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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是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从城中有多条街名怪怪的街巷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如烟袋巷、杀牛巷、肥猪市、鹦鹉巷、宽巷子、窄巷子、五世同堂,等等等等,雅俗并存,充满市井味;好些一听名字,就知由来。

“华阳相国”张群家住炉锅巷。沧海桑田。如今昔日充满市俗热闹、敲敲打打的炉锅巷早已名不符实,成了少城内一条幽静街巷。不宽狹长的街道两边,幢幢黑漆大门、高墙深院的公馆,相互独立而又相互依存。张家位于炉锅巷中段。一条很别致的筒子形半截巷内,共五户人家;张家单门独户坐落在半截巷正中。平日里,五户人家大门紧闭,清风雅静。张家又有不同,一看就是祖上当过官的。门前高耸的一瓣荷花似的圆弧形门楣正中,有耸着的镶嵌篆体“张寓”二字,于沧桑中带有一分古意、一分威严、一分不俗、一分殷实。

这天午后时分,一辆漆黑锃亮,被成都人称为“偷屎爬”的小轿车,也就是现在说的老爷车,悄没声息地驶进炉锅巷,在半截巷前停下来。在炉锅巷、不仅是炉锅巷,少城中有钱有势的人家多,这种状况司空见惯。因此,平素就无端地保持着幽静的街巷中并没有人开门出来探看;有钱有势的人大都矜持。

车头上先下来一个身着青布长袍的年轻人,先下车来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拉开后面的车门,一手推着车门,一手掩住车顶,深怕从车上下来的人碰着了头。车上伸出一只脚,锃亮的皮鞋先在地上一点,人这才下来。这是一个中年人,很是舒气,显得很有气派,穿一件苏缎长袍,不高不矮的个子,一头花白的大背头梳得溜光,戴一副墨镜。他随即仰起头,看了看视线中的“张寓”二字,从怀里掏出瑞士怀表看了看时间。看来时间很舍适,掐算得很准。他这就给青年人示了个意。

“钉当!”青年人走上前去,按响了电铃。那个时候,成都能有电铃的,没有几家。

铃声刚停,一阵稍显疲塌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还有一声咳嗽。一听就是张家老仆张忠。

哪个?张忠隔门问了一声。

门外,手上提着大包小包东西的青年轻声应,邓秘书长来看你家老太太了。

门“咿!”地一声开了,因为邓汉祥邓秘书长是张家常客,贵客;老仆张忠在邓汉祥面前客气万分,他把腰一躬,在连连请进的同时,连说秘书长稀客、稀客!

哪是稀客,是常客了!秘书长显得很诙谐,进了门,小声问,老太太起床了吧?他这是明知故问。

老太太已在佛堂做佛事。

那好!邓汉祥边朝里走边嘱咐,小声些,不要打扰了老太太做佛事。已经听到响动,专门服伺老太太的丫环冬妹迎了出来。在向秘书长鞠躬问好的同时,从秘书长随从手上接过一些锦盒。他们过了照壁,进了张家第一进小院。

张家四合小院精精巧巧,清清爽爽,红花照眼绿树映人。这繁花绿树中,只听到雀鸟的啁啾,却又看不到这些如水般婉转鸣唱的鸟儿在哪里。秘书长要冬妹将他带到客厅坐等老太太就是,不要打紧打张,忧了老人家。冬妹遵嘱,将秘书长请到客厅,泡上茶,又拿了点心。

秘书长让冬妹们自去忙,说他在这里等一会就是,其实,他是在等张群。他已经算好了“华阳相国”张群回家的时间。作为蒋委员长最信任的辅佐,解决四川问题须庚不能离的高参,张群这会儿在飞机上。飞机一到成都凤凰山机场,他就会坐上去接他的汽车,先回家探望老母亲。

这时,老人家礼佛时不时敲罄发出的清亮罄音,如水一般,从隔壁佛堂里一下一下地**漾而来。这就使本来就清静的张家显得越发清静,世外桃园似的,显得很脱俗。

张家这家客厅,他是很熟悉的,小小巧巧,窗明几净。地上铺着红漆地板,进门就是一顺两排坐椅。是那种传统中国式的黑漆云纹太师椅,一边两对,中间隔着高脚茶几。两排坐椅的尽头是神龛。神龛之上是张群父亲炭精画相,那时还不太兴照相,这炭精画相据说还是请华西协合大学一个美术老师美国画画的。相框里,用炭精画出的张群父亲,形神兼备,面容与张群酷似,这位前清官员,穿着的是素服,长袍马褂,很俨然地坐在那里。用一双有些忧郁的眼睛,与坐在他家的省府秘书长邓汉祥对视。

张群父亲在清代末期做过知府一级官员,去世得早。张群母亲,张老太太很年轻就守寡,把儿子一手带大没有再嫁。其间多少磨难,尤其是心灵上的,情感上的,只是他们母子清楚。张群对母亲格外孝顺。他当了大官,人在南京,却总是放心不下在老家成都的母亲。不多有多少次,他再三恳求老母去南京,可老太太因为眷恋故土,不肯离去。有次,带着妻子儿女回来,齐齐跪在老太太面前,请求老人家跟他们去南京。那次老人家本来已经答应了,可是临走前夕,相处很好的左邻右舍得知了,前来劝乐善好施的老太太不要离去。有好些人竟跪在地上恳求。于是,老人家不肯走了。

儿呀!他对儿子一家人说,我不走了!我咋都舍不得离开成都,舍不得离开你父亲!说时,老人家将墙上看着她的丈夫指了指!舍不得住了多年的老家、老屋。

俗话说得好,三生不如一熟。老人家说,我虽年老,但身体还好,又有左邻右舍看顾,身边还有巴巴式式的丫环冬妹、张忠他们经佑服伺,你们就放心去吧。儿呀!你只要记住你爹生前教导的话,“好男儿志在四方!’,尽心辅佐蒋(介石)先生,把国事搞好,就是对我,对你已经去世的爹最好的孝顺了。

没有办法。尊敬不如遵命,张群只好着妻子儿女回南京去了。不过,身在南京的“华阳相国”,只要有时间有机会,就会回来看望母亲。身为省府秘书长的邓汉祥主动担负起了这分责任,对张老太太着意悉心照看,让张群感念在心,两人私下之间无话不谈,成了朋友。

隔壁传来最后一声罄音时,邓汉祥看了看时间。他知道,老太太礼佛已毕,不等冬妹前来通报,他主动过去看望老人家。

从门口背着光看去,刚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的老太太,双手合什,闭着双眼,对供奉在佛堂上一个笑口常开,大肚能容天下的大肚弥勒佛祈祷什么,口中喃喃有词。佛堂内光线显得有些黯淡,显示出一种彿法的高深神秘。大肚弥勒佛之下约半尺,横一个供桌。供桌两端的大红蜡烛燃得正紧,随着往下淌不断凝固的烛液,缕缕青烟袅袅升腾。供桌上依次摆着盘碟,盘碟中装着敬佛的瓜果。烛光幽微,香烟缭绕中,年逾八旬的张老太太小脚,个子矮小,但精神还好。满头白发一丝不乱,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髻上斜插着一根银笺子。

老太太祈祷完毕,迈着小脚,走上前去,拿起案上一根小小的铁锤,“当!”地一声在金属的罄上敲击一下,宣布中午的礼佛完毕。

老太太刚刚转过身来,候在佛堂外的秘书长赶紧端起手来,问老人家好。

童颜鹤发的老太太回了秘书长的礼,转头责怪丫环冬妹不懂事,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秘书长来啥时告,你这是咋个的?!

是我不让她说的。秘书长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之后,老太太将秘书长再次请进客厅,让坐后,要冬妹重新泡茶,嘱咐冬妹,泡岳军日前专门找人给我带回来的最上等的西湖龙井。秘书长谢过,让他的随从送老人家送上礼品。这次他给老太太送来的是一大盒成都春熙路耀华糖果厂刚出的、过去是满清皇族爱吃的又甜又软又香的洒琪玛――这是老太太最爱吃的点心。另外就珍贵稀罕了。秘书长解释,这是血燕燕窝。中国是不产的,产在南洋群岛,最为滋补。说时,让冬妹唤来厨下大厨;他又给专门给冬妹、大厨不厌其烦地、很细地交待了这血燕燕窝的做法、经佑老人家的服法。

冬妹、大厨分别捧着秘书长的赠品去了。

老太太对秘书长无微不至的照顾表示感谢。

应该的,应该的!省府秘书长站得很高地说:岳军是国家栋梁,又是孝子,忠孝两全。岳军是川人骄傲。我能为岳军,为老人家做点事感到荣光。岳军忙于国务,常不在家,鸣阶只有做得不够的,决无多的。接着,他又细问老人家最近身体如何?省民政厅等等方面,是否常有人来顾问老人家饮食起居、身体健康?有没有啥人来打扰过老人家等等,事无巨细。他说,这些方面,他都是给有关部门打过招呼的!若有懈怠,定将追查严惩。

秘书长这一番问寒嘘暖的话,表再次达了对张老太太无微不至的关心。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她当然知道,这个当了刘湘一半家的省府秘书长,之所以对她这样好,完全是冲着儿子张群来的。她投桃报李地说,岳军每回回来,我都要给他提到邓秘书长对我的照看,岳军感谢得很呢。岳军今天回来,这时候,他该回来了。

正说时,上房电话响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电话可是稀罕得很,安一部电话也相当昂贵。老太太这部电话,是秘书长邓汉祥给她安的,说是让他们母子通话方便。在上房接了电话的冬妹过来向老太太报告:凤凰山机场打来电话报告,说张(外长)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估计快到了。

就像掐算好了时间,很快,门外汽车喇叭声一响,老仆张忠开门,是张群回来了。邓汉祥赶快迎上前去。

在张群拜过母亲之后,老太太要儿子陪陪秘书长,她要冬妹过来搀扶着她,到后院去了。其实,老太太要丫环对自己的搀扶,不过是种姿态,显示一种尊荣。

客厅里,心知肚明的两人在几句寒暄和官场上的应酬话说过之后,很快转入正题。

邓汉祥首先说,当今多事之秋,岳军兄担当重任,日本人不断挑起事端。你这个外交部长,是最难当的,打个比方,如同一个救火队员。看张群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他接着说下去,在这种情况下,委员长还把岳军兄从南京召回,可见委员长对岳军兄倚重之深,解决川局之麻烦。

是。张群顺着他的话说,要害就是这“麻烦”二字。

略为停顿,邓汉祥看着张群说,不过,岳军兄是川人,最了解川情,解决起来相对容易些,岳军兄提出的任何解决方案,也是为川人着想,易为川人接受,为甫帅接受。

张群笑笑,不知甫帅能接受到何种程度?

邓汉祥说,近有外界传言,驻扎在湖北宜昌的中央军10个师随时准备入川?不知是否实有其事?

张群对此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问邓汉祥,如何?这点,甫公能接受吗?

就岳军看来,甫公能接受吗?邓汉祥反问。

张群说,中央军10个师驻扎宜昌,是因为前段时间川局形势异常紧张,甫帅不是再三请求支援吗?!10个师的中央军驻扎宜昌,实是应甫公所请,以备关键时刻之需。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邓汉祥说,年前一窝蜂而来、气势汹汹的朱、毛红军在川边!他刚说到这里,张群纠正:不仅仅是“川边”!而是红军一部已经打到邛崃,离成都不过百来里,让省会成都震动!于此,甫公不得不请求中央援助。

是。邓汉祥点头不讳,而如今红军已翻过夹金山,几过草地向北而去。川境早已转危为安。

鸣阶你的意思?张群问。

我的意思是,而今中央军万万不能入川,入川必然大乱。这也是甫公目前深为忧虑的!我是贵州人,对此深有体会。他又将当年川军驱逐滇黔联军的由来、麻烦,惨烈及由此加倍引起的川人强烈排斥外军的浓烈情绪又讲了一遍。

张群略为沉吟,点头道:有道理!不过,甫公为何不在委员长面前表明看法,而是一味忧虑呢?

这正是症结所在!邓汉祥说,这话,如果是甫公直接对委员长说,容易引起委员长不快。委员长会认为,当今中国都为王土,你刘甫澄这样说,岂不是要搞独立王国吗?容易引起误解。而这话,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对委员长说,委员长一旦做出决定,那就很不好办了!事情就大了,就不好改了。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这样一来,四川必然大乱。四川是中国的首省,四川在当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尤其乱不得!

那鸣阶你的意思?张群这是把话给邓汉祥递到嘴里来了。

甫公的意思是,还是要请岳军兄在委员长面前,把他这个意思表述出来。也只有岳军兄才能表述出来,表述清楚。而且,也只有岳军兄在委员长面前表述才起作用!

这里,邓汉祥把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好吧!张群说,我试试看,尽力而为。

邓汉祥难掩心中欢喜,他伸手把茶几上的四川盖碗茶一端,反客为主地示意张群请茶。

张群端起茶来,举举,二人同时拈起茶盖,刮刮茶汤抿了一口。

好茶!邓汉祥在放下茶碗时说,我这是借花献佛。冬妹给他们泡的还是张群带回来的龙井。

这就界外了不是。张群说时,语气中多了分亲切,老母有鸣阶兄悉心照顾,今天又送了这么多东西,还有极珍贵的血燕燕窝。如果要感谢,我还不知要该如何感谢鸣阶兄你呢!张群这番话说得很有感情。

门前有株肥大绿色的芭蕉树,像把绿伞亭亭玉立。这时过了一轻轻风,揺曳的金阳斑斑驳驳洒进屋来,在地板上闪灼、游移、跳**,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邓汉祥注意到,近在咫尺的“华阳相国”,一副官相。他那一张相书中所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园”的脸上,两眉之间有一颗小小的红痣,相书上说,这是福痣。他听说,委员长之所以特别器重张群,这与张相的长相有关。眼前的张群,真像一个外交部长,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说话娓婉,遣词造句中不乏外交词令。

斑驳的阳光不时洒在张群脸上,跳**、闪灼。让近在咫尺的邓汉祥觉得,张群这张脸,就像川戏中高明演员上演的变脸,一会儿实,一会儿虚。同样,在张群眼中,同样置于阳光闪灼中的邓汉祥那一张脸,也像川戏中的变脸。

略为沉吟之后,张群问邓汉祥,如果委员长接受不派中央军入川的建议,而采取一个折衷的方案,变通的办法,甫公,还有鸣阶兄,你们能接受吗?

邓汉祥一惊,敢问岳军兄是何折衷方案、变通的办法?

比如,派一个类似南昌行营的机构入川,专事中央与川省的军事协调?!说到这里,张群很明白地说,中央退了一步,川省也该退一步。总得给委员长一个梯子下吧!

邓汉祥是何等样人?他在略为沉吟间已经明确地掂量出了“华阳相国”此说的不可推移性。看来,“华阳相国”的道行比他高深,早就作了多方面妥善考虑。他点点头断然说,我看行!确实,双方都该退一步。

那好!张群说,事情肯定要走到这一步的!不过,这事仅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私下议论、交流。在中央与川省谈定之前,鸣阶兄千万不要对人言。不然传了出去,或许会梗生枝节。

那是当然的!请放心!邓汉祥在信誓旦旦之后,又再三嘱咐作为四川人的张群在这事上多帮忙。

之后,邓汉祥站起来告辞了。他对张群抱拳一揖,说,太不凑巧了,也太凑巧了。我今天专门过来看望令堂大人,想不到遇上岳军兄。很不好意思,占了你这么多时间!

哪里,哪里!张群同时站起来,也是对邓汉祥抱拳一揖,并打着哈哈,一直把邓汉祥送出门,看到他上车而去,才转身回家,老仆张忠关上了门。

果然,翌日在黄埔楼举行的以张群、杨永泰为一方,代表中央;以邓汉祥为一方,代表川省进行的谈判进行得很顺利。中央收回了派10个中央军精锐师入川的成议,改提派出以贺国光为首的中央参谋团入川,驻在重庆的动议。川省全权代表、秘书长邓汉祥对此表示同意。只是对中央参谋团拟设的四个处的处长名单中,最重要的军政处处长一职是康泽,表现出犹豫,经请示湘后,对此提出异议,建议换人。“华阳相国”张群却坚持说,经请示委座,此人不能换!邓汉祥终究未再坚持,在谈判议定书上签了字。

成都方面诸事完毕,而先行带贺衷寒一帮人去到峨山,筹建军训团一期的教育长陈诚报告,军训团一期已经具备开学条件且学员入训通知书已经发出。蒋介石一行即日启程去峨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