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下的海草世界有很长的睡眠和饱食时期,似乎是个和平的地区。滑过珊瑚沙的海螺、慢条斯理地在草根处掘洞的海参,或是迅速奔逃的暗色海兔突然经过,可能是仅有的可见生命的迹象。因为白天所有的生物都隐藏在岩壁和礁石的缝隙和角落里,爬到海绵、柳珊瑚、珊瑚或空贝壳底下寻求庇护,在海岸边的浅水水域,许多生物都得避开无所不在的阳光,因为阳光不但会刺激它们敏感的组织,还会泄露它们的行踪。
然而,表面上静止不动(由移动缓慢或甚至根本不动的生物所构成)的梦中世界,到长日将尽之际却迅速苏醒。我在礁岩浅滩上徘徊直到日落,奇特、充满紧张和惊慌的新世界,取代了白昼无精打采的太平。这个时刻,猎人和猎物全都出动,长刺龙虾悄悄地由大海绵庞大的身躯下溜了出来,横越开阔的水域,一闪而逝。灰色的笛鲷和梭鱼巡游在礁岛群的水道间,以飞快的速度冲入水中追猎。螃蟹由潜藏的洞中冒出,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海螺则由岩石底下爬出。我在海水的漩涡中发现动作迅速以及半隐半现的阴影,朝岸上走去,察觉到弱肉强食的古老戏码再度上演。
我在夜里停泊在礁岛群海域的船甲板上,聆听着大动物的躯体在附近的浅滩上移动,或是体积宽大的生物拍打水面,水花四溅的声音。原来是赤魟跃出水面,然后落下,接着又跃入空中,再落入水中。夜晚活跃的生物之一,是颌针鱼,细长而结实的身体,看来很适合鸟的尖喙。白天,小颌针鱼在码头和防波堤出没,它们比较接近陆地,就像稻草一样在海面上漂浮。到了夜里,分布远及深海的大鱼有时到浅滩觅食,有时候形单影只,有时候成群结队。它们跃出水中,沿着水面跳跃,造成一阵**,在静寂的夜里老远都听得到。渔夫说,颌针鱼朝着光跳跃,如果我们在夜里乘着小船,来到颌针鱼觅食的海域,并打开探照灯来,就算不是自寻死路,也会非常危险,因为鱼儿都会跃上船来。
这个说法也许真有其可信之处,因为在礁岛群的某些地方,静夜里射在水上的探照灯光线旁,纵使发现不了鱼影,也会引来一大串飞溅的水花,因为有十数条大鱼会跃出水面。不过跳跃的动作通常与光线呈直角,鱼儿看起来仿佛在逃避光线似的。
礁岸不但包括近海的水下珊瑚世界和碎岩处的珊瑚浅滩,也纳入了红树林构成的绿色世界,寂静、神秘、变化多端——滔滔叙述着足以改变其世界的强烈生命力。珊瑚主宰了群岛靠海的边缘,红树林则占据了有屏障的海湾,密密覆盖了较小的岛礁,向外延展,伸入水中,缩小了岛屿之间的空间,化沙洲为岛屿,化海水为陆地。
红树林是植物王国的遥远移民,永远把幼代往外送,在离母株数十、数百或数千英里外的地点,建立先锋殖民地。同样的种类也生于美洲热带海岸以及非洲西岸。也许在无限久远的年代之前,美洲红树林乘着赤道洋流横跨非洲,也许这样的移栖不声不响地持续了很久的时间。红树林如何移到美洲的热带太平洋岸,是个有趣的问题,没有持续的潮流系统能让它们越过科恩角,此外,朝南的寒冷海水也可能是个障碍。
我们不知道红树林究竟从何时开始生长,确切的化石记录只能追溯到新生代,而分离太平洋与大西洋水域的巴拿马洋脊,可能更早在中世代末就已生成。然而,红树林借着某些途径,前往太平洋岸,并定植该地。红树林接下来的移栖也同样神秘,它们必定把移栖的幼苗送入太平洋洋流,因为至少有一种美国品种的红树林也生长在斐济和汤加岛上,同时也漂流到澳大利亚科科斯群岛和英国圣诞岛。1883年,印度尼西亚的喀拉喀托岛火山爆发,全岛几乎破坏殆尽,岛上的红树林中,有些似乎才新移栖。
红树林属于最高等的植物类群——种子植物,其最早的形式在陆地上发育,因此,它们是回归海洋的植物学例子,这种现象总是令人着迷。类似地,在哺乳动物中,海豹和鲸鱼回归祖先的栖息地。海草比红树林走得更远,因为它们永久地被淹没。但它们为什么要返回咸水中呢?也许红树林或其祖先的种群因其他物种的竞争迫使走出更拥挤的栖息地。不管是什么原因,它们已经入侵了困难重重的海岸世界并建立了自己的种群,还如此成功,以至现在没有植物能威胁到它们在那里的统治地位。
红树林个体的生命奇迹,始于悬垂在母株上长长的绿色幼株落到沼泽底部之际。这也许会在低潮时发生,所有的海水全都退尽,幼株落在缠结交错的树根之间,等着海水涌回,然后漂浮其间,随着潮汐往大海而去。在南佛罗里达州海岸,每年产生的上万株红树林幼株,留在母株旁边生长发育的数量不到一半,其余则飘洋过海。轻盈的组织使得它们能够浮在水面上,随着潮流移动。它们可能漂流多月,承受旅途中常有的一切变化——阳光、雨水、大浪的拍击。起先它们水平漂浮,但随着年岁增长,它们的组织发育进入新的生命阶段,并逐渐改为垂直状态,未来的根向下伸展,准备接触它们将来赖以生存的土地。
在幼株漂洋过海的旅途中,也许有小小的沙洲,是岛岸之外的小小隆起,一粒一粒地由波浪堆积生成。潮水带着红树林幼株漂入浅滩,向下延伸的尖端触碰到沙洲,尖端朝地面压去,埋入其间。稍后,潮水涨退的运动把幼株牢牢埋入无所不纳的土壤里,接着它们或许还会把其他的幼株带到身旁。
红树林幼株一旦扎下根,就迅速成长,形成层层叠叠向外弯曲、向下伸展的根,形成一圈辅助气根。在这迅速生长纠结交错的根中,涌入了各种各样的碎屑——腐朽的植物、浮木、贝壳、珊瑚碎片、连根拔起的海绵和其他的海洋生物。由这样简单的开始,岛屿诞生了。
二三十年后,红树林的幼株就长成了大树。成熟的红树林能抵挡大浪的侵袭,也许只有剧烈的飓风才能摧毁它,而这样的飓风多年才发生一次。由于红树林辅助支撑的根部力量强大,因此,就算是狂风暴雨,也很少可以将它连根拔起。不过,强大的风暴掀起巨浪,远远越过沼泽,浪涛涌入长满红树林的内陆,剥下了树叶和小枝。如果风疾雨骤,甚至大树的主干也不免被摇撼打击,直到树皮剥裂,一片片地被吹走,只剩下光裸的树干迎接暴风雨炽烈的含盐气息。这可能是佛罗里达海岸,某些红树林幽灵森林的来由。但这样的大灾难实属罕见,在佛罗里达州西南部,整个红树林岛屿都在没有严重干扰的情况下,自然生长成熟的。
红树林边缘的树木可以说是矗立在水中,树林向后延伸至它所创造的幽暗沼泽,粗壮而弯曲的树干、错综交结的根部,遮天绿荫,这一切充满了神秘之美。这片森林以及与它息息相关的沼泽,形成了奇特的世界。涨潮之际,潮水淹没了最外缘的树根,带着许多小小的移民(海洋生物的幼虫),深入沼泽地。经过多少年代,其中许多生物都已经找到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定栖当地,有些在树木的根或树干上,有些在潮间带的软泥里,有些在近海海湾的底部。红树林可能是生长在此的唯一一种树木,或唯一一种种子植物,所有附属的动植物都和它密切相关。
在潮汐范围内,红树林的气根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一种牡蛎,其壳上有指状突起,能紧握这些坚实的支撑——树干,因此,依然能保持在泥土之上。夜里退潮时,浣熊随水而下,在泥地里留下蜿蜒曲折的足迹。它们由一个树根到另一个树根,搜寻牡蛎壳内的食物。黑香螺也大啖红树林中的牡蛎,招潮蟹在泥里挖掘洞穴,趁着海水上涨,深深地埋藏其间。雄蟹拥有一只巨大的螯,这就是别名“小提琴蟹”的由来。这只螯总是不停地挥舞,显然是作为沟通和防卫之用。招潮蟹以在沙子或泥土表面植物的碎屑为食,雌蟹有两只匙状的螯可供觅食之用,而雄蟹因为已经有了一只“小提琴”,因此只有一只可供觅食的螯。这些招潮蟹的动作使得厚重的泥中通入了空气,泥中饱含有机碎屑,因此缺乏氧气,红树林必须以气根呼吸,以防埋藏在土里的根缺少氧气。海蛇尾和奇特的掘洞甲壳类就生活在其根部,而在其高枝之间,则有大群的鹈鹕和苍鹭在其上栖息做窝。
就在这以红树林为缘的海岸,软体动物和甲壳类先驱正在学习如何适应刚刚脱离海洋的生活。在红树林和潮水淹没海草根部的沼泽区中,有一种朝岸上移居的小螺类——这是咖啡豆大小的螺类(美东尖耳螺),有短而宽的卵形壳,其上缀有与周遭环境相似的棕绿色彩相间的花纹。潮水上涨时,小螺类攀上红树林根部,或爬上草茎,尽量拖延和海洋接触的时间。蟹类也逐渐形成陆地的生活形态。拥有紫螯的寄居蟹居住在最高的潮水漂浮物之上,那里有陆地植物围绕,但在繁殖期间,它向下朝海洋移动。数百只蟹躲藏在圆木和浮木碎片下,等待着雌蟹身下的卵孵化。届时螃蟹冲向海洋,把幼蟹释入祖先曾栖息过的海中。
即将结束进化之旅的巴哈马群岛和佛罗里达州南部的大型白蟹栖息在陆地上,呼吸空气,似乎和海洋切断了联系,只有一点除外——在春天,白蟹就像旅鼠一样,成群结队地向海洋行进,进入海中,释出幼蟹。不久,一群在海里完成胚胎时期的新生幼蟹,就会浮出水面,寻找上一辈在陆地上的家。
这个由红树林构成的沼泽森林世界,向北延伸了数百英里,由佛罗里达大陆最南端的礁岛群向北蜿蜒,沿着墨西哥湾的塞尔布角的北端穿过万岛群岛。这里是世上最壮观的红树林沼泽之一,是还未驯服的旷野,几乎杳无人迹。飞越其上,就可以看到红树林的运作。向下探看,万岛群岛的形状和构造很特别,地质学者形容它们就像一群鱼朝着东南方游去——每个鱼形的岛在其较大的一端,都有一汪“水眼”,而所有的小“鱼头”都朝向东南方。我们可以假设,在这些海岛还没有形成之际,浅滩上的小波浪把海底的沙堆成了一波一波的小山脊。接着,红树林移栖,化起伏为岛屿,以鲜活的绿色森林固定了沙波的形状和方位。
一代又一代,如今我们已经看到,几座小岛屿合而为一,形成大岛屿,或者陆地伸出和岛屿结合在一起。海洋几乎在我们眼前化为陆地了。
红树林海岸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如果一如过去,那么我们可以预言:如今岛屿四布的水域将会成为广阔的陆地。然而,生存在今日的我们只能猜想,不断上涨的海水可能会改写历史。
此际,红树林继续向前延伸,在热带环境下,一英里又一英里地默默地伸展森林。它们伸出具有抓握力的根,一枝接一枝地把移栖的幼株垂在地下,送上漂浮的旅程,远航而去。
在外海,细碎银洗的水域月光下,潮水拍岸的静夜里,生命的律动涌向礁岩。数十亿的珊瑚动物从海中汲取它们生存之所需,以迅疾的新陈代谢转化桡足类、海螺幼虫和微小蠕虫的组织成为自己身上的成分。珊瑚生长、繁殖、出芽,每个微小的生物都把自己的石炭质窝穴加附在珊瑚礁的结构上。
随着时光流转,多少个世纪的生物融入这永不间断的时间之流,这些珊瑚礁石结构和红树林沼泽筑造了朦胧的未来。主宰它们命运的,既非珊瑚,也非红树林。唯有海洋,才能决定它们的所建,何时属于陆地,又何时归于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