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狄小霞被那女主人当面**妇**妇骂得气闷不过,就想上前连那女婢一同杀掉,搜些家财就走。那知才起身上前,忽听外面敲门,连忙缩步回头。暗道:这事真真不妥,我想这敲门的人,多分就是这女子的丈夫。我如将他妻子杀掉,他怎样有得干休。如遇着没用的,还可脱身,如遇着个有手脚的,岂不误了大事。当下一面想着,便仍然归座坐下。这时那女婢已出外把门开放,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委实风流俊俏,一表非凡。想那杨魁、石敢当的容貌当先就以为美品了,那知较这个美少年,真正比他不上。就这评较的时候,那男子已经进了正厅,便向女子指着狄小霞道:“这位嫂嫂是那处来的?”女子便将留宿的话说了一遍。狄小霞这时已暗暗轻舒俏眼,同那美男子打了几个照面。那男子又问道:“人家来了这许久,可曾备酒饭给人家吃吗?”女子笑了一笑道:“嗳哟,我倒忘煞了。”说着把白儿喊了一声,往后就走。男子骂道:“真个要算死人,一些灵巧气候没有?”随即便向狄小霞旁边坐下,又问了他的来历。狄小霞又问了少年的名姓,方晓得少年姓邬,那女子就是他的妻子,本是山东人氏。两个谈得是亲热不过,狄小霞那一种妖烧的形像,越分是描摹不尽。
不到片刻,只见白儿托了一盘的酒菜杯筷,走上厅来,摆了三个座位,狄小霞同女子对定,那男子坐在横头。就此传杯递盏,吃了有一个更次。女子起身道:“你们慢慢的多饮一杯罢,我倒要困觉了。”当下把白儿扯了一扯,一同到了后面。狄小霞以为凑趣不过,在筵前更加是眉来眼去,卖弄风流,把一只小足便从桌下将那男子的脚钩了一钩。那男子也是一个知音的朋友,随即弯下腰来,伸了两个指头,拈住他一个脚尖,就向腿上一搁。狄小霞被他一拈,真个连肉多麻了,心里头小鹿似的撞个不住,脸上那一种春色泛得是飞赤的,委实连骨头都软了。就势轻轻把脚收回,站起身来,“扑”的便向那怀里一倒。那少年双手便将他抱起,向那厅旁天然榻上放倒。狄小霞心中想道:这人虽是美貌可爱,但我同他一度之后,还是你为你我为我,究竟不大当心。我看这人家蹊景,在他家过个日子,倒也安然不过。我何不如此如此。主意已定,双手便将那男子推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家尊阃出来,那便怎样处呢?”少年道:“怕他怎么!他如说一句尴尬话,我立刻将他杀死。”狄小霞一听,觉得正碰机关。便微微笑道:“可是真的吗?我怕你有些舍不得。”少年发急道:“难道男子汉还怕没有妻子吗?有什么舍不得?”狄小霞道:“你这话差了。这时一冲之性杀死,将后想起妻子,那便何处找呢?”少年笑道:“有着你就是了。”狄小霞道:“你真个要了我就不要他吗?”少年道:“这还说什么假话。”狄小霞道:“既不说假话,我先帮你将他杀掉,然后再做夫妻。”少年道:“使得,使得。”
狄小霞便坐起了身,将腰里的单刀拔出,柳眉一竖,纵身就奔到后面,走进卧房。只见蚊帐低垂,狄小霞也不问青红皂白,走上去掀开帐门,拦腰是一刀。听那女子娇滴滴的喊了一声“嗳哟”,狄小霞还愁不曾杀得死,顺手拈了那一只小脚,向地下一撂,却然拎了一个下半截,那上半截还在**,只见一点血儿都没有。狄小霞那知就里,走上床去,将那女子上截揪住头发,也向床下一掼。向那少年大声道:“新官上任,旧官请出!”这时再把那房里一看,果然奇珍异宝,富贵非常。狄小霞一见好生欢喜,暗道:“我常看见那《三国志》上有两句咏董卓的诗说道:‘世业成时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这两句话倒像替我狄小霞说的。”一就这一些辗转,那少年也就走到床前。狄小霞拗起身来,将他一拉,拖上床去,紧紧搂住,“有情有义心肝命”的喊个不停,闭了眼睛,真个心满意足。忽然把眼一睁,忽然四处漆黑,望见天上一天的星斗,用手一摸,原来一条大蛇。就这一吓,登时昏晕过去。暂且丢下不表。
却说宋营自将金光寨破后,将一切善后事宜,责成赵知县、郑游府理料已毕。就为这狄小霞逃走,张钦差同杨魁作难不过:要为这一个匪妇将大兵屯住,虚糜国帑,既怕国家见罪;若说遣兵归汛,先行进京覆旨,却因首道在逃,这个旨怎样交代得去?但同济公斟酌,可有什么主意去擒狄小霞。他始终吞吞吐吐,没有一句实话。到了二十七晚间,济公、张钦差、杨魁三人,正在帐上吃酒,只见前营领旗忙急急的上帐禀道:“启大帅,适才赵知县着人前来通报,说圣上旨意到了。已经在县衙查问本营驻扎的地方,请大帅等早为预备。”杨魁见说,随即便分付听事的小军摆香案俟候。刚才理料停当,张钦差、杨魁率领七个营官到了大营外面。只见远远的几骑马如飞的走来,到了营前,都下了马,高喊了几声:“接旨!”内有一个老太监,捧了旨意,当香案中间站定。张钦差、杨魁就香案前跪下,七个营官也跟在后面跪下。三拜九叩已毕,营前便“通通通”的放了几声大炮。那老太监不慌不忙将圣旨拿出,开读道:
某年月日大宋皇帝诏曰:国家自南渡以来,夷氛不靖,草寇嚣张。朕上承列祖之麻,下赖臣工之力,柔和邻国,边疆稍安,剪灭凶徒,封疆告晏。独小西天贼势猖狂,目无王法,据小南海之地险,仗金光寨之妖术,屡抗天兵,昏不知罪。前据所奏,足加汝勋。然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渠魁为擒贼之要图;久延河上之师,虚糜国家之帮。两卿当仰承寄托之重,歼绝渠曹,灭此朝食。勉之望之,毋负朕意!阵亡守备束高,所有应得恤典,仰礼、兵二部从优议叙。钦此!
太监宣读已毕,张钦差、杨魁同那七个营官又三拜九叩,谢恩已毕。邀请太监进了中军帐,分宾主坐下。这个太监姓杨名贞,是著名的一个老公事。候了张钦差、杨魁敬过茶点之后,便笑嘻嘻的说道:“咱的两位大人儿,照万岁爷这旨意上的意思,为这一个小西天儿,心中是着急得很。咱们那一天请训出宫,万岁爷再三面谕,叫咱们查一查这小西天儿的事件是怎么样儿。咱家儿这就要请教请教两位大人的了。”张钦差见问,便把怎样渡兵破金光寨,怎样活捉梁启文,怎样火烧刘香妙,逃走狭小霞,说了一遍。杨太监冷笑了一笑道:“二位大人,咱家替二位想一想,这功劳是很大了;但单单把一个罪魁放走了!哈哈,咱家虽然同二位大人很有交情,但这一句话倒有些不大好说呢。”看官,你晓得这个老太监斟古酌今,这样说法是个什么用意?无非要诈他们一些程仪。张钦差他究竟是个书生官,被他说得是忧愁不过。杨魁虽然明白,却因主帅在前,未便自作聪明,惹他们小人怀恨。但那老太监说过,见两人许久许久不开口,已谅定二人受吓,便又逼着他道:“咱家两位大人儿,不是不开口的。世间的事儿,没有没商量计较的。你们分付一句儿,咱家覆命儿时节,还是直言拜上,还是另外想一个什么说头儿的好?”说着便望张钦差、杨魁二人,专看他们什么下言。
那知就这时候,忽然后面有人在他颈项上掐了一把,杨太监掉头一望,不觉暗暗叫苦,原来是济公掐的。晓得碰着了他,多分是倒运了。心里虽这样踌躇,嘴里还要应酬着。便连忙起身,笑嘻嘻的道:“原来是济圣僧儿同咱家作耍的,咱家失照得很了。”济公见说,便拍手笑了一阵道:“你这没屁儿,说什么话,俺同你作过几次耍吗?你晓得你在这里句句商量,句句计较,句句要另外想个说头儿覆命,你可晓得这个叫个欺君吗?照欺君的罪办起来,你就应分杀头!俺和尚慈悲为本,硬代你把个杀头改了一个掐头。俺是这个道理,那里是同你耍的吗?俺且问你:你如今就做做帮他们两人的忙,到了皇上面前,你究竟预备扯个什么谎?俺和尚老实对你说罢,这一件事,皇上也不一定把你这没屁儿当住了得,特特意意的要问你;就便问着你了,你就直言拜上,说狄小霞已经被张钦差、杨将军捉住了,被俺和尚放掉了。单看皇上议俺济颠僧一个什么罪过罢广太监看见济公真不真假不假的这种形像,晓得这个和尚不是好惹的。忙说道:“圣僧不要认真,咱家儿也不过同两位大人儿有一面,所以才这样说法,那里是有心欺君吗?”说毕哈哈哈一阵笑。张钦差看了这样,觉代他有些不过意,便到收支处取了十两银子,封好了,暗向杨太监手上一递。说道:“老宫爷这大年纪出外辛苦,理当重重的送点程仪才是道理。无如我等提兵在外,是一个苦不过的差使,只得请老宫爷笑纳一些罢。”
这时济公他跑得来闹了几句笑话,他还是吃他的烧酒,吃他的狗膀去了。但杨太监委实把事不过,见济公这一番说,他真个并不想分文,见了张钦差送他的程仪,反党喜出望外,口口称谢不迭的。又低低向杨魁道:“咱家这个分儿,本不该当要。只因咱家近来是龙钟不过了,要忙个棺材本儿了。”说罢,便笑了一笑,又站起身来,就着杨魁耳朵道:“这一些承情的厚赐,千万不可对那疯和尚说知。这个秃子,他同我们宫监是作对不过。”说着便起身告辞了。又假意走到济公前说道:“圣僧可有什么话同万岁讲吗?咱家儿覆旨去了。”济公见说,忙把酒壶向桌上一掼道:“老没屁儿,这句话你是问那人的呢?”杨太监笑道:“世间有几个圣僧,你老人家那里不曾听见咱们儿请叫着圣僧尊称的吗?”济公一听大笑道:“你这人要算是周周正正的一个前言不应后语的人色。我且问你:你同杨将军附耳时,称俺是一个什么名目的呢?哈哈哈哈,你好得很!你当着俺的面,便是圣僧长,老人家短;避着了俺,便是疯和尚、秃子的骂起来了。你们这些没屁儿,可恶不过!”杨太监见说,心中暗道:可要死!这和尚真就利害,大约我同杨魁说的话,他倒都晓得了。连忙遮盖道:“圣僧不要多心,咱家儿存心是一个字不敢得罪圣俗的。”济公大笑道:“老没屁儿,你得着了十两银子,你就赶快走罢,不必任性的弄在这里乱骂人了。”杨太监又辩道:“圣僧真就冤枉杀人了,咱家儿有多大胆量,还敢骂圣僧吗?”济公见说,便装做气闷不过的样子,指着杨太监骂了几十个“没屁儿”,然后咬牙切齿说道:“你还赖吗?你适说话,既晓得俺和尚利害,因何要‘可要死、可要死’的骂上两句呢?”杨太监因他歪缠不过,觉到自家公事要紧,只得认了一个不是,掉头就走。
张钦差同杨魁送出营门。觉到满肚皮的忧愁,晓得这时期朝里金、秦二丞相又复主权,究竟狄小霞缉获不到,终怕被奸臣借口。当下便闷沉沉的走上大帐。济公早经明白,便说道:“俺们来喝酒。人生最是‘忧愁’这两个字最不在情理,叫做自家把苦自家吃。俺和尚不曾听见人家说过,这件事本没得成功,是俺忧愁成了功的。可见得来的事件,不必忧愁也是这样;不得来的事件,那便忧死了,愁煞了,还是没得成功。哈哈哈哈,俺常听见人说过的,酒是扫愁帚,你们快些来喝一盅罢!”二人见他这一席话说得很有道理,就此便陪着喝了几杯酒。吃了晚膳,各自安息。次日一早,杨魁、张钦差才起身梳沐,还未上帐,只见一个领旗走至帐后说道:“启元帅,营外来了一个女子,道站装束,说曾经奉了济公圣僧的法旨去办事的。现有紧要军情,特为来求见将军、元帅。”张钦差同杨魁一听,暗道:“我等并不曾听见圣僧委什么道姑出外办事。”心中好生奇异。又问道:“你才走前帐来,济公圣僧还在帐上吗?”领旗道:“小弁见他已打?了。”当下张钦差同杨魁随即上了大帐,分付一声:“传见!”不知这道姑究竟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