如此忧心忡忡,他不禁惶恐地想起,尽管他们曾经一起去远方旅行,尽管艾弗瑞出生后她有了惊人的转变,但另一个萝丝,忧虑、紧张、反复无常的萝丝,一直潜藏在她平静的表面下。他立刻知道他必须和伊莱莎谈谈。他得让她明白她不能再踏进庄园。
距离他上一次冒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都忘记荆棘树墙内有多么黑暗,阳光照进来的时间有多么短暂。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试图忆起到哪个地方该转弯。他不由得想起在遥远的四年前,也是这样热切地穿越迷宫,一心想要寻回他的素描。他抵达小屋时,热血沸腾,激烈运动后的肩膀起伏不定,他要求她归还素描。那些是他的素描,他说,它们对他而言非常重要,他需要它们。然后,等他把话说完无话可说时,他呆站着,气喘吁吁,等着伊莱莎回应。他不确定他会碰到什么情况:坦白认罪,道歉,交出素描,以为他也许会面对所有这些情景,但她什么也没做。她让他大吃一惊。她好奇地看了他半晌,眨眨那双他极想描绘的、苍白的和变化无常的眼眸,竟然问他是否愿意为一本童话故事书绘制插图……
一个声音传来,过往记忆突然消逝。纳桑尼的心跳加速。他转身,盯着身后的幽暗空间。一只形影孤单的知更鸟对他眨眨眼,然后啪嗒振翅飞走。
他为什么如此容易受到惊吓?他精神紧张,满怀罪恶感,这很荒谬,因为他的行为毫无可议之处。他只想和伊莱莎说话,要求她不再违反约定,不再穿越迷宫大门。而他身负的任务完全是为萝丝着想,他妻子的健康和福祉对他来说最为重要。
他加快脚步,确定这些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无中生有的危险。他的任务是个秘密,但绝非不合法。两者之间大有不同。
他后来同意为童话书绘制插画。他怎能拒绝,他又为什么必须拒绝?素描是他最殷切的渴望,而替她的童话故事画插画,让他得以遁入一个不同的世界,在那儿,他无须反复思索人生中的那些懊悔。那是条生命线,一个使他画肖像画的漫长日子得以忍受的秘密追求。在艾德琳施展压力,强迫他与富有、冠着头衔的蠢蛋见面时,他总是被迫带着谄笑,活像训练精良的猎犬般表现得快活不已,但在暗地里,他暗藏一个秘密,他正同时为伊莱莎的童话中的魔法世界灌注生命。
他从来没有拿到书。出版社为了某些理由拖延再三,而等书最后付梓时,他恍然明白,这类书籍在布雷赫并不受欢迎。有次,在书快要印刷的早些时候,他犯下一项严重错误,他对萝丝提了那本书。他以为她会为他开心,高兴她丈夫和她最亲爱的表姐联手合作,但他大错特错。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的表情,混合着震惊、愤怒和伤恸。他背叛了她,她说,他不爱她,他想要离开她。纳桑尼茫然不解。于是,他做了在这类指控发生时他一向采取的手段,他安抚萝丝,并问是否能为画集替萝丝画肖像画。从那天起,他便将书的插画当成秘密。但他没有放弃。他无法放弃。
艾弗瑞诞生,萝丝恢复健康后,他人生的松散线头逐渐编织回原位。一个小宝宝竟然有如此奇异的魔力让这片死寂之地重生,举起笼罩住所有事物的黑色柩衣——萝丝,他们的婚姻,以及纳桑尼自己的灵魂。这当然不是立即奏效。首先,关系到小孩时,纳桑尼总是小心翼翼地踩踏他的步伐,一心顺从萝丝,对宝宝的出身默不作声,免得萝丝难以忍受。等到他看见她深爱女儿,而不是将她视为杜鹃鸟时,他才允许他内心的高墙倾颓下来。他允许宝宝的神圣纯真渗透入他疲惫而受伤的灵魂,他用力拥抱他终于完整的小家庭,以及从两人变成三人时新生的力量。
时光飞逝,他逐渐忘却那本书,以及插画曾经带给他的喜悦。他严守芒特榭家族的规则,忽视伊莱莎的存在,而当艾德琳要求他修改萨金特的肖像画时,他快乐地擅改大师的绘画,心甘情愿地背上篡改的恶名。对纳桑尼而言,他在那时已经违逆许多曾经不可违抗的道德原则,再加上一条似乎也无关紧要……
纳桑尼抵达迷宫中央的林间空地,一对孔雀在短暂打量他后,自顾自地离去。他小心避开会让人绊跤的金属环子,然后进入窄窄的通道,开始朝秘密花园迈进。
纳桑尼僵在原地。树枝断裂声,轻巧的脚步声传来,但比孔雀的脚步还要沉重。他停下脚步,迅速转身。那里闪过一个白影。有人在跟踪他。“是谁?”他的声音比他预期的刺耳。他让声调变得坚毅,“现在就从躲藏的地方出来。”
沉默片刻,他的跟踪者现身了。
“艾弗瑞!”放松之后是万分震惊,“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知道,你不准走进迷宫大门。”
“拜托您,爸爸,”小女孩说,“带我跟您一起走。戴维斯说,迷宫后面有座花园,那里是世界上所有彩虹的起点。”
纳桑尼不禁钦佩这个意象。“他是这么说的吗?”
艾弗瑞点点头,她孩童般的热切让纳桑尼为之眩惑。他看看怀表。艾德琳在一小时内会回来,她急于检查他为海马克爵士绘画的进度。他没有时间带艾弗瑞回家再回来,谁知道下次机会来临时会是什么时候。他抓了抓耳朵,叹口气。“来吧,小家伙。”
她紧紧跟着他,嘴里哼着一首曲调,纳桑尼听出那是《橘子和柠檬》。老天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不是从萝丝那儿,萝丝对歌曲和曲调一向记忆很差;也不是艾德琳,音乐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一定是某个仆人。因为请不到适合的家庭教师,他的女儿花很多时间和布雷赫的仆人待在一起。谁知道她还会学到哪种不合身份的技巧。
“爸爸?”
“是的。”
“我在心中画了另一幅画。”
“哦?”纳桑尼将满身是刺的荆棘拨开,好让艾弗瑞通过。
“那是亚哈船长[4]开的船。鲸鱼就从船边游泳过去。”
“风帆是什么颜色?”
“当然是白色。”
“鲸鱼呢?”
“灰暗暗的,像暴风雨的云朵。”
“你的船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咸咸的海水和戴维斯的脏靴子味。”
纳桑尼惊诧地抬高眉毛:“我想它理应如此。”这是他们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他们常在艾弗瑞被带去他画室的那些午后玩耍。纳桑尼在发现他非常喜欢孩子的陪伴时相当吃惊。她让他以不同的、更为简单的方式看待世界,使他的肖像画展现出新的生命力。她常常问他在做什么,还有他为什么做,于是他被迫解释那些他早就忘却如何欣赏的事物:他应该画他看到的东西,而非想象之物;每个画面都是由线条和形状组成的,而色彩既能揭露也能隐藏。
“我们为什么要走过迷宫,爸爸?”
“我必须和住在另一边的某人见面。”
艾弗瑞咀嚼着这句话。“那是个人吗,爸爸?”
“当然是个人。你以为你爸爸要和野兽见面吗?”
他们转过一个弯,立刻又转过另一个弯,纳桑尼想起艾弗瑞在儿童房里搭建的小跑道,玻璃珠在其间转弯滑落。玻璃珠绕着弯,滑过直线,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掌控能力。当然,这样的联想很荒谬,他今天的行为不就代表他是一个能控制命运的男人吗?
他们最后转个弯,抵达秘密花园的大门。纳桑尼停下脚步,温柔地用双手抓住女儿纤瘦的肩膀。“现在,艾弗瑞,”他小心地说,“今天我带你走过了迷宫。”
“是的,爸爸。”
“但你不能再来迷宫,而且千万不能独自进来。”纳桑尼抿紧嘴唇,“我想,如果我们今天的小旅……这样的话……”
“别担心,爸爸。我不会告诉妈妈。”
纳桑尼感到一阵放松,但也混合着和孩子共谋欺骗妻子的罪恶感。
“也不能告诉外婆,爸爸。”
纳桑尼点点头,浅浅一笑:“这样最好。”
“这是我们的秘密。”
“是的,一个秘密。”
纳桑尼将围墙花园的门推开,领着艾弗瑞走进去。他原本期待会看见伊莱莎像仙女皇后般坐在苹果树下的草坪上,但花园内万籁俱寂。唯一的**来自一只知更鸟。是同一只鸟儿吗?它竖起脑袋,几乎是带着敌意看着纳桑尼沿着蜿蜒的小径前进。
“哦,爸爸。”艾弗瑞惊异地望着花园。她向上凝望,将围墙顶端纵横交错的爬藤植物收入眼帘。“这是个魔法花园。”
多么奇怪,小孩子竟然会察觉到这类事物。纳桑尼想着,伊莱莎的花园究竟有哪种特质,让人觉得其中的茂盛并非自然之作。人们觉得她一定是和森林另一边的精灵达成了某项交易,才会让花园如此葱郁茁壮。
他领着艾弗瑞穿过南门,踏上小屋旁的小径。尽管天气炎热,前面的花园却凉爽阴暗,这都该归功于艾德琳加盖的石墙。纳桑尼将一只手放在艾弗瑞的肩胛骨间,那是她的仙女翅膀所在的地方。“现在,听好,”他说,“爸爸要进入屋内,但你必须乖乖在这里的花园等我。”
“好的,爸爸。”
他迟疑片刻。“可别到处乱跑。”
“哦,我不会的,爸爸。”她说得如此天真,仿佛她从来没想到这点。
纳桑尼点点头,走到门口。他轻轻叩门,拉直他的袖口,等着伊莱莎开门。
门开了,她就在那儿。仿佛他昨天才见过她一般,仿佛过去的四年都不曾存在。
纳桑尼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时,伊莱莎站在另一边,手指轻轻放在桌子边缘。她正以她那独特的方式凝视着他。她没有以繁文缛节接待他,这表示她很高兴见到他。还是他的虚荣使他以为她会乐意见到他?小屋内的光线将她的红发衬托得比平常还要艳丽。阳光在头发纠缠处跳动戏耍,宛如那真的是由仙女的金线编织而成。纳桑尼斥责自己:我让这个女人的故事影响了我对她本身的看法。他知道他不该如此。
奇异的陌生感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那场安排后,这是他第一次再见到她。他清清喉咙,伸出手,仿佛要握住她的手。他无法自已。她突然举起手指,将注意力转向炉灶。
纳桑尼往后靠坐在椅子上。想着该如何开始,该用哪些字句传达他的讯息。“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他最后说。
她没有转身。“当然。”
她将水壶放在火炉上时,他盯着她纤细的手指。“那你知道我会说什么。”
“是的。”
随着微风穿过窗户,从屋外传来一个甜美、银铃般的声音:“橘子和柠檬,圣克莱蒙的钟声说……”
伊莱莎的背霎时僵硬,纳桑尼可以看见她颈背上的小瘤,仿佛小孩的脊椎。她突然转身。“女孩在这里?”
纳桑尼从伊莱莎的脸部表情得到一种变态的欢愉,宛如一只动物在出乎意料中濒临被捕捉的命运。他想将她画在纸上,圆睁的大眼、苍白的双颊,以及抿紧的嘴唇。等他回到画室,他便会尝试看看。
“你带了孩子过来?”
“她跟着我走过来。我发觉时已经太迟了。”
伊莱莎苍白颓丧的表情转换成一抹微弱的微笑:“她真是个行事鬼祟、出没无常的小孩。”
“有人会说那是淘气。”
伊莱莎轻轻在椅子上坐下。“我很高兴那女孩喜欢玩游戏。”
“她母亲很欣赏艾弗瑞的冒险犯难精神。”
她的微笑高深莫测。
“但她的外婆则深感不悦。”
她绽放笑容。纳桑尼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开。他叹息着说出她的名字,“伊莱莎,”然后摇摇头,开始说重要的话题,“前天……”
“前天,我很高兴看到孩子这么健康。”她紧张地快速接话,似乎想阻止他将说出来的话。
“她当然很健康,她什么都不缺。”
“拥有一切的表面有时会欺骗人,那并不表示那个人很健康。你妻子最清楚这点。”
“你不需要这么残酷。”
她点点头。那场安排只是单纯的同意,不带一丝懊悔。纳桑尼忖度,也许她缺乏道德观,但他知道这绝非事实。她直直地盯着他。“你是为我的礼物而来的。”
纳桑尼压低声音:“你那样做很愚蠢、轻率。你明知萝丝的感受。”
“我知道。我只是认为,这类礼物能造成什么伤害?”
“你明知会有什么伤害,你身为萝丝的朋友,我知道你不想让她痛苦。至于身为我的朋友……”他刹那间觉得愚蠢,低头看着地面的木板,仿佛在寻求支持,“我请求你不要再过来了,伊莱莎。在你出现后,萝丝的健康又转坏了。她不喜欢想起那件事。”
“记忆是位残酷的女主人,我们都必须学会和她共舞。”
在纳桑尼回答前,伊莱莎将注意力转回了炉灶。“你想喝茶吗?”
“不,”他感觉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打了败仗,但他不确定他是如何输掉的,“我必须回去了。”
“萝丝不知道你在这儿。”
“我必须回去了。”他戴上帽子,朝厨房门口走去。
“你看过书了吗?我觉得结果很不错。”
纳桑尼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身。“再见,伊莱莎。我不会再来见你。”他把手臂伸进外套,将令人忧烦、无以名状的疑惑推到一旁。
快走到门口时,他听到伊莱莎站在他身后的走廊。“等等,”她说,稍微失去原先的镇定,“请允许我靠近看那个女孩一眼,萝丝的女儿。”
纳桑尼的手指按在冰冷的金属球形门把上。当他思量她的要求时,不禁咬紧了牙根。
“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他怎能拒绝如此简单的请求?“好,只看一眼。然后我必须带她回去,带她回家。”
他们一起走过前门,进入花园。艾弗瑞正坐在小池塘的边缘,**的脚趾蜷曲在池边摇晃,轻轻撩着水。她边沿着水面推开一片落叶,边对自己唱歌。
孩子抬头看时,纳桑尼轻轻将手放在伊莱莎的手臂上,推她向前。
风势转强,莱纳斯得斜倚在拐杖上以免踩空。在小海湾的下方,平常温和的大海会变得激动不安,吐着白沫的海浪用力冲刷海岸。太阳躲在云层后面,这与他在小海湾和他的小宝贝共度的完美夏日迥然不同。
那艘小木船是乔治亚娜的,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但她开心地与他分享。她从不觉得他那只病腿使他失去了男人气概,她从不在意父亲的话。午后,空气温暖甜美时,他们会一起摇桨到小海湾中央。他们静静坐着,任由温柔的海浪轻轻拍打船身,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或者,这是莱纳斯一厢情愿的想法。
当她离开时,她也带走了他培育多年的强壮坚实感,它脆弱得不堪一击。尽管父亲和母亲认为他是个愚笨的男孩,毫无价值和用处,乔治亚娜却让他觉得自己强壮有力。失去乔治亚娜,他又变得毫无用处,毫无目的。因此,他决心将她找回来。
莱纳斯雇用了一个男人:亨利·曼塞尔,他是个神秘的人物,他的名字在康沃尔的客栈间悄悄流传,通过一位当地伯爵的贴身男仆传入莱纳斯耳中。传闻,他知道如何处理难题。
莱纳斯告诉曼塞尔乔治亚娜的事,那位偷走她的家伙对他造成的伤害,以及那个男人在进出伦敦的船上工作。
然后,莱纳斯得知,那个水手死了。曼塞尔毫无表情地说,那是一场意外,一场非常不幸的意外。
莱纳斯在那个下午因奇异的感受而精神勃勃。他光靠意志,就可以让一个男人失去生命。他又感到自己无比强壮,有能力打击其他人。他想高声欢唱。
他付给曼塞尔慷慨的资金,然后那个男人出发去寻找乔治亚娜。莱纳斯满怀希望,因为他确定曼塞尔的能力无远弗届。他的小宝贝马上就会回家,对他的拯救感激涕零。他们将会回到往昔时光……
黑岩今天看起来异常愤怒。莱纳斯想起乔治亚娜坐在黑岩顶端的情景,心不由得纠成一团。他探入口袋,取出一张照片,用大拇指温柔地将它抚平。
“小宝贝。”他陷入沉思,低语着。曼塞尔上天下海到处寻找,但从来没找到她。他寻遍欧洲大陆,循着渺茫的线索追到伦敦,但毫无所获。直到1900年底,莱纳斯才听说有个孩子出现在伦敦。那个孩子有着红艳的头发和如同她母亲的双眸。
莱纳斯的目光离开海面,扫向一侧,凝视着围绕在小海湾左边的悬崖。从他站的地方,他可以依稀辨认出新筑的石墙角落。
他在得知孩子的下落时欢欣鼓舞。他来得太迟,无法救回乔治亚娜,但通过这个女孩,乔治亚娜终会回家。
但局势并未如他预期般发展。伊莱莎抗拒他,她从来就不明白,他苦苦寻找她,将她带回这里,就是为了让她知道她属于他。
现在,她的存在折磨着他,她隐居到那座该死的小屋。近在几英尺,却……已经四年了。自从她踏入迷宫这边后,四年的时光已经流逝。她为什么如此残酷?她为什么一再地拒绝他?
一阵劲风吹来,莱纳斯的帽檐翘起。他本能地伸出手按住帽子,但就在他这么做时,手指松开了那张照片。
莱纳斯无助地呆立着,随着山顶的狂风漩涡,他的小宝贝被吹远了。照片忽上忽下,随着风儿摇动,在刺眼的云朵下闪烁白光,盘旋在他头上,风情万种地挑逗他,然后翩翩飘走,最后落在海面上,被海浪带回了大海。
她离开莱纳斯,再次从他指缝间溜走。
自从伊莱莎出现后,萝丝一直忧心忡忡。她在进退两难间努力寻找可行的路径。当伊莱莎出现在迷宫大门的另一侧时,萝丝承受了巨大的震惊,就像人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已陷入险境。更糟的是,他们早已陷入险境多时而毫无所知。她突然感到头晕和惊慌。到目前为止,没有事情发生,这使她松了一口气,但她也恐惧这样的幸运将无法持久。萝丝评估了各种选择,她只能确定一件事:妈妈说得对,他们必须和伊莱莎保持距离。
萝丝轻轻将线头从针孔穿过,以训练有素的全然冷淡的声调说:“我再次考虑过女作家来访之事。”
纳桑尼正在写信,闻言抬起头,立即将目光中的关切驱走。“就像我说的,亲爱的,别再想它。这种事不会再次发生。”
“你不能确定那点,我们之间又有谁曾料到最近的这次来访?”
他的口气变得更为冷峻:“她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知道?”
纳桑尼的双颊滚烫。这改变相当轻微,但萝丝还是注意到了:“纳桑尼?怎么回事?”
“我和她谈过了。”
萝丝心跳加快:“你和她见过面了?”
“我必须如此。那是为了你,最亲爱的。她的来访使你这样沮丧,我必须采取行动,确保它不会再次发生。”
“但我没有要你和她见面。”这远比萝丝想象的还要糟糕。她的肌肤底下穿过一阵热流,她更加确定他们必须离开,他们全家。伊莱莎必须永远远离他们的生活。萝丝放慢呼吸,努力让表情放松。纳桑尼若认为她身体状况不佳,是在非理性的情况下作出决定的,便不会同意。“好言相劝还不够,纳桑尼。不再有用。”
“我们还能怎么做?你不会建议我们将她关在小屋里吧?”他试图逗她大笑,但她没有反应。
“我一直在想纽约的事。”
纳桑尼抬高眉毛。
“我们以前讨论过要到大西洋彼岸。我想我们应该将计划提前。”
“你是说离开英国?”
萝丝轻轻点头,她的决心不容置疑。
“但我还有委任工作。我们还要替艾弗瑞请位家庭教师。”
“是的,是的,”萝丝不耐烦地说,“但我们不再安全了。”
纳桑尼没有回应,他并不需要,他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萝丝心头的小冰山变得更为坚硬。他会同意她的观点的,他总是如此,尤其是在他恐惧她会走在绝望边缘上时。利用纳桑尼对她的爱来达到目的相当可悲,但萝丝别无选择。身为母亲和拥有家庭生活是萝丝仅有的梦想,她可不想在现在失去这些。当艾弗瑞诞生,被放在萝丝的臂弯中后,他们仿佛得到了崭新开始的允诺。她和纳桑尼再次寻获快乐,他们对过往只字不提。过去不再存在,只要伊莱莎别来打扰他们即可。
“我在卡莱尔有个预约画像,”纳桑尼说,“我已经开始画了。”萝丝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迟疑,她会努力扩大它,直到他的抗拒崩溃。
“你当然还是能完成它,”她说,“我们不妨将卡莱尔的预约提前,在我们回来后直接出发。我买了卡玛尼亚号的三张船票。”
“你订好票了。”这是个直述句,而非疑问句。
萝丝的声音变得柔和:“这样做最好,纳桑尼。你必须明白这点。这是我们能得到安全的唯一方式。想想,这次旅行对你职业生涯的帮助会有多大。《纽约时报》说不定会报道此事。纽约最有成就的子民之一衣锦返乡。”
艾弗瑞躲在外婆最喜欢的那把扶手椅下,对自己喃喃低语:“纽约。”艾弗瑞知道纽约在哪儿。有次,他们往北旅行到苏格兰时,她和妈妈爸爸曾在约克郡[5]停留了一阵子,住在外婆一位朋友的家中。一位老迈的女士戴着金属眼镜,目光涣散,看起来总像在哭泣。但妈妈说的不是约克,艾弗瑞听得很清楚。妈妈说的是:纽约,他们必须赶快去纽约。艾弗瑞知道那座城市在哪儿。它在遥远的海的那一端,是爸爸出生的地方。他告诉她摩天大厦、音乐和汽车的故事。在那里,所有的事物都闪耀动人。
一簇狗毛搔着艾弗瑞的鼻子,她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这是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技巧,她可以忍住不打喷嚏。她是个很棒的躲藏者,部分原因该归功于此。艾弗瑞很喜欢躲起来,有时候,她这么做只是想让自己开心。即使她独自待在房间里,也会雀跃万分地躲起来,这样一来,连房间都会忘记她的存在。
但今天,艾弗瑞躲起来是有原因的。外公变得很古怪。他通常都自顾自地度日,但最近,只要艾弗瑞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还说艾弗瑞是他的。他总是拿着那个棕色小相机,要艾弗瑞拿着他那破旧的洋娃娃一起拍照。艾弗瑞不喜欢那个眨着可怕眼睛的破旧洋娃娃。尽管妈妈说她该听外公的话,让人拍照是极大的荣幸,艾弗瑞还是情愿躲起来。
想到那个洋娃娃,她的皮肤一阵战栗,因此她试着想别的事,某些让她快乐的事,比如,她和爸爸穿越迷宫的冒险。那时艾弗瑞正在户外玩耍,看见爸爸从庄园的边门走出来。他走得很快,刚开始,她以为他要搭马车去给某人画肖像。但他没有带画具,也没有像他在有重要约会时那样盛装打扮。艾弗瑞看着他大步走过草坪,走进迷宫大门,然后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了,爸爸并不擅长伪装。
艾弗瑞想都没想。她快步跟在爸爸后面,尾随他穿越迷宫大门,走进黝暗狭窄的隧道。艾弗瑞知道,那位红发女士,那位送她包裹的女士,住在迷宫另一边。
现在,在她与爸爸拜访女士后,她知道她是谁了。她的名字是女作家,虽然爸爸说她是个人类,但艾弗瑞很清楚绝非如此。那天,女作家走出迷宫时她便怀疑这点,后来,在小屋花园里观察了她的眼睛后,艾弗瑞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是位魔法女作家。她不确定她是女巫还是仙女,但艾弗瑞知道,这位女作家不像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