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一醉醒来,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条红绸的被里,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这一间房间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间房间了。房中挂着一盏十烛光的电灯,枕头边上摆着了一壶茶,两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后,就踉踉跄跄的走到房外去。他开了门,却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过来了。她问他说:

“你!你醒了么?”

他点了一点头,笑微微的回答说:

“醒了。厕所是在什么地方的?”

“我领你去罢。”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过日间的那条夹道的时候,电灯点得明亮得很。远近有许多歌唱的声音,三弦的声音,大笑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来。白天的情节,他都想了出来。一想到酒醉之后,他对那侍女说的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面上又发起烧来。

从厕所回到房里之后,他问那侍女说:

“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着说:

“是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八点四五十分的样子。”

“你去开了账来罢!”

“是。”

他付清了账,又拿了一张纸币给那侍女,他的手不觉微颤起来。那侍女说:

“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涨红了,袋里摸来摸去,只有一张纸币了,他就拿了出来给她说:

“你别嫌少了,请你收了罢。”

他的手震动得更加厉害,他的话声也颤动起来了。那侍女对他看了一眼,就低声的说:

“谢谢!”

他一直的跑下了楼,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来。

外面冷得非常,这一天,大约是旧历的初八九的样子。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形天盖里,也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

他在海边上走了一会,看看远岸的渔灯,同鬼火似的在那里招引他。细浪中间,映着了银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里开闭的样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边看,乘电车的钱也没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骂自己。

“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罢。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涯,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挤我出去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滴下来。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没有分别了。他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月光射到他的面上,两条泪线倒变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他回转头来,看看他自家的那又瘦又长的影子,不觉心痛起来。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地步的。影子呀影子,你饶了我罢!”

他向西面一看,那灯台的光,一霎变了红一霎变了绿的,在那里尽它的本职。那绿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时候,海面就现出一条淡青的路来。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见西方青苍苍的天底下,有一颗明星,在那里摇动。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吓,我如今再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走了一会,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他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1) 即下文的渭迟渥斯,今译作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2) 啊,你这平静的轻纱!你这优美的轻纱!

(3) 即爱默生(1803-1882),美国思想家,文学家,诗人。

(4) 即梭罗(1817-1862),美国超验主义作家,著有《瓦尔登湖》。

(5) 夸大妄想狂。

(6) 忧郁症。

(7) 你这懦夫,你太懦夫!

(8) 啊,怯懦,怯懦!

(9) Eve的音译,即夏娃,本文指女人。

(10) 浪漫时代的梦幻。

(11) 感伤,太感伤了!

(12) Heine(1797-1856),德国著名诗人。

(13) 即斗篷。

(14) 田园诗般的徘徊。

(15) 夫人。

(16) 果戈理(1809-1852),俄国著名作家。

(17) 即《死魂灵》。

(18) 吉辛(1857-1903),英国小说家,散文家。

(19) 黄仲则,清代诗人。

(20) 即米勒(1814-1875),法国现实主义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