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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7月的这个晚上。一束雪亮的灯光,经绿色的灯罩一拢一罩,像一束雪白的睡莲,照在已然翻开的厚厚一册的线装书《成都军校简史》上,说是简史,其实记载得非常详实具体生动有趣,蒋介石看得兴致勃勃的。

中央军校成都分校的前身,是清廷在川最大一座军营兼演练部队的北较场。在北较场上有两次别开生面的阅兵。

第一次是辛亥(1911)年前夕,清宣统年间,四川总督赵尔巽搞的秋操大演练。

这天上午九时,一协(相当于过后部队编制一师)足有万人的新军已在阅兵台下集结,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他们一律头戴大盖帽,手持上了剌刀的九子钢枪,身穿黄哔叽军服,打着绑腿,挺胸突肚,很精神。阅兵台离地五尺,由青砖红石砌成,重檐大屋顶飞翠流丹,极是威武壮观。阅兵台上,当中摆一张长方桌,桌子上铺一面金线走边,红缎面上绣一只雄狮图案的案披。显然,这是大帅赵尔巽的坐位,后面几排长条凳,是为陪大帅来阅兵的将佐、幕僚、来宾们预备的。

三声号炮过后,赵尔巽率一帮将佐、幕僚、来宾从阅兵台后的休息室里走上台来,依序坐了。身为川滇边务大臣兼驻藏大臣的赵尔丰,是大帅的弟弟,专门从西藏赶来参加这次盛典,有幸恭逢其盛,他在台上看得兴致勃勃的。

四川省总督赵尔巽和他的三弟赵尔丰,是清末清廷赖以信任、依重的“西天双柱”。历史上,赵家同朝廷关系很深,他们祖居关外铁岭,因先人忠于清,入了旗籍,从龙入关后,其父根据旗人习惯,去掉赵姓,只称文颖,一八四五年进士,在山东任知府。一八五四年因抵抗太平军,文颖死于阳谷县任上。清廷特“优恤、立专祠、袭世职。”赵尔丰四兄弟。大哥尔震,字铁珊;二哥尔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进士。弟尔萃是光绪十三年进士,尔丰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独尔丰以纳捐走上仕途,先是分发山西,为他的顶头上司按察史锡良发现看中。过后,锡良升任川督,他随锡良入川,先是官授永宁道(现宜宾地区)。时任鄂督的二哥赵尔巽,以进士而御史,而总督,是封疆大吏中公认的能员。但在了解赵尔丰的锡良看来,赵家四兄弟中才干数尔丰为最,他多次向朝廷密保尔丰,认为他“廉明沈毅,才识俱优,办事认真,不辞劳怨,识量特出,精力过人”建议朝廷提拔重用。

先是在山西作巡抚的锡良,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为慈禧太后光绪皇帝看中升上来的。正谓:千里马常有现伯乐不常有。那是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在紫禁城中作威作福,自以为天下第一的慈禧太后慌忙中携一点权也没有的光绪皇帝、大太监李莲英及一帮嫔妃,逃难途中路经山西锡良的管轄地,负责接驾的锡良为拿什么好东西款待老佛爷光绪皇帝一筹莫展。这时,他手下幕僚,在治理黄河水患中表现出杰出才能的赵尔丰,想了一个办法。说是当地盛产南瓜中,可以从中挑出最好的又面又甜的老南瓜接驾。

老南瓜?锡良一时有些发懵,思想转不过弯来,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能用当地老南瓜接待圣上。

将最大最好的老南瓜削皮。赵尔丰看来早有准备,胸有成竹,侃侃道来:那一截绿荫荫的瓜蔓是要留的。只是在瓜蔓下掏个洞,将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都填进去。比如,甜枣、蜂蜜、鸡肉等等。填好后放在蒸笼里用猛火蒸熟,肯定是道美味。锡良想想,也真是个办法,晋北一带是个穷地方,缓急之间只能如此。结果老佛爷慈禧太后一行吃下来个个都说好,说是人世间最好的、从未吃过的美味,问山西巡抚锡良,这是道什么菜?

金瓜!锡良随口就来,这是赵尔丰取的名。慈禧光绪龙颜大悦,特嘱咐大管家李莲英找来御厨详细记录了这道“献金瓜”名菜的做法。

俗话说得好: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慈禧太后吃舒服了,两眼放光,再一问及,锡良是蒙古镶蓝旗人,同治十三年进士,仕途是从基层,一个知县开始。再一查,锡良在山西任职二十年来,廉洁、仁爱、为官认真、作风朴实。因此,破格提升,一下提为四川省总督。锡良上任伊始,永宁地区(现四川宜宾地区)最为他头痛。那里临贵州赤水河一带,山高林密多匪,从来没有治理好过,他授赵尔丰为永宁道。赵尔丰在任上表现了相当的才具,但是手段残酷。下令:打开监牢,将所有犯人悉数牵出,不问青红皂白,全部杀掉。各地团屯送来的“匪”,也在他“送来不误,有名即杀”的指令下,不问是否有冤屈挟嫌,全部屠杀。赵尔丰的“屠户”绰号即由此而来。以后,川康事急,他将赵尔丰改授建昌道。赵尔丰上任伊始,提出“平康三策”,很有见地。西藏叛变之际,赵尔丰更是受命于危难之时。在康藏,他经边七年;破天荒地改土归流(改世袭的土司制为中央集权上的流官制)功勋赫赫;他平息了西藏叛乱,维护了祖国的领土完整。而他之所以取得这么大的成就,除了他个人的才具满腔爱国之心而外,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二哥赵尔巽对他的大力支持。当时清廷规定,每个省只能有一协(相当于一个师)军队,川督赵尔巽将这一协川军全数给了三弟赵尔丰,自己再请准清廷,竭川省财力人力练成了一协新军。赵尔丰怎能不感谢,怎么能不赶来庆贺呢!

一身朝服的二哥总督赵尔巽站在台前,矜持地轻咳一声,示意阅兵式开始。

“哒嘀、哒嘀!”由身前披着红色绶带的军乐队吹着号,打着鼓作前导。一个接一个整齐的方队,拉开一定距离,鱼贯经过阅兵台。走在一个个方队前的指挥官,领着自己的方队经过阅兵台时,将手中的指挥刀从上往下一劈,行出漂亮的劈刀礼之时,亮开嗓门喊:“正步走――持枪――敬礼!

脚步声嚓嚓,动作整齐划一。一个个经过台前的方队,就像是高明的木匠用线弹过似的,让台上的大员们大开眼界,啧啧赞叹。

赵尔丰注意到,二哥虽然身材材瘦小,但神态却很威严。显得滑稽的是,大帅的亲兵――簇拥在大帅身后的两个戈什哈却长得熊腰虎背,与大帅形成鲜明的对照。戈什哈还是古代满洲武士打扮,身着缺襟袍服,佩鲨鱼皮鞘的长刀。这与台下的新军装束相较,简直相距十万八千里。

阅兵式完结后,一协万人新军又在台下站成整齐的方队,聆听总督大人训示。

赵尔巽得意地理了理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清了清喉咙,缓声道:“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恭候一边,胸前佩红色绶带,块头很大的传官闻声闪出,来在台前,将胸一挺,扯开大嗓门一声喊:“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

队列中应声走出标统秦德林、史承民。他们腆胸突肚,迈着鹅步来在台下,端端正正向着端坐台上的赵尔巽,抽出洋刀,唰地一声,行了一个漂亮的劈刀礼,大声道:请大帅训示!

大帅缓声指示,下面将部队分成两军对阵,由秦德林、史承民分别作两军的指挥。二人得令回列后,赵尔巽又是轻咳一声,不由提高了声音:“尹会办!”

“有。”坐在以台上后排的一位个子很高的年青军官应声而起,大步而上,端端正正站在赵尔巽面前。这位年轻军官的仪容很是引人注目。他的声音特别洪亮,身量比任何在场的人都高,两腿也比任何人长。如果不是按照清廷例律――军人也得在背后拖一根辫子,还以为他是西洋哪国派驻的武官。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长条脸上,剑眉星目,一身崭新笔挺的军服上,佩新式陆军少将军衔,英姿勃勃

“你来作两军对阵的裁判!”赵尔巽的声音更提高了些。细心的赵尔丰注意到,次帅这样说话是有意尽可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是。”被称为尹会办的青年军官,“啪!”地叩响马靴,朗声应命。好家伙,声震瓦屋。

演习接着开始。两边队伍分别由秦德林、史承志率领;分别摆出了长蛇阵、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忽而两军对垒,相互厮杀。喊杀声震天动地。旌旗猎猎,枪剌闪闪,在烂漫的秋阳中,搅动起一片炫目的寒光――这支新式军队的新式演武,让阅兵台上的文官武将们看得眼花缭乱。正目不暇接之际,只听三声炮响,两军各自收军归队。

接着,两军又排成一个个方队,由军乐队作前导,绕场一周,由远而近,向阅兵台收扰。秦、史两个标统大步走到台下,面对赵尔巽,“嗖!”地将手中洋刀一举,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孤线,行了一个劈刀礼,分别报告:“演习完毕,请大帅收令。”

“收令!”赵尔巽宣布演习结束,接着轻咳两声,用手拂着相当长的胡须。看得出来,他对这场两军对抗演练相当满意。坐在台上的文武官员们也都啧啧赞叹,窃窃私语,说这两位留过洋,又经北洋军打磨过的标统,确实是不错的。

总督大人这又唤,尹会办!

“有。”刚才那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军官又应声而出,端端正正地站在赵尔巽面前。

“尹会办,两军演练你觉得如何?”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瞟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青年军官,言谈举止间有种冷嘲热讽的意味。

“这种演习完全是花架子,形同儿戏。幸好是演习,若是这样上战场,是必败之道……”嗨呀,真是语惊四座。赵尔丰吃惊地调过头去,小声问坐在旁边一位头戴瓜皮帽,眼睛上扣一副金边眼镜,二哥的师爷:说这话的人,是何其人?

“毛桃子娃娃尹昌衡嘛。”师爷模样的人小声告诉他:“他是大名人颜缉祜的未婚女婿,大学士颜楷的妹丈……”原来这人就是在川军中很有威望的尹昌衡。尹昌衡这个人物的来由他是知道的。尹昌衡是四川省彭县人,光绪三十年(1904)年,因为他在就读的四川第一届武备学校成绩优异,被选送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与蔡锷是先后同学。与阎锡山、李烈钧、唐继尧等是同班同学。回国后,因被清廷怀疑在日时,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旨在推翻清朝的同盟会中的秘密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而不被录用。当时,广西巡抚张鸣岐看他是个人才,认为他有“元龙之气,伏波之才”,延聘去广西桂林,同早他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蔡锷一起创办广西陆军学校。蔡锷任校长,他任教务主任。第一期招生在即,蔡松坡(蔡锷字松坡)因病,让尹昌衡全权负责招生。首届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带去见巡抚张鸣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别,他坐在那里,让学生一个个来过堂,接受他的全面考试,他说谁考上了就考上了。学生招考过半,尚无一个满意的,正在暗叹广西无人时,进来一个考生,仪表堂堂,有大将风度,再一考问,来人无不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

“白崇禧。”

尹昌衡当即吩咐录员,将白崇禧收为第三名。以后的第一名叶琪和第二名韦旦明当然就勉强了些,因为没有考生能过白崇禧者。

当天晚上,尹昌衡带白崇禧、叶琪和韦旦明去面见巡抚张鸣岐。张鸣岐很高兴,认为他为广西发现了人才,设盛宴款待他们。宴罢,尹昌衡独自骑上他的火焰驹归营。月上中天,远山近水,好一副八桂山水美景。正暗自赞叹间,旁边猛地窜出一青年,用手抓住他的马嚼子。

“大胆,什么人?”骑在马上的尹昌衡大喝一声。

“大人,请留步,小人是来考军校的学生。”

“混帐东西,军人以遵守时间为生命。本届收生早已完毕,你这个时候才来,当什么军人?”尹昌衡本来就声如洪钟,骑在马上,人特别高大威武,以为这样一来,可以将这个年轻人轰退。不意那青年不惊不诧,沉着应对解释:“小人因为家贫,在外帮人。得知消息已迟,路又远,尽管快赶慢赶,还是来迟。请大人鉴谅。”

尹昌衡注意看了看来人,月光下的青年,衣着朴实,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高高的颧骨,阔嘴,身上流溢着一种英豪之气。他不由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宗――仁!”

“好,你录取了。”

回到驻地,副官赶忙去找梯子,准备在录取榜上添上李宗仁的名字。骑在马上的尹昌衡,从副官手上接过墨笔,在榜上龙飞凤舞,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

广西桂林,一时成了四川人才荟萃地。曾作过清廷翰林,有名的道学家颜缉祜、颜楷父子在那里。清朝四川惟一的一名状元骆成骧也在桂林。颜楷和骆成骧分任广西法政学堂的监督和总办。还有新军协统胡景伊也是四川人……颜家看上了才貌双全的尹昌衡,托骆成骧给颜楷的妹妹颜机说媒。颜机有才有貌,大家出身,自然一说就成,并订了婚约。

尹昌衡终是不改脾性,他在广西桂林锋芒毕露,同当地同盟会关系密切;同覃鎏鑫、吕公望、赵正辛等人主办了《指南月刊》,因言辞激烈,随时抨击朝政,被张鸣岐勒令停刊。随后,张鸣岐发现尹昌衡“傲慢不羁”,“好饮酒赋诗谈革命”,“以有志须填海,无权欲陷天”自诩,大为不满。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尹昌衡是个红脸汉子,主动辞职了。照顾大名士颜楷父子的脸面,张鸣岐为尹昌衡设宴饯行。酒席宴上,张鸣岐告诫尹昌衡“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尹昌衡则针锋相对:“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

宴会后,颜楷代表父亲找尹昌衡恳谈。着长袍马褂,衣着整洁,面白貌端的颜楷略为踌躇,神情甚至有些扭怩,他看着未来的妹夫尹昌衡,缓声问:“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尹昌衡说是。

“你回成都,家父与川督赵尔巽有交情,与你修书一封,想来川督会善待于你。”颜楷说:“令妹年龄几近小你一半。依说,你是该完婚了,但一是令妹现在还小,二是现在完婚也不合适。家父的意思是,你回成都后,如果感到衣食起居须人照顾,可以先娶一房侧室。”经学大师说完这番话,白皙的脸上涌起一阵潮红,心中颇不平静。显然,他并不希望尹昌衡回成都后,先娶一房侧室。不由注意打量尹昌衡的神情。

不意尹昌衡却回答得很干脆,他说:“要得!”果然,尹昌衡回到成都,在娶颜机之前,很快娶了一房侧室。

回川前夕,尹昌衡走马独秀峰下,赋诗抒发胸中块垒:

局脊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过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赵尔巽因颜缉祜的推荐,尹昌衡本人也确实有才,一时却又无适当位置安置,暂时委尹昌衡为川省督练公所编绎局总办。军衡很高,相当于以后新军旅长级,在留日同学中,这个级别,可谓凤木鳞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他认为自己被埋没,对川督赵尔巽在军队中不重视川人,非常不满。

有一次,赵尔巽请一干人去督署坐谈,内中有尹昌衡。总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咙,姿态矜持地嗟叹:“近闻外间对本督颇有微言,说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军中的官都被外省人当完了。并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军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是逼不得已……”就在这时,坐在后面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地说:“报告大帅,四川有的是军事人才。”好家伙,声震瓦屋。

大家为之震惊,调头看去,原来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总督大人沉着,他看着这个新毛猴,一双倒睁不睁的猫眼,射出两道令人莫测的光,同时用手理了理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略带笑意,缓声问:“那你说,哪个是四川的军事人才?”

“报告大帅,尹昌就是军事人才。周道刚也是军事人才。”都知道,周道刚是双流县人,也是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在新军中是个中级军官。

新毛猴的突然发难,让总督大人差点下了台。好在总督手下挥科打诨的油子多的是,事情终于过去了。但现在看来,赵尔巽记住了这个尹昌衡,有意让他今天当两军对练的裁判,但这个尹昌衡不卖总督大人的面子,当着成千上万人,将两位带军的标统批得体无完肤,让总督大人下了台!阅兵台上的文武官员们,不由得小声议论开了,而被尹昌衡批得一榻糊涂的秦、史两位标统满面羞色,如果地上有个洞都想钻下去。台上台下都拿眼看着端坐台上的总督大人,看他如何收场。

赵尔丰注意到,虽然二哥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是相当有肚量的。总督大人含糊不清地笑笑,然后就吩咐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赵尔巽当然坐首席首位,赵尔丰在侧相陪。按规矩,尹昌衡应该坐得离总督大人近一些。可是他气鼓气涨的,故意坐得离总督大人离山离水的。开始上席了,菜肴丰盛,川酒也好。不仅上齐了有名的种种川菜,还上了驼唇等上八参,琳琅满目,备极讲究,真可谓“破费一席酒,可解九世冤”了。

在众人仰慕中,总督大人站起来讲话了。大家赶紧全都举怀站起。赵尔巽手端酒怀致词:“尔巽来川有年,迄无建树。而当今天下很不太平,可谓内忧外患。西方洋人依仗其船坚炮利,对我大清压迫日甚一日。英人垂涎我西藏,频频犯我西部边陲,烽烟再起。国内乱党势增,省内不少地区土匪横行。古圣人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今固我四川,就是固我大清西部边陲,就是固我大清江山。”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所幸的是,尔巽来年殚精竭虑,八方操持,得诸君帮衬,今日终于练成这协新军。尔巽特为四川喜,为四川贺,来,大家干了这杯!”

在众声盈耳,贺声一片中,总督大人和大家一起饮了满怀,并照了怀底。

“好。随意,随意!”总督大人向大家挥挥手,坐下了。

“尹会办!”不意总督大人坐下就唤尹昌衡。

“有。”坐得离山离水的尹昌衡应声而起。

“尹会办的酒量向来很好,以善饮出名。”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眼看着尹昌衡:“刚才大家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同本督共饮满怀,独你坐在那里不饮,不知你有何心事?”

赵尔丰心想,原来二哥一直没有放过尹昌衡,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心事倒没有。”尹昌衡说:“不过部下生性愚钝,对大帅刚才讲的一些话不懂,正在思量,所以没有站起举怀,失礼之处,请大帅鉴谅。”看得出来,尹昌衡想敷衍过去。可赵尔巽不依,他说:“本督刚才讲的话,句句通俗易懂。有哪句你不懂,你说出来。”

看来是说不过去了,尹昌衡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刚才大帅说因为练成了这协新军,为四川喜,为四川贺。部下不懂,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贺?”

“还不明白吗?”赵尔巽一声冷笑:“这一协新军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

“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尹昌衡将总督大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抬眼望望台上台下,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恕昌衡直言,说到治匪,四川哪有那么多匪要治?至于说到对外御敌,此军根本就不可用。”

啊呀,尹昌衡怎么能这样同总督大人叫板抬杠?台上台下一片哗然。

“此军不可用?”向来遇事沉着的赵尔巽勃然变色,喝问尹昌衡:“此话怎讲?”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千人万众洗耳静听,都注视着因为人高,在军长被叫作“尹长子”的尹昌衡。

尹昌衡略略沉吟,似乎又想敷衍了事。他说:“因为这一协新军的枪械装备落后了些。”

“枪械落后,这好办。待省财政状况好转,继续更新。”说到这里,赵尔巽又是冷笑一声揭尹昌衡的底:“不过,这不是尹会办的真心话吧?”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尹昌衡也就将心中的话摊明:“窃以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汉朝晁错说过,‘将不知兵,以其兵与敌也。主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大帅只知练兵不知选将,所以我说你的这支新军不能用。”

“好,这才是你的真心,这才是你的真话。”赵尔巽以手拂髯,微微一笑:“那依你说,谁才是将才呢?”

“既然大帅问到这里,部下不敢不据实回答――部下尹昌衡就是将才。”

“好,你是将才。”赵尔巽又是一声冷笑:“还有谁是将才?”

“还有周道刚是将才。”

“你们都是将才,都要重用。除了你二人,还有谁是将才?”

“报告大帅,没有了。”尹昌衡此话一出,场上又是一阵大哗。新军中川人占绝大多数,听了这话,面呈喜色,外省军官则面露怒容。

“你是何等学历?”总督大人欲擒故纵地问。

“最终学历是日本士官学校步科第六期毕业的高才生。”

“周道刚呢?”

“与蔡松坡同学,早我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

“那他们呢――!”赵尔巽用手指指在坐的秦德林、史承民。

“他们也是留学日本的军校毕业生。”

“都是留学日本军校的毕业生,为何就你和周道刚才是将才,他们就不是将才?”赵尔巽的言语些有些咄咄逼人。

“请问大帅!”思维敏捷的尹昌衡反击:“宋朝的李纲是何出身?”

“状元出身。”博学多识的总督张口就来。说时,他瞪大一双猫眼看着尹昌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将话题宕得多远。

“秦桧呢?”尹昌衡又问,连连反击,赵尔巽恍然大悟,明白中了尹长子的计了,顿时语塞。

“文天祥和留梦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让人,开始点醒主题:“他们都是状元出身。可留梦炎最后投降元朝;秦桧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却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大帅仅以资格取人,岂是求才之道?”

赵尔巽进士出身,放过翰林,现是朝廷封疆大吏,号称干员,当众栽在这个新毛猴手里,简直气昏了。场上大员们赶紧上去敷衍,说尹长子酒吃多了,打胡乱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周道刚也赶紧上前,将尹昌衡拉去了一边。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但赵尔丰看得出来,总督大人的内心很受伤。也就从这一刻起,尹昌衡这个名字刀劈斧砍地留在了后来当上四川省总督,并被尹昌衡杀了的赵尔丰记忆里。

赵尔丰离别回藏之前,再去看二哥赵尔巽。

室内,置放在金色枝子形灯罩上的一枝大红蜡烛忽幽忽闪,滴着烛泪。幽幽的光线中,二哥有气无力地斜倚在一把太师椅上,身着绸缎便服,脚搁在矮脚几上,病恹恹的,书房中靠壁的书柜等等全都影影绰绰的。二哥要他坐,茶早就给他泡好了,一碗茉莉花盖碗茶置放高脚茶几上,喷香。屋里没有多余的人,连使女也没有出现。他知道,这是二哥不想在这样的场合有外人。

“二哥,你人不舒服么?”他问。

“不妨事。不过是今天酒饮过量了些,头有些痛。”想起早晨二哥阅兵时劲头十足,现在则是这样一副霜打了似的,知道都是尹昌衡气的。但他不想提起这事,免得引起二哥伤心。他有意转移二哥的情绪,送了瓶专门带来的蛇头香给二哥。

“蛇头香?”二哥问,“这名字咋怪头怪脑的?”他给二哥讲起来:康藏多獐麝。这,人所共知,不足为奇。奇的是取麝之法,特别是这蛇头香。当春夏之交,那是康藏最好的时节。阳光洒满山林,深山密林中,那些獐子特别活跃轻灵。獐,类似鹿而无角,毛呈灰褐色。这个时节,那些雄健之鹿,往往选一株虬枝盘杂的大树,来在树荫下睡。它们伸开四肢,侧着身子,这样肚脐张开,满林子**漾起腥臭味。便有虫蚁闻臭缘附而去,纷纷钻进獐之肚脐。殊不知獐那肚脐里满是剧毒,虫蚁一经钻进去,獐便收紧肚脐,虫蚁立死。于是,獐又张开肚脐,又有虫蚁闻臭缘附而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久之獐的肚脐内满,一些时日过后,獐肚脐内那些虫蚁遂成麝。”见二哥完全被自己吸引了,他继续绘声绘色讲下去:

这还不算稀罕。奇的是林中蛇,也被獐张开的肚脐所散发的奇臭所吸引,将头探了进去。

“哎呀!”二哥一惊坐起,急切地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活蛇钻进了獐子肚脐,獐子的肚脐立刻关闭?”

见二哥的胃口被自己吊得足足的,赵尔丰却又不讲了。他端起茶来,揭开盖子,轻推茶汤,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碗,才又不慌不忙地说:那雄獐待活蛇全部钻进肚里,獐子立刻将肚脐夹紧,站起来,飞奔而去。不多时,蛇在獐体内活活闭死。辗转月余,蛇身从獐体内脱落,蛇头却含脐中,久而成麝。一头獐子中能取的蛇头香,重的不过一两以上,轻的仅昨三、五钱而己。看二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说:精采的还有后头。当地藏民估计是取蛇头香的时候了,这就邀三喝五上山打猎。在密林中,獐子行动极为敏捷,枪打不中,犬追不上。但獐有个毛病,性多疑。跑不多远就要停下来,频频调头回顾。往往就这时候,猎人开枪。獐子中弹后,猎犬猛扑上去。藏人得獐,立取脐悬其室,数日后脐干;先掘土将其窖置,再以生叶裹之。覆以薄土,徐徐火炕,去其腥味,便成芬芳之麝。

“妙!”二哥轻拍两掌,兴致很高地问:“我现时头有些痛,能不能服些这种麝?”

“行。”

二哥这就接过他送上的那个精巧的翡翠色小扁瓶子,拨开瓶塞,在鼻子上一闻“啊――嘀!”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哎,是不一样,是舒服,舒服。通了、通了!”二哥又挤眼睛又揉鼻子,神情快活,像个小孩子。

辛亥革命前夕,形势突变。清廷将赵尔巽赵尔丰兄弟看作救火队员似地,火速将赵尔巽调去奉天(现沈阳)任东三省总督,遣职由赵尔丰继任。

面对四川人民如火如荼的保路运动,一开始赵尔丰就看出了背后有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煽动,支使;立刻上书朝廷,要求朝廷“准许川人修路”,指出,“如果不然,变生顷刻!”然而、腐朽短视的清廷不准,要求他严加镇压,不然,拿他是问。而且,一心想顶替他的端方带着一标湖北新军已经入川,伺机接他的四川总督职。百般机变中,为保着自己头上的顶子,他将四川保路会的主要负责人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彭兰芬和郑孝可、江三嵊、叶茂林、王铭新等九个老爷请到督署软硬兼施,希望他们配合。他先把朝廷的批示给他们看,希望他们下令让各地保路会撤消,他们不听,于是,他下令将、张澜,罗纶等九人在督署中软禁。他原想杀鸡给猴子看,将这带头闹事的九位老爷杀了。但清廷规定,要杀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等这样有功名的人得请示朝廷批准,而且得有成都将军玉昆联合签名。玉昆不签,说是:“朝廷尚慎重。我们怎能随便抓人、杀人?要知道,人头不是韭菜,割了又会长起来,须慎重。我看,还是待请示后再说吧。”说完拂袖而去。

这天,从七月十五日午前十时起,成都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手拈香,头顶光绪牌位,从四面八方牵群打浪涌向位于督院街的督署衙门;愤怒的人们沿街比户,号泣呼冤,要求释放蒲、罗诸君。赵尔丰性格暴烈,在请愿者们冲击督署时,他下令开枪,制造了闻名全国的成都血案。

一时,枪声大作,流弹如雨,惨叫声声。瞬时,督署内伏尸累累。光绪皇帝的牌位和鞋子、衣物等散落满地。冲进督署的人群惊惶失措,纷纷从督署内又涌了出来。可是,早就埋伏好的巡防军又奉命扎着了街口,开枪乱击。马队驰出,冲撞践踏……这时,老天垂泪,下起了倾盆大雨。

巡防军当场打死和平请愿民众三十多人,受伤数百人。赵尔丰下令:“三天不准收尸!”数具尸体被大雨冲刷浸泡后,腹胀如鼓。先皇牌位,多系纸写,雨水一冲,一片狼藉,有幼尸仅十三岁,其状令人惨不忍睹。消息传到城外,四乡八邻的农民在袍哥或同盟会组织下,成千上万赶进城来声援。他们一律身穿白色孝服,一路哭哭嚷嚷而来,有好些还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二、三岁的少年。赵尔丰命令守城的巡防军开枪,击毙了一群又一群。一时,哭声遍野,愁云惨雾笼罩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有《竹枝词》控诉这桩骇人听闻的惨案: “手抱神牌有罪无,任他持械妄相诛。 署中喊杀连开枪,我是良民,官才是匪徒。”

这一下事情闹大了。四川一百多州县纷纷宣布独立,各地的同志会改为同志军。首先是离成都很近的,有南部咽喉之地水城新津捕头,深孚众望的川西一片的袍哥大爷侯宝斋,领同盟会命,带数万人的民间武装打上成都。沿途连战连捷,最后包围了成都。各地同志军迅速赶来,将成都围成了一座死城。在消息不通,闻清廷已经退位的情况下,为自身计,赵尔丰向以蒲殿俊为首的资产阶级立宪派领导人和平交权,换得非常优厚的待遇。

然而,交了权后大局平静,赵尔丰又后悔了,他这才知道,清廷并没有退位。他的对手端方到了资中被起义的鄂军诛杀,他的威胁解除了,他谋划反攻夺权。这时,新生的大汉四川军政府内也充满矛盾和危机。这主要表现在首任都督蒲殿俊和军方的冲突上。军方代表人物彭光烈等坚持要让尹昌衡作至关重要的军政部长,而蒲殿俊不肯。最后军方几乎暴动,他才勉强同意。毫不知兵的蒲殿俊为摆威风,上任伊始,要在北较机场阅兵。尹昌衡再三劝止,他不听。

辛亥年阴历十二月七日夜,寒风砭骨,阴冷阴冷。

成都皇城,军政府内灯火辉煌。刚上任的军政部部长尹昌衡研究完第二天的阅兵诸项事宜后,已是深夜。散会了,尹昌衡独自出门,骑上马,带弁兵马忠,缓缓往家走去。

万籁俱寂,大街小巷都在寒夜中沉沉入睡。

“嘀哒!嘀哒!”马蹄在石板路上撞击出轻微的火花,在空旷的街市发出清脆的回声。骑在马上的尹昌衡闷闷不乐。明天,蒲殿俊坚持阅兵,最知道军队情况的他是反对的,又不好反对太烈。他不愿意一上台就给人家提供一种不好合作共事的口实……

“部长,到家了!”及至跟在身后的弁兵马忠提醒,他才从沉思中醒来。翻身下马,一手把马缰绳扔给马忠,

二人相跟着进了尹府。马忠牵着马去马房时,军政部长喊着他,嘱咐他明天一早去办一事:“这匹川马虽说个小能负重,打得粗,好养,但上不得大台盘。 明天我首次亮相,务必要威风些,得骑匹高头大马。你明天一早去彭光烈处给我借匹雄纠纠的大马回来!”

“没得问题!”马忠点头:“彭爷劝过部长多少次,让你从他那里挑匹高头大马回来,你总说,川马打得粗。你借马,彭爷还有啥子说的!”

“话就说到这!”军政部长笑着打断了马忠好意的罗嗦,嘱咐:“这事,你务必一早准备好。我们九点钟准时去东较场阅兵。”看马忠连连点头,军政部长才放心跨进了后院。

东方刚现出鱼肚白,尹昌衡就起床了。他在院里先练了会剑,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整完装,室内的自鸣钟“当——当!”敲响九下。当他准时来在后院时,马忠早已从彭光烈处借回一匹枣红色赳赳骏马,并备好了鞍在等他了。军政部长甚喜,从马忠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有“长子”之称、相貌英俊、二十七岁的新任军政部长尹昌衡骑在雄骏上,越发显得英姿勃勃,威风凛凛。他带着马忠出门去了东较场。

一进较场就发现气氛不对。演武厅下,已经列队,准备接受检阅的新军、旧军都军容不整,好些官兵都在在交头接耳,神色很有些诡秘。军政部长一惊下马,问一个将步枪当拐杖拄在地上,头上包一个黑纱大包头的巡防兵在议论些啥子?见是军政部长,巡防军们围了上来;一个个牢骚大得惊人:

“三个月没领饷了,这兵有球当头!”

“当官的倒弄肥了,我们这些当兵的肚儿都箍球不圆!”……特别令军政部长吃惊的是,连向来纪律较好,拥护革命的一些新军也跟着起哄。“要拐事!”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见事不妙,立刻翻身上马,朗声宣布:“弟兄们!军政府决定,检阅下来,立即发给兄弟们一个月的饷。剩下的饷,一个星期内补发。”军政部长的嗓门再大,他说的话,在这方圆十来里的校场上,能听到的兵们毕竟有限。偌大的校场上,到处嘈嘈杂杂,怨气冲天的兵们火气越来越大。尹昌衡直觉得这些星星火苗,正呼呼作响,马上就要“蓬——!”地一声燃起冲天大火。军政部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急迫性——这些就要闹事兵们后面,有一只黑手在操纵,在煽风点火。但形势已间不容发,此时此刻,他只能骑在马上,反复驰驱,大声宣布“军政府决定”……直到嗓子都吼哑了,场内秩序才安定了一些。

这时,天光大亮。一轮冬阳艰难地拨开满天阴霾,照得较场坝里四下亮堂堂的。看得越发分明,较场正中的演武厅好气派!由青砖红石砌成,离地足有五尺高,飞翠流丹的重檐大屋顶,雄伟壮观。台后木屏风上,彩绘有一虎四彪,象征着即将实行的四川军制的一军四镇。场内兵山一座。受检阅的有九营巡防军,一营新军,还有几个大队的同志军。军官们开始喊口令,部队已经持枪列队。

军乐队出来了,开始奏乐——他们是特别从凤凰山新式陆军处调来的,军容齐整,一律戴大盖帽,脚蹬黑亮的马靴,穿黄哔叽新式军装,挺精神。在雄壮的军乐声中,新任都督蒲殿俊率军政大员们鱼贯上台入位。蒲都督是新派,西装革履。他在演武厅上一站,双手按着铺着洁白桌布的桌子,一缕阳光照在他别在胸前的大红花上,越发显得容光焕发。

“在下各位革命军人!”就在蒲殿俊刚刚开始演讲之时,“砰!”地一声枪响,就像是打了一发信号枪,立刻场上到处响起了枪声。蒲都督吃惊地往下看时,场上已是枪声大作,秩序大乱,兵们豕突狼奔。有人在煽动:“军饷根本没搞,尹昌衡是哄我们的,只图娃娃不哭了事。”

又有人举手煽动:“走啊,大家都上街去打起发(抢劫)才是真的!”

“大家都散了,瓜娃子才在这里!”

“还不快走,在这里捞球?”……

顷刻间,形势完全失去了控制,乱军们一团团裹起,啸聚、呼吼、乱放枪……像晴朗的天上忽然涌起的团团乌云,往校场大门外涌去。

兵变发生了!

在台下监视秩序的军政部长见状大惊,赶紧朝演武厅急奔,他想跳上台去镇住堂子。

一双鹰隼似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尹昌衡——在演武厅右侧,有个混入乱兵中的大汉,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他一边注视着场内的情况,一边不时举起手枪“砰!砰!”地向天射击――他是这场兵变的现场指挥。他叫张德魁,是个山东大汉,赵尔丰的贴心卫士。在今天这场精心策划的兵变中,他奉赵尔丰命令进行现场指挥。

“各部听从我的指挥!”军政部长跳上台,放开洪钟似的嗓门大喊,希图维持秩序。这时,台上原先春风得意的军政府大员们都像驾了地遁,逃得无影无踪。都督蒲殿俊噤若寒蝉,同副都督朱庆澜正往台后躲。

“万万躲不得!”尹昌衡急切地对蒲殿俊喊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镇定,越躲乱子越不可收拾!”而这时,原陆军学堂总监、新任军政府参谋长姜登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把站在台中的尹昌衡一掀,横眉道:“你要去弹压,你自己去!晓得你们这些四川人今天在搞些啥子鬼名堂!”尹昌衡来不及同他理论,台下新军教官赵康时挺身而上,对涌到台前的巡防军们大声吼喝:“回去、回去!遵守秩序,不要上坏人的当!”

“那你就把欠我们的军饷发给我们!”乱兵们不听,吼着往前涌。

“我说话算数!”军政部长在台上向乱兵们保证。赵康时在台下弹压,这样一来,已经涌到台前的乱兵们像被一堵堤岸堵截的波浪,停止了向前冲击,声势也渐渐缓了下来。躲在人群后的张德魁好不着急,眼看就要燃起来的怒火就要熄灭!赵尔丰的贴心卫士气把一口大牙咬得喀喀响,顺势把盘在脑后的那根油浸浸的大辫子一甩,盘在颈上,暗暗一声冷笑,他那只铁骨铮铮的右手举起德造二十响手枪,连连开枪指挥……

散布在各角落的心腹们得到了信号,又开始裹哄着巡防军们惊呼呐喊往前涌。赵康时勇敢地迎上前去,举起手枪,刚喊一声“不准冲!”话未落音,“叭!叭!”一阵乱枪打来,赵教官顿时倒在血泊中。

台上的蒲都督见状,吓得脸色煞白,全身像筛糠,赶紧从后台溜下去,由护兵扶着上了较场边城墙,缒城逃了。瞬间,变戏法似的,台上的大员们跑得一个也不剩,台上的军政部长见红了眼的乱兵们正向自己逼来,赶紧一个箭步从台上纵下,带着马忠和一个弁兵跑出后门;再划动长腿朝玉隍观方向飞奔。

“吱——吱!”后面有追兵赶着,枪子追着。马忠和跟在尹昌衡身后的弁兵已受伤倒地。军政部长人长脚快,可惜穿着马靴,始终同追兵拉不开距离。神了!刚跑到东株市街,一匹白色的川马如离弦之箭向他迎面而来。这不是家中那匹川马是什么?这马之所以适时而来,是因为他家离东株市街不远。枪声爆响时,家中养的那匹川马因久经战阵,闻之兴奋不已,挣脱缰绳跑出门来,往枪响之处飞奔,正好救了主人的急。

身逢绝境的军政部长见状大喜,用手指在嘴上打出一个响亮的忽哨,止住川马,两步窜到跟前,翻身上马,打马朝凤凰山方向飞奔,他要去凤凰山调新军镇压叛乱。

在这场兵变中,闻名于世的锦城成都,一天中就被毁损得成个样子,面目全非。首先遭殃的是市内的大清银行、浚川源银行、通商惠工银行、铁道银行——这是当时成都几家略有规模的新式金融机构。接着,天顺祥、宝丰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协同庆等三十七家银行、捐号、票号都遭到浩劫,连同军人自监自盗的藩库、盐库等,共计损失现金二百万元大洋,尚未计十余家金号的损失。只有四川造币厂例外。它僻处城墙东南隅,是个死角,没有引起乱兵们注意,这就为军政府侥幸地保存了白银十余万两、铸造好的大清龙纹银元数万枚。

成都东大街、劝业街、大什字、小什字、暑袜街、总府街、湖广街、棉花街等十多条素称繁华的街上的所有商号也被乱兵们洗劫一空。情况往往是,官兵们满足欲壑走后,再让那些等在门外,看得眼睛出火,直淌垂涎的差役们抢。最后涌入的是那些游手好闲、掌红吃黑,整天茶坊进,酒馆出,打条骗人,专捡便宜的地痞流氓。他们一边高声大喊:“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一边不由分说,开始细细搜刮残余。

有些商号、华宅被洗劫一空了。后到的乱兵什么也没捞着,恼羞成怒。他们砸穿衣镜,用马刀砍门窗、家具……往往连挂在壁上的时贤字画,也被抓下来撕得粉碎。锦绣成都到处都是烛天的火光和叫声,“温柔富贵之乡”已被**得不成样子。

最后,是军政部长尹昌衡镇定自若,带兵平息了叛乱,年仅27岁的他,被推举成成大汉四川军政都督,代替了当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在那一届政府中,大文豪郭沫若的大哥郭开文任交通部长,同盟会会员占了百分之六十。

他非常关注尹昌衡。他继续看下去。有则趣事,说的是尹昌衡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时,阎锡山、李烈钧、唐继尧等都是他的同班同学。阎锡山睡他的上铺,他根本没有把阎锡山看在眼里。尹昌衡人长得漂亮,风流倜傥,各科成绩好,志向很高。在他眼中,来自山西五台山的阎锡山长得苕眉苕眼,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之间很少往来。毕业后,他们分到北海道一个日本联队实习,阎锡山又睡尹昌衡的上铺。阎锡山长了一身疳疮子,随时都坐在铺上扣,扣得皮屑满天飞。尹昌衡毛了,骂阎锡山是“癞皮狗”,大家就笑,跟着喊癞皮狗。阎锡山脾气特别好,笑着反驳,“人吃五谷生百病,咦!咋个‘癞皮狗’都喊出来了?”尹昌衡说,“我看你比‘癞皮狗’都不如。”

阎锡山一有空,就一个人躺在铺上偷偷地往一个日记上记什么。记完了,再将日记悄悄锁在一个小箱子里放好。有天,阎锡山站岗去了,尹昌衡好生疑惑,对同寝室的唐继尧、李烈钧说:“这个‘癞皮狗’不会是朝廷安在我们身边的‘雷子’(特务)吧?整天偷偷地记呀记的,会不会是在搞我们的黑材料?”当时,尹昌衡同唐继尧、李烈钧等人已经秘密加入了孙中山在日本东京秘密组织的反清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

唐继尧、李烈钧想想说真有可能。三人合计后,把阎锡山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拿下来,用刺刀撬开,里面有一本日记。日记上并没有黑材料,只有对班上所有同学的评语。第一个评的就是尹昌衡:“牛顿(尹昌衡爱坐在树上看书,当年发明万有引力定律的大科学家牛顿就是因为坐在树下看书,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打中受到启发发明了万有引力定律的。同学们给了尹昌衡一个牛顿的绰号。)确实英雄,然锋芒太露,终虞挫折,危哉惜哉。”对其他同学的评论也都极中肯,可谓一个个入木三分,箴言似的字字珠玑。看完后,尹昌衡这才发现阎锡山不简单,深信“水深必静”,从此改变了对阎锡山的看法,二人成了好朋友,以后结拜为兄弟。不意,这个“癞皮狗”帮了尹昌衡的大忙。

尹昌衡当上四川军政府都督后,因西藏再次叛乱,他请准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率军平叛。鉴于赵尔丰在西藏有很高的威望,小儿夜哭,只要说赵屠户来了,吓得小儿立刻不哭。尹昌衡将辛亥年在成都皇城坝上,当着万人大众斩杀赵尔丰后,他手提白发苍苍的赵尔丰头的照片复印若干张,所过之处广为散发。这就从精神上极大地震慑了叛军,连战连捷,马上一呼山鸣谷应,让叛军闻风丧胆。这时,在北京,英国公使朱尔典向袁世凯提出抗议。一心期望皇帝皇袍回身的窃国大盗袁世凯,必得到西方列强的支持才能一偿美梦,得罪不起英国。这就一天多道命令勒令尹昌衡停止进攻。不仅如此,袁世凯将他在全国最为忌惮的三个大都督:四川的尹昌衡、云南的蔡锷、湖北的黎元洪哄骗北京软禁。黎元洪在北京韬光养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逃过了袁世凯的加害,以至后来还当过几天民国大总统。尹昌衡与蔡锷,半是性格使然,半是出于对袁世凯的抗议,天天去逛八大胡同。人们只知道蔡锷同名妓小凤仙的故事,不知道尹昌衡与名妓良玉楼的故事。蔡锷因小凤仙的帮助掩护潜出北京城,回到云南起兵讨伐袁世凯而天下闻名。殊不知蔡锷一去,袁世凯恼羞成怒,将软硬不吃的尹昌衡关进大牢达数年之久。以后,仅管民国政坛人物不断变幻,但是都不肯放尹昌衡回川,纵然与尹关系不一般的段祺瑞、冯国璋当政时间。在他们看来,缚虎容易纵虎难。尹昌衡就是一只虎,他们决不能放虎归山。最后还是在阎锡山的帮助下,费尽千辛万苦,辗转反侧,尹昌衡才回到四川。

然而回到四川后,他的后辈学生,川中新贵刘湘、但懋辛不放心他。在酒席宴上逼他在报端发表《归隐宣言》!这时,尹昌衡心中唯一一盏政治明灯孙中山因勤于国是在北京病逝,万念俱灰的尹昌衡在报端发表《归隐宣言》,谓:“……昌衡从此不党南以谋北,亦不党北以谋南。不厚蜀而挤滇,亦不厚滇而弃蜀,公议私情两不敢背,勋名利禄一意长辞……

“丈夫赤胆,永无阴霾之私,贞妇白头,宁蒙失节之耻……”尹昌衡这篇《归隐宣言》很快被成都及省内多家报纸转载,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大家不难从中看出,其字里行间蕴含着好不容易归来的尹昌衡尹都督的无可奈何的失望和失落。

尹昌衡就此沉沦成都。

有意思!人们常说成都是藏龙卧虎之地,还真是。尤其是这个北较场故事多多!蒋介石看到这些连连感叹,我这次到成都,一定要会会这个尹昌衡。而且,下野后的尹昌衡,一直是威望很高的成都五老七贤的头,拉拢这个人,对自己很有好处。想到这里,他会尹昌衡的心越发迫切了。

这天晚上,黄埔楼上蒋介石那盏灯,几乎亮了一个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