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强烈的北向墨西哥湾流表层,有一支支活生生的“舰队”,它们是开阔海域特有的腔肠动物——管水母。由于逆风和潮流,它们偶尔会来到浅滩,并搁浅在此,这在南方最常发生。但新英格兰南部海岸也经常收到墨西哥湾流带来的漂流生物,因为南塔克特岛的西部就像陷阱一样,让它们身陷其中。几乎人人都能由这些漂浮物中,认出美丽的僧帽水母蔚蓝的帆,因为任何在海滨漫步的人,都不可能错过这样显眼的物体。紫色的帆水母却很少有人知道,也许是因为它体积较小,也或许是因为它一旦留在海滩上,就会迅速干涸,无法辨识。两者都是热带水域的典型生物,但借着温暖的墨西哥湾流,它们可能一路越过大洋,直抵大不列颠的海岸,曾经有几年,它们大量出现在这里。
活着的帆水母,其椭圆形的伞体呈现出美丽的蓝色,有一个凸起的冠或帆斜切其上,圆盘长约一英寸半,宽是长的一半。这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多个个体组合而成的生物,一群结合在一起难以分离的生物,是由同一个受精卵发育而来的多个个体的组合体。各个个体各司其职,负责觅食的个体悬挂在浮囊中间,小小的繁殖个体群集围绕在其周遭。在漂浮物的外缘,则有长触手的觅食个体悬挂下来,捕捉海上的小鱼苗。
横渡墨西哥湾流的船只偶尔可以看到一整群僧帽水母,风和潮流的移动把它们成群成簇地带到这里来。在数小时或数天的航行中,总是会见到这些僧帽水母。如果朝清澄的水下看,其浮囊或帆斜跨底部,可以见到浮体下拖着长长的触手。僧帽水母就像小小的拖网渔船,只是它的网更像一组高压电线,任何鱼或小生物如果不幸触及这些电线,只要一下,就会致命。
僧帽水母真正的本质让人难以掌握,学者也还不明白其生理。然而,它和帆水母的情况一样,看起来好似一只生物,其实却是一群可以各自独立生存的不同个体。浮囊和基底应该是同一个个体,而每只触手则是另一个个体。捕捉食物用的触手,在体形大的个体身上可以延伸四五十英尺,其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刺细胞,这些细胞会射出毒素,因此,僧帽水母是所有腔肠动物中最危险的一种。
在海里游泳的人,只要掠过这种水母的触手,就会产生火辣辣的鞭痕,而受到严重蜇伤便难以幸存。这究竟是什么毒素,还不得而知。有些学者认为,可能有三种毒素一起作用:一种造成神经系统的麻痹;另一种影响呼吸;还有一种造成极端的衰竭,如果剂量大,甚至会造成死亡。在僧帽水母数量多的地区,泳客早已学会对这种生物敬而远之。在佛罗里达海岸的一些地方,墨西哥湾流非常接近海岸,许多腔肠动物也都因朝岸上吹的海风而漂到海岸上。劳德代尔等地的海上防卫队在张贴潮汐和水温的数据时,通常也会把近岸有多少僧帽水母的相关信息纳入其中。
刺细胞毒液的毒性极强,因此,要找到一种不受此毒伤害的生物是相当难的。但就有一种小鱼——双鳍鲳,它总是藏在僧帽水母的身影下,从没有在其他的环境下出现。它在僧帽水母的触手之间穿进穿出,毫发无伤。它可能是在其下躲避敌人,同时也以引诱其他的鱼到附近作为回报。但它自己的安全怎么办呢?它是否能对毒素免疫?抑或它过的是极端危险的生活?多年前,曾有日本学者报告说,双鳍鲳其实正小口小口地咬下蜇人的触手,它们借这种方式使自己逐渐习惯微量的毒素,因此获得免疫力。但后来又有研究人员认为,这些鱼根本没有免疫力,它们能活着,只能说是幸运。
其实,僧帽水母的气囊或帆,填满了气腺分泌出来的气体,这些气体的主要成分是氮气(85%~91%),少量氧气,还有一丝氩气。虽然有些管水母可以在海水波涛汹涌之际,放掉气囊里的气,沉入深海,但僧帽水母显然不能。然而,它对气囊的位置和扩张的程度却能有所掌控。
我曾发现一只中型的僧帽水母,搁浅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海滩上,我把它放在盐水中过了一夜,再试着把它放回海中。在退潮之际,我涉水走过三月沁凉的海水,因为畏惧它的蜇刺,而把它放在水桶里,然后远远地把它掷入海中。上涌的波浪一再地追赶它,把它送回浅滩上,但它总能再度出发,有时候借着我的协助,有时候则没有。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随着自南方吹来,拂上海滨的风,调整帆的形状和位置,轻快地在水面上滑行,有时它能够顺利地登上涌来的潮水,有时它会被卷入其中,在越来越稀少的海水中推挤碰撞。但不论是面临挫折,或享受暂时的成功,这只生物都没有任何消极的态度,仿佛充满了坚强的意志。它不但不像漂浮物那般随波逐流,反而像竭尽所能想要控制自己命运的生物那般尽力挣扎。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时,一片小小的蓝帆远远地搁浅在海滩上,朝向海洋,静待着再度起航。
海滩上有些弃物反映出表层海水的模式,有些则清楚地呈现了近海海底的本质。从新英格兰南部到佛罗里达海角之间,数千里的大陆海滩都是绵延的沙岸;在宽度上,则由海滩上的干燥沙丘延伸到被海水淹没的大陆架。但在这个沙滩世界中,到处隐藏着岩石区域。其中一个沉浸在南北卡罗来纳州的碧波之中,是零星散布的珊瑚礁和暗礁,时而在岸边,时而远在墨西哥湾流的西缘,渔夫称它们为“黑岩石”,因为黑色的鱼群聚集在当地。海图上虽标明“珊瑚”,不过,最近的珊瑚礁却远在数百英里外的南佛罗里达。
20世纪40年代,杜克大学的生物学者潜水探勘这些暗礁,发现它们并非珊瑚,而是一种称为“泥灰”的柔软土质岩石的外露部分,它们形成于数千万年前的第三纪中新世,埋藏在层层的沉淀物之下,被上涌的海水淹没。据潜水人员形容,沉没在水下的暗礁是较低的石块,有时候在沙上几英尺,有时则浸蚀到如岩石平台一般高,漂浮在水中的马尾藻生长在其中。其他海藻则在深深的裂缝中找到依附点。岩石上布满了奇特的海生动植物。石珊瑚藻(其近亲把新英格兰低潮岩石染成一片深玫瑰红色)镶嵌在开阔的珊瑚礁高处,并填满其内部。大部分的珊瑚礁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蜿蜒扭曲的石灰管——这是活着的海螺和造管蠕虫的杰作,在古老的岩石上形成一层石灰质。多年来,海草累积、海螺和蠕虫的管状物也一点一点地增加,附着在珊瑚礁之上。
在珊瑚岩石未被海藻和蠕虫管附着的地方,钻孔软体动物——海枣贝、海笋和小钻孔蛤,全都钻透了这个地方。它们钻出孔洞以供栖身,并以水中的微小生物为食。由于暗礁稳固的支撑,彩色的花园在一片单调乏味的流沙和淤泥中绽放。橙、红和黄赭色的海绵把它们的枝伸到漂流过珊瑚礁的潮流之中,脆弱而纤细的水螅枝芽由岩石和苍白的“花朵”中冒出,某个季节来到的时候,微小的水母便游了出来。柳珊瑚看起来就像是黄橙相间的蒿草。另外,这里还有如灌木般的苔藓动物或苔藓虫,其枝状坚韧呈凝胶状的结构,包含了数千微小的水螅,它们全都伸出长有触手的头觅食。这种苔藓虫经常在柳珊瑚附近生长,如灰色的绝缘体一般,围绕着色泽黯淡、如金属丝般的线芯。
要不是这些暗礁,此处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生存在这个沙岸。但由于地质史上的变化,古老的第三纪中新世岩石,如今由浅海床中冒出头来;这些漂浮在潮流之中的浮游幼虫,也终于有机会结束它们的漂泊,寻得永远的避风港。
每次暴风雨过后,在如南卡罗来纳州的美特尔海滩,总可以看到珊瑚礁上的生物出现在潮间带的沙滩上。它们的出现是由于近海深处急流的作用,海浪侵入海底,扫过那些自几千年前沉入海底后便再也没有被海浪拍打过的岩石。如今,波涛向下猛烈地扫掠古老的岩石,驱散许多固着其上的生物,也卷走了许多没有牢牢依附的动物,把它们带到陌生的沙岸底部的世界,带到越来越浅的水域,直到它们底下再也没有水,只剩下沙岸的沙。
在东北风暴之后,我顶着刺骨的风漫步海滨。海浪一波波地向地平线涌来,整片海洋是冰冷如铅的色调。活跃其间的,是岸边成块的艳橘枝状海绵,以及其他小块的绿色、红色、黄色海绵,透明闪亮成块的橘色、红色或灰白色的海鞘块,如马铃薯般呈节瘤状的海鞘,以及依然紧紧抓握着柳珊瑚分枝、活的珍珠贝。也曾出现过活的海星——栖息在岩石上,是暗红色的南部岩栖海盘车。还有一次,海浪把章鱼卷来,抛在湿沙上,但章鱼还活着。我助它回到浪中,它立即疾走而去。
在美特尔海滩上经常可以见到古代的暗礁残片,这样的残片一定也会浮现在外海有类似暗礁的地方。泥灰岩是暗灰色如水泥一般的岩石,其上满是软体动物钻出的孔,有时还留着空壳。钻孔生物为数众多,教人不由觉得,想在海底的岩石平台上争取一英寸坚实的表面,竞争势必非常激烈,还有多少幼虫找不到立足之地呢?
另外一种出现在沙滩上的“岩石”,有不同的大小,数量可能比泥灰岩多。它的结构宛如蜂窝太妃糖,其内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小通道。我们第一次在海滩上见到这样的物体,尤其当它半埋在沙中之际,总以为它是一种海绵,直到最后才证实,它竟如岩石一般坚硬。然而,它并非矿石,而是由许多头长触须、体色漆黑的小小海虫所组成。这些虫聚集起来生活,在它们的周遭分泌石灰质的基质,硬化之后便如岩石一般坚实。它可能厚厚地覆盖在暗礁上,或是堆积在岩石海**,形成坚硬的石块。这种特别的“虫岩”从未在大西洋岸被发现,直到奥尔加·哈特曼博士(Dr. Olga Hartman)从我在美特尔海滩上采集的样本中,辨识出“钙珊虫的一种建造细胞间质的生物”,其近亲生活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中。这个特殊的物种是如何、何时抵达大西洋的?其生存的范围有多广?这些问题都有待解答,它们只是一个例子,说明我们的知识有限,而求知的窗户面向未知的世界。
在海滩上方,除了潮水每天两次涨退之际,沙变干了,然后它们必须承受极度的高热,干透的沙子成了不毛之地,不能吸引生物,也无法容许生物存在。干燥的沙粒相互摩擦,风抓住了它们,把它们赶上沙滩,在海滩上方形成一层薄雾。风吹沙的切面在浮木身上打磨出银色的光泽,磨亮了废弃树木的老枝干,也鞭打着在海滨筑巢的鸟儿。
虽然这个区域本身罕见生命,却充满了其他生物的遗迹,因为就在**线之上,可以见到来此栖息的所有软体动物的空壳。看一看北卡罗来纳州的沙克福特浅滩,或是佛罗里达州的萨尼贝尔岛,不禁让人以为,软体动物是沙之缘唯一的生物,因为较脆弱的螃蟹、海胆和海星的残骸都已经化为尘土,唯有它们的遗骨在海滨残屑中经久不衰,数量最多。首先,它们的壳被海浪低抛在海滩上;接着,随着一波波的海潮,它们被送上高处,越过沙滩,到达**的最高点。它们将会在此停留,直到埋在浮沙之中,或是在暴风雨的狂欢中被卷走。
由北到南,贝壳堆的组成有所变化,这反映出软体动物群的变迁。在新英格兰北方的岩石中,每个聚在合适地点的小小碎石沙凹地,都布满了贻贝和滨螺。每当我思及科德角,脑海中就浮现出不等蛤的壳轻轻地随潮水移动,薄如鳞片的壳(怎么可能容纳活的生物)闪耀着丝缎般的光泽。在海滨漂浮物中,较常看到拱起的上半壳,而较少见扁平的下半壳;下半部的壳上有穿孔,以容纳强健的足丝,好让这不等蛤依附在岩石或其他贝壳上。不等蛤的颜色是银色、金色和杏黄色,和北岸常见的深蓝色贻贝相映衬。沙滩上四处可见扇贝的条纹扇状壳和搁浅在沙滩上的小小白色单桅帆船似的舟螺。舟螺是一种螺,有一种改造过的外壳,在表壳下半部有小小的“半封闭隔板”。它经常依附在同伴身上,形成长串,一串六七个以上。每只舟螺一生中都是先是雄性后变成雌性。一整串舟螺中,在串的底部的总是雌性,而在上部的则是雄性。
在新泽西州海滩、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沿海的岛上,贝壳的结构,以及缺乏装饰用的刺状突起都意味着——离岸的流沙世界经常受拍岸中永不止息的波浪的起伏所扰,贝壳的厚壳就是它抵御波浪冲力的工具,海岸上也布满蛾螺的重武器,以及玉螺的平滑球体。
从南北卡罗来纳州的南部,海滩世界似乎属于各种毛蚶。它们壳的数量远远超过别种贝壳,虽然形状各有不同,但全都坚硬稳固,且有长而直的铰链。毛蚶着一簇黑色如胡子般的角质层,在活的标本中生长浓密,但在海滨磨损的壳上,则显得稀疏。
火鸡翅是色彩鲜艳的毛蚶,黄壳上有红色的条纹。它也有厚厚的角质层,栖息在深海的裂缝之中,以强健的足丝,依附在岩石或其他支撑物上。虽然有些种类的毛蚶分布之广,使软体动物的分布范围横跨了整个新英格兰(例如小小的枕头毛蚶,以及所谓的血蚶——少数会流红色血的软体动物),这群生物在南部海滩占据主导地位。在佛罗里达西海岸著名的萨尼贝尔岛,贝壳的种类可能比大西洋岸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多,然而毛蚶还是占了海滩贝壳堆的95%。
在哈特拉斯角和卢考特角的海滩,江珧蛤开始大量出现,但它们也可能大量栖息在佛罗里达的墨西哥湾海岸。我曾在萨尼贝尔岛的海滩上,见到它们成千上万地聚集(甚至在寂静的冬日里)。猛烈的热带飓风对这种薄壳软体动物的破坏,实在教人不敢置信。萨尼贝尔岛与墨西哥湾之间约有15英里的海滩,有人估计,在这处海滨,一次风暴就能带来上百万的江珧蛤,它们被来自海底30英尺的巨浪扯开。江珧蛤脆弱的壳在风暴的巨浪下互相撞击,许多都破裂了。但就算碎裂的程度没有这么严重,它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大海之中了,它们的命运已经注定。和它们共生的豆蟹好像知道这点似的,纷纷由壳中爬了出来,就像传说故事中,老鼠弃沉船而去一样。成千上万的豆蟹在大浪中,茫然地四处乱游。
江珧蛤吐出固定身体用的足丝,这些足丝闪着金色的光泽,与众不同。古代人用地中海江珧蛤的足丝编织金色的布料,柔软到可以穿过指环的布料。这样的产业在意大利爱奥尼亚海滨的塔兰托依然兴旺。人们以这种丝线编织手套或其他小衣物,作为仿古玩或供游客收藏的纪念品。
一只“天使之翼”(海笋蛤)能完好无损地在上层海滩的冲积物中幸存下来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它看起来非常脆弱,其瓣膜是最纯的白,其内的生物活着时,可以穿透泥炭或坚硬的土层。“天使之翼”是力量最强的钻孔蛤,有极长的虹吸管,可以和海水保持接触,也能够深深掘穴。我曾在巴泽兹湾的泥炭层中发现它们,也曾在新泽西海岸暴露出泥炭层的海滩上找到它们,但在弗吉尼亚北部,很少见它们。
这么洁净的色泽,这么精致的结构,一生都埋藏在黏土中。“天使之翼”的美似乎注定要被埋没,直到它死后,壳由海浪冲出,带到沙滩上,才得以见天日。“天使之翼”在幽暗的囚牢之中,隐藏了更神秘的美——在没有敌人的威胁,又避开了其他所有生物的情况下,这种动物散发出奇特的绿色光芒。为什么呢?要给谁看?有什么原因?这些都无从知晓。
海滩的漂浮物中,除了贝壳之外,还有其他形状和纹理都很奇特的物体。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扁平如角或宛若贝壳一般的盘状物,是海螺的厣板,是这种生物缩回壳内时,覆盖在开口上的保护门。有些厣板是圆的,有些如叶片状,有些则像细长弯曲的匕首(南太平洋一种称为“猫眼”的海螺的厣板,其表面一边是圆的,如小男孩玩的弹珠一般平滑光亮)。各种海螺厣板的形状、质地和结构各不相同,用此来辨识在其他方面很难区分的种类,是非常有用的。
在潮汐漂浮物中,也可找到许多伴海洋生物度过初生岁月的小小空卵囊。这些卵囊各有不同的形状和质地,黑色的“美人鱼的钱包”属于鳐鱼所有,是平坦角状的长方形,两端各有两个长而卷曲的叉状物或卷须伸出。鳐鱼就是用这种叉状物把装有受精卵的小包附在近海海底的海草上,幼鳐鱼成熟孵化之后,其“废弃的摇篮”经常被冲上海滨。黑线旋螺的卵囊好像一种开花植物的干种荚,是一团薄如羊皮纸的容器,附着在中央茎上。那些槽型的蛾螺或把手形的蛾螺的卵,是一串长而呈螺旋状的小小囊状物,质地也如羊皮纸般。每个扁平而呈卵形的胶囊中,容纳了数十个蛾螺宝宝。它们的壳虽小,但具体而微小的形状,教人叹为观止。有时候,在海滩上还可以发现一些小螺留在卵囊内,在卵囊的硬壁中嘎嘎作响,好像干豆荚中的豌豆一样。
所有能在海滩上发现的物体中,最令人困惑的可能是玉螺的卵囊。就像用细砂纸裁剪出玩偶的披肩一样,各种各样的玉螺家族制造出的“领子”大小不同,形状也略有差异。有些边缘平滑,有些则呈扇形,各个种类的卵囊的排列方式也略有不同。玉螺这种奇特的卵囊容器是由足部底下推出的黏液在壳外塑造成形的,结果形成了领形,卵就依附在已经沾满沙粒的领子底部。
和零碎的海洋生物混在一起的是人类入侵海洋的证据——船桅、绳索、各种各样的瓶子、桶子和盒子。如果这些物体在海中漂流的时日够久,那么也会带来海中的生物。它们随着海流漂浮,成了浮游生物幼虫所依附的坚实物体。
在大西洋沿岸,刮完东北风或热带风暴过后的日子,是寻觅大海漂流物的好时机。我记得有一天夜里,飓风刮过纳格斯赫德海面,第二天依然风大浪高,海滩上涌来了许多流木、树枝、厚木板和船桅。其中许多都长满了茗荷儿,是开放海域的鹅颈藤壶。一块长长的木板上布满了如老鼠耳朵般的小小藤壶,在其他的浮木上,有些藤壶已经长到一英寸或更长,还不包括长柄。浮木上的藤壶大小,约略可以作为船桅在海上漂流时间的指标。几乎每片浮木上都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藤壶,教人不由得惊讶于在海中漂浮的幼虫数量。它们时刻准备抓握住在流体世界漂浮的任何坚实物体,因为没有一只能够单独在海中完成发育,这真是奇特的讽刺。这些奇形怪状的小东西,每只都有长着纤毛的附属肢,必须要附着在坚实的表面上,才能转变为成虫的形体。
还有柄藤壶,生命史上类似岩石上的橡子藤壶。在硬壳内的是小小的甲壳动物躯体,长有满附纤毛的附属肢,可以把食物扫入嘴里。其主要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壳长在肉质茎上,而非牢固地附着在海底的平坦基部。这种生物不觅食的时候,会把壳紧闭起来,就像藤壶一样;而当它们开口觅食之际,附属肢也有同样韵律的扫掠动作。
我在海滩上见到一截显然已经漂流很久的树干,其上满布藤壶褐色的肉质茎柄和橡牙色调的壳,染着少许的红蓝色彩,中世纪的人会误把这种奇特的甲壳动物冠以“鹅颈藤壶”之名。17世纪,英国植物学者约翰·杰拉德(John Gerard)以自己的经验,这样描述“鹅树”或“藤壶树”:“我在我们英国多佛和如美之间的海岸旅行,发现一截腐朽的老树干。我把它拉上岸,在腐树干上发现了成千上万深红色的囊状物,另一端长着一只贝壳动物,外观如小小的贻贝。打开之后,发现其中有**的生物,形状如鸟,其他壳里,则是如长满柔软细毛的鸟。壳半张开,鸟儿也好像要掉出来一般,这无疑是称为‘藤壶’的雁鸟。”
杰拉德充满想象力的眼睛显然把藤壶的附属肢看成了鸟儿的羽毛。他根据这样薄弱的立论,提出了如下的无稽之谈:“它们在三月或四月之间产卵孵化,五月或六月小鹅成形,接下来那几个月小鹅长满羽毛。”因此在许多违反自然的古书上,我们都可以看到树木上生出形如藤壶的果实,其中有小鹅孵出,破壳飞去。
被抛在海滩上的旧船桅和泡在水里的浮木上遍布着船蛆的痕迹,圆筒形的长通道出现在木头的各个部分。虫子本身已无踪影,只偶尔留下小块的钙质壳碎片,说明了船蛆虽然躯体细长宛如蠕虫,但其实是软体动物的一种。
早在有人类之前,船蛆就已存在;然而人类在居住于地球的短短期间,却助船蛆大量繁殖。船蛆只能在木头里生存,如果船蛆幼虫在某个关键时期找不到木材,它就会死亡。海洋生物这么全然受制于来自陆地的物体,似乎非常奇特而不妥。在木本植物演化登陆之前,可能没有船蛆,它们的祖先可能是如蛤一般的生物,在泥或黏土中挖掘,用掘出来的洞穴作为基地,吸取海中的浮游生物为食。而在树木进化发展之后,船蛆的先驱适应了新的栖地——由河流带入海洋的少数林木,但它们的数量一定很少。直到几千年前,人们以木制船航海,在海滨建造码头。船蛆在这所有的木制建筑物中,找到更大的生存范围,却因此造成人类的损失。
船蛆在历史上早有记载。罗马战舰、航海的希腊和腓尼基人、新世界探险家,都为此烦恼。18世纪,它们在荷兰人建的海堤上蛀蚀了蜂窝般的洞孔,威胁荷兰的存亡。(荷兰学者最先对船蛆展开大规模的研究,对他们而言,了解这种生物攸关自己的生死。1733年,史奈利斯[Snellius]首次提出,这种生物是如蛤般的船蛆软体动物,而非蠕虫。)船蛆在1917年左右侵入旧金山港口,人们还来不及察觉它们的侵蚀,渡船码头就崩塌了,码头和满载货物的车辆都陷入港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船蛆是隐形的大敌,尤其是在热带海域。
雌性的船蛆把后代留在洞穴中,直到后代化为幼虫的形态,接着,雌蛆把它们释入海里——每只幼虫都是包覆在两个保护壳中的微小生物,看起来就像任何一种双壳类动物一样。在它进入成虫阶段之际,如果遇到木头,就可顺利成长。它伸出细长的足丝为锚,长出足部,壳也变成强而有力的切割工具,外表长出成排的尖锐棱面,开始挖掘洞穴。
这个动物用强而有力的肌肉,以棱线凸起的壳刮擦木头,同时旋转,造出平滑如圆筒状的洞孔。洞孔通常沿着木材的纹理,越伸越长,船蛆的身体也跟着长大,一端依然贴附着接近微小入口处的壁面,它带有虹吸管,以此来与海水保持接触。尖锐的另一端则带着小小的壳,在这两端之间,是一条细如铅笔的身体,可长达18英寸。虽然一块木头上可能爬满上百只幼虫,但洞孔互不干扰。如果有幼虫接近另一只幼虫的洞孔,就必然会转向。它一边钻孔,一边让挖松的木屑通过消化道,有些木头经消化后转变为葡萄糖,这种消化纤维素的能力在动物世界非常罕见(只有某些螺类、昆虫和极少数其他动物拥有这种能力),不过它们也很少运用这样复杂的技巧,且主要靠流过它身体的丰富浮游生物为食。
海滩上的其他木头则留有穿石贝的遗迹。这些只穿透树皮外缘的浅洞,洞孔宽阔,是标准的圆筒状。穿石贝只是在找庇护所和寻求保护,并不像船蛆一样会消化木头,而只依赖虹吸管吸入的浮游生物为食。
空的穿石贝孔有时候会吸引其他的房客,就像被弃的鸟巢,可能会成为昆虫的家园。在南卡罗来纳州熊崖盐湾的泥岸,我曾捡拾到满是洞孔的木头。强健的白壳小穿石贝曾经住在这里,它们老早以前就已经死亡,甚至连壳都消失不见了。但每个洞孔中有暗色的闪亮虫体,就像蛋糕里塞了葡萄干一样,这是小海葵的收缩组织。它们在那里,在淤泥满布的水和软泥世界之中,找到海葵必须要有的小小基底。看到海葵生长在这么匪夷所思的地方,实在教人讶异,幼虫怎么可能正好就在这里,抓住这个偶然的机会,住进挖掘得整整齐齐的木头洞孔中。同时,我们也为生命庞大的浪费而感到惊愕,因为每只能够成功找到家的海葵,相对地,也有成千上万找不到栖处的海葵。
于是,在高低潮线上的废弃物和漂流物提醒我们,海面下有奇特而截然不同的世界。虽然我们在这里所见的只是生命的外壳和碎片,但经由它,我们意识到生与死,活动与变化,也理解了生物由洋流和海潮,由风拂波浪而移动转运的过程。
这些不由自主的移栖动物有些是成虫,可能在旅程中死亡。另外有些则被送往新居,在那里发现有利的生活条件,因而能够生存下来,甚至繁衍下一代,扩展这种生物的分布范围。但其他许多移栖生物仍是幼虫,它们能不能安全抵达新家,需要许多条件的配合——幼虫时期的长短(它们能不能在必须蜕变为成虫的阶段之前,抵达遥远的陆地),它们所遭逢的海水的温度,以及可能带它们到生存条件合适的浅滩、抑或把它们带入深海中,使它们死亡的洋流的走向。
因此,我们走在海滩上,心中想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海岸的殖民化,尤其是在沙海中的“岩岛”(或外观似岩石之物)每当人类建造防波堤或突堤,或是为了建造码头或桥梁,把桩材没入海中,不见天日。然而,当这些桩材再次由海床冒出之际,坚硬的表面却覆满了典型的岩石生物。殖民于岩石的动物怎么会在这南北延伸数百英里的沙岸之间出现呢?
我们思索着答案,了解那永不停歇的移栖,虽然注定大半徒劳无功,但确保生命永远在等待着那难得的机会出现。洋流并不只是水的流动,它是生命之潮,永远带着数不清、算不尽的海洋生物的卵和幼虫。它带着强健的生物横越海洋,抑或一步一步地朝远方的陆地移动。它携带生物,沿着看不见的深沉通道,随着寒冷的潮流,沿海床流动。它也带来了生物,在海面新生成的岛屿上落地生根。我们只能认为,这些行为在生命初现于海洋之时,就已经展开。潮流沿着路线行进,我们就可以期待某种生命形式,有可能,或甚至必定会扩展范围,占据新的疆土。
在我看来,这显示了生命力的急迫:这强烈、盲目、不知不觉的生存意志,向前推进,向外扩张。在这种全宇宙的移栖之中,大部分的参加者注定失败,这是生命的奥秘。然而,数十亿的失败之后,必有一些会成功,这更是生命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