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顺三年(1645)三月的一天晚上。入夜后的成都,一片死寂,黑灯瞎火,整座城市像是罩上了一件黑色的丧服,看起来比白天更为悲惨。年前,在首善之区的东、西御街上,入夜以后也还有几盏灯火闪灼。现在,没有了。皇城坝上,被浓稠漆黑夜幕裏紧的皇宫门前,只有两盏飘着金黄流苏的大红宫灯在亮。红晕晕的灯光下,两个宫前把门的带刀卫士,身材魁梧,衣甲鲜明,就像城隍庙中的哼哈二将。恍然一看,笼罩在夜幕中的皇宫,很像幽暗的阴曹地府。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隔进宫时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横跨在金河上的汉白玉曲背桥那边,夜巡的两个兵丁中,有一个兵好像发现了什么异样,弓下腰去,望着桥这边,揉了揉眼睛。
“二娃,你睁大眼睛在瞅什么?”同他一起夜巡的哨长以为他是肚子饿得慌,说:“你娃就是把眼睛鼓烂,也不会找到什么东西,不会从天上掉大饼的!”他们王宫卫队,生活比一般西军好得多,但因为粮食日益紧缺,他们也开始吃不饱起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们尽想的是吃。
“哨长,你看,那前方似有一个人正在朝皇宫走来。”被称作二娃的巡兵弓着腰,继续朝那边瞭望,神情不无骇异警惕。
哨长顺着二娃手指的方向注意看去,果然见到一个黑黝黝的活物走来,走近了看清是一个人。
“什么人?大胆,住步!”桥这边,哨长大喝一声,“唰”地一声从刀鞘里抽出刀来。来人在桥那边停下步来,哨长好生奇怪,过了桥,借着天幕上微茫的光线,看清了没有跑,站在面前的这人是个老汉;穿一身褴褛至极的油渣子棉衣,耸肩缩背,头上戴顶无檐双耳帽,揣着双手,一张脸的上半部被帽子遮着,下半部缩在衣领里。也不说话,拄在那里。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来王宫禁地?”哨长又扬起声来喝问:“老子问你的话,怎么不回答?个老东西,是聋子吗,不要命了吗?!”
“我是来看万岁爷的。”不意站在哨长面前的这个缩头缩脚的老汉说话了,一口陕北话,口气大得惊人。
“咦!你说你是来找万爷岁的?”哨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这时,二娃也走了过来。
“是。”老汉的口齿清清楚楚。
“你是万岁爷的什么人?”
“俺是万岁爷的启蒙老师,在下姓林名文蔚。”
“啊,林老先生!”这下,哨长不敢怠慢了,说话口气客气了许多,他开始盘问:“老先生从哪里来?”
“万岁爷的家乡延安府肤施县。”
“那么远的路程,蜀道又是如此艰险,你老能来?”
“唉!”这位自称万岁爷老师的穷老汉叹了口气:“家乡实在活不下去了,我是一路逃难来的。原想,我这把老骨头就只能抛在路途上了,不意天佑神助,竟然活着走到了成都,到了西京。”
“你老请稍待,我这就进宫去为你老通报。”哨长听完老汉这席话,完全相信这位老者就是皇帝的老师,他让二娃将老人扶过桥,领到宫门前圆孤形的檐下暂避风寒,他进宫通报。
其时入夜不久,张献忠尚未安息,在绿窗灯火,华丽舒适的寝宫暖香阁里,他躺在一把软椅上,由陈皇后陪着说话。
“你们四川的气候,咱老子不服,经常都感到昏头涨脑的。”张献忠躺在足可以当床的软椅上,闭着眼睛,浑身软搭搭的。他的心情很不好。目前形势越发严峻,他自知当了皇帝后做错不少事,可不从根本上找原因,只怪四川的天气。
“是。”陈皇后顺着他的话说:“我回四川也就是比陛下早两年,夏天还好过,难受的是冬天。不下雪,也不太冷,但一个冬天都不见到太阳,那冷是沾着人冷,不象北京,冷也冷得干脆。”陈皇后虽然年轻,完全摸到了张献忠脾气,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顺着毛毛抹。”陈皇后说时,伸出纤纤玉手,从摆在茶几上那髹漆果盘里拈起一颗合江红皮荔枝,翘起兰花指,剥开皮,露出晶莹雪白水淋的果仁,喂到张献忠嘴里。
就在这时,张献忠看见珠帘外魏协的身影,狗似的一晃,情知有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这个时候,如果不是有要紧的事,魏协不敢来打扰他。
“什么事?”张献忠问,最近一段时间,这大太监简直就是一个瘟神,来秉报的尽是些倒霉事。
“秉万岁!”魏协隔帘下跪,尖着嗓子秉报:“适才门卫来报,说是来了万岁爷的老师。”
“啊!”张献忠一惊,急问:“我的老师?来人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你们可都问清了?”
“秉万岁爷,来人是个老先生,名叫林文蔚。从陕北延安府肤施一路而来,吃尽了千辛万苦,想见万岁爷。外宫禁卫不知该如何处置,恳请万岁爷明示。”
张献忠是个很重乡情、师生情谊的人,眼睛一亮,认定来人林文蔚是自己的老师,一迭连声:“快请、请他进来。”想想又说:“先带他去吃饭,换衣。”魏协应一声“遵命!”颠颠去了。
一个时辰后,焕然一新的林文蔚被带到了张献忠面前,陈皇后回避了。暗香浮动中,明灯灿灿下,见到多年不见的大西皇帝张献忠身着绫罗绸缎,坐在一把镶金嵌玉的软椅上,手捋颔下大胡子,双目烔烔看着自己,林文蔚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天神样的大西皇帝,就是自己教过的小时爱打架,非常刁顽的“八旺”娃。林文蔚傻站在那里,竟然一时忘了刚才礼仪官的千叮咛、万嘱咐,见到皇帝该有的礼仪都忘了,恍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梦中,竟痴痴地说:“三十多年前的梦,真是实现了。”
张献忠听了林文蔚的话,摸不着头脑,赶快站起身来,让老师坐,并给老师作了一个揖,亲自给坐下的老师剥了一个荔枝,请老师吃。林文蔚拿在手中左看右看,说是“老夫只是在读白居易的《长恨歌》时,才知道荔枝,这是天下最美味的水果。不想,老夫今天也在八旺你,啊,不!说错了,不意在大西皇帝这里吃着了。”
张献忠乐得哈哈大笑,一篷大胡子散乱在胸前,他说:“老师不要介外,就叫我八旺好了,叫八旺亲热些。”笑过了,张献忠看老师吃过了荔枝,这就关切地问起来:“师母现在哪里,家里可好,家乡现在情景如何?”林文蔚皱起一副苦瓜脸,摇了摇头,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那张又黑又瘦的脸上,每一根皱纹里似乎都饱含着酸涩艰辛。
“家乡,就不用说了!”林文蔚似乎沉浸在一个遥远的噩梦中,他细说起来:“早已是人吃人了。自崇祯元年起,家乡便是战乱不停。自你们造反走后,更是兵去匪来,匪去兵来,可把我们坑苦了。我的儿子被拉去当兵,至今影无踪信,生死不明。老妻早气死了。我这个穷老汉,除了身边有几本书外什么也没有,我是兵也不要,匪也不抢;身上肉也没有几两,连送给人吃人家也不要。前年,李自成打进北京,夺了明朝江山,当了皇帝,他也是一个重乡情的人,派人回家乡省亲,大施钱粮,我们过了一段好日子。不意李家天下竟是昙花一现,接着,鞑子兵杀进来了,占了西安,又占了延安。”张献忠正在担心兵临广元城下的满洲鞑子兵,听老师说起鞑子兵,这就问老师,鞑子兵如何?
“其实,鞑子兵并不坏。”林文蔚说:“他们军纪严明。可恨的是他们要百姓改装,男人一律留发,扎根大辫子拖在背后,不然就要杀头。圣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我林文蔚从小饱读诗书,决不能做这等有辱先人、气节的事。没奈何,在家乡留不得,老夫只好随着难民西逃。途中,听说八旺你在四川当了皇帝,特来投奔你。随我来的百十来人,都比我年轻力壮。可是,蜀道难呀!”说到这里,林文蔚将一颗白发苍苍的头的抬起来,望着虚空,似乎想着一路的艰险,心有余悸:“一路上巉崖绝壁,云雾缭绕,虎豹出没,加上土匪沿途出没打劫。同行的人,死的死,病的病。最后,进了四川盆地的,没有几个。”
“老师命大福大,到了四川就好了。”张献忠想着刚才林文蔚说的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梦,问老师,三十多年前他做了一个什么梦?林文蔚的述说,将张献忠的思绪带回了过去。
明朝万历年间,天下太平。虽然陕西延安府三州十六县是全省的贫瘠地,但当时也还是田禾蔽野,人敦礼让,社会安稳。延安府的肤施县处于塞北地区,与安塞县接壤处有条河叫金明河。此是北上边关的要道,因军书粮饷常从此处出入,金明乡有种繁荣景象,风景也不错,可谓山明水秀。坡头窑上遍种庄稼,驿道两边是夹道杨柳。乡里在驿道边、土桥头建有一座乡墪,延聘家距此六十里地的寒士林文蔚到此教授乡中孩童。林文蔚是周围百里地闻名的饱学寒儒。张献忠、王志贤以及与张献忠同时在家乡扯旗造反,后来投降明朝的“闯踏天”刘国能、“射踏天”李万庆等都是小时同学。张献忠那时就与父亲是乡约的刘国能的死对头,经常聚众打架。
张献忠很能打架,很是凶狠,打得班上好些大同学都怕他,服他。张献忠与王志贤、李万庆交好。王志贤,就是现在的大禅师,是位弓箭工人的儿子,小献忠两岁,天资聪明,行动敏捷,翻墙越壁,赛过猴猿,故有“小猴狲”之称。明朝天启年间,天下开始动**不宁。开始是四川奢崇明造反,破了重庆,围攻成都。朝廷急调三边戎军入蜀平乱。山海关外势力看涨的满洲铁骑趁辽东、蓟州、宣化、大同四大镇兵力空虚,乘虚而入,威胁到京畿重地。朝廷手忙脚乱,急调有“天下第一兵”之称的四川石柱马土司遗孀秦良玉,率白杆兵火速出川,馳援京畿。在剧烈的社会动**中,人们的生活急剧贫困起来。林文蔚所教的学生开始拿不出给老师的“酬谢”,林文蔚不得不回家休课了一段时间。殊不知,就是这段时间,张献忠干出了一系列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来。一次,张献忠带着王志贤、李万庆还有他新招入伙的朱世虎,经过刘国能家,见两只鸽子从刘家飞出,带着嗡嗡的哨音,在刘家天上盘旋。张献忠不禁驻下脚来,对带着箭的李万庆说:“你箭法好,这两只鸽子肥,你把它们射下来,我们拿去下酒。”李万庆有些不敢,张献忠把胸口一拍:“箭,你尽管射。刘甲长找来了,我顶着。”李万庆这就张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去,一只鸽子被射中,扑楞楞落到地上。张献忠叫李万庆、朱世虎捡起鸽子跑到对面崖畔下等他。二人捡起鸽子刚走,刘甲长脚跟脚地撵出门来,见张献忠、王志贤小哥儿俩坐在地上下六子棋,急问:“你们见有人射我的鸽子么?”张献忠头都不抬,用手往反方向一指,说:“射鸽子的人捡起鸽子往山那边奔去了。”刘甲长心急火燎撒腿往那边追去。张献忠将六子棋一抹,带着王志贤吃鸽子肉去了。他们半大孩子四人,进了村头酒家,围桌坐了。张献忠大大咧咧招来主人婆,吩咐:“把鸽子拿去褪毛与我们烹调下酒。”张献忠在村里素有恶名,呼朋唤友来她这里喝酒不是第一次了。
“你们四个半大孩子,用一只鸽子下酒也不够呀!”主人婆说。
“少啰嗦!”张献忠把两道剑眉一皱,不耐烦地喝道:“叫你去做,你就去做嘛。我们等一会还要添人加菜,你怕是少了你的酒钱还是怎的?”主人婆不敢再说什么,提起鸽子下厨做去了。张献忠要“小猴狲”王志贤与他一起去偷他家的鸡。来在家门前,几只鸡正在篱下觅食,张献忠指着其中一只最肥的鸡,叫“小猴狲”下手,说:“你捉到鸡赶快到小酒馆等我,这边的事我来应付。”“小猴狲”照办,去抓鸡时,那只最肥的鸡倒是被抓到了手,可是一群鸡受惊,又扑又跳,喀喀惊叫不停。院里张献忠母亲说:“这鸡是怎么了?”急急赶出门来,与张献忠撞了个满怀。
“八旺”母亲叫着张献忠的小名:“咱家鸡惊叫是咋回事?”
“被鹰叼去了一只,是最肥的那只。”张献忠欺母亲眼睛不好,假意在院子里鸡群中看了看,慌不迭往外走,扯谎道:“我得赶紧去找李万庆射鹰,把咱家那只肥母鸡追回来。”说完,也不管母亲说什么,野马般跑了去。来在村头酒家,他家那只肥母鸡已经交主人婆做去了,可惜没有盐。珍肴美味,无盐就无味。可那时,盐很金贵。若要主人婆在鸡、鸽上加盐,得多付不少的钱,他们哪里去找钱?张献忠眼珠一转,对长得黑炭一块似的朱世虎,还有“小猴狲”说:“走,跟我去取盐。”他们出店时,张献忠顺手将主人婆的一只水桶拎在手上,回到村里,见刚才将盐车停放在驿道边休息的盐夫子们还未走。盐车有五、六辆,盐袋堆得多高。这是军盐,要运往三边,谁也没有胆子去偷军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张献忠却有这个胆子。其时快要中午,是夏天,天上日头正毒。五、六位推盐车夫,身上仅着一件小白汗褂,敞胸露怀,围坐在一棵浓阴匝地的大柳树下抽烟,喝水,聊天,息凉。张献忠与王志贤装出一副去河边担水的样子,从盐车夫们面前经过时,没有引起盐车夫们注意。张献忠经过他们身边时,已将一切观察清楚。蹲在河边,张献忠将桶伸在河里,做出打水的样子,却又并不打水,只将桶壁打湿。一边觑看车夫们的行动,一边对“小猴狲”小声如此如此说,口授机宜。
他们抬着仅仅是打湿的鼓肚水桶往回走时,故意做得一趔一趄的。这时,朱世虎在一边,用手中的弹弓打树上鸟,竭力吸引车夫们的注意。在车夫们身边,盐车排成一行,离柳树有一段距离,暴晒在烈日下。张献忠与王志贤走两步息一息,挨近了一辆盐车时,蹲下假装休息。趁盐夫子们不注意,张献忠从身上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朝盐包戮去。“唰唰唰!”雪白的盐,顺着破口向等在下面的水桶流去。看接了小半桶盐,张献忠才心满意足,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塞住麻袋创口。一声起,他同“小猴狲”用水桶抬着半桶雪白的盐,大摇大摆地从盐夫子们面前走了过去。
他们抬着半桶盐来在村边酒店,主人婆见状,明白是怎么回事,吓得张大嘴却不敢吭声。张献忠对主人婆恶眉恶眼,示意她不准声张。主人婆这就听说听教地去做,在他们偷来的鸡、鸽上抹足盐。一会,菜做好了、端上桌来,酒也上来,四人大吃大喝,呼吆唤六,不亦乐夫。那边盐夫们息够了,走出树荫,推起盐车。殊不知走不多远,那辆盐车开始漏盐,车夫们一查,一下就找到了漏盐的原因。
车夫们停下来,寻找原因。们回忆道:我们就在树下息了一会儿气,谁会来偷盐呢?在他们息着的时间内,过了一个割草的老婆子;过了两个去河边抬水的半桩子孩子;还有一个在远方打鸟的孩子。想到刚才两个孩子抬水的样子,他们一下明白了,就是刚才孩子搞的鬼。盐夫们对这两个偷盐的孩子的样子记得清楚,于是,他们留下三人看车,三人去村中找刘甲长告状。刘甲长听盐夫们一说,就知道,说是“不是张文兴家那个混帐八旺儿,还能有谁?”刘甲长带着盐夫们来有村头,远远朝小酒馆一看,见张献忠等四个小家伙吃得热闹,原想上去逮个现行,但想以张献忠为首的四个小家伙都是横人,惹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刘甲长便带着盐夫们来到张献忠家告状,张献忠父亲张文兴出远门赶脚去了,母亲听刘甲长一说,什么都明白了。刘甲长越说越气,说八旺将他那只最爱的鸽子,也是最值钱的鸽子上午射来吃了。偷军盐,更是犯了大罪、死罪!怎么说吧!唬得张母连连认错,答应加倍赔偿,倾其家中所有钱物赔偿,请甲长看在同村的面上多多担待。刘甲长做个顺水人情,对盐车夫们好说好说,这才带着盐夫们去了。
张献忠们一直到日头偏西,这才尽兴,各自回家。张献忠一回到家中,就受到母亲一阵数落:“你爹给你取个名字八旺,我看该叫你八败!”母亲又哭又闹,将张献忠这一天中的胡作非为一一数落出来。“可怜你爹,周年四季在外替人家赶骡挣钱,好让你娶上个媳妇,可钱都让你给赔完了……”母亲一番数落,犹如一瓢凉水当头泼下,将张献忠浇了个透心凉。张献忠明白原委后,不仅没有丝毫认错,反而要去找刘甲长拼命,唬得母亲一把死死拉着他,才没有再出事。
张文兴赶脚回来,从妻子口中得知儿子又在村中领头闹事,却又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对妻说:“当今天下大乱,朝廷在陕北各地招兵。我看,让八旺儿当兵去算了,免得留在家中出多少祸事!”张献忠是家中独苗,当年也就是十五、六岁,以往多次闹着要去吃粮投军,母张徐氏都没有舍得。如今听丈夫这样一说,张献忠母亲说:“只要八旺愿意,我这个当娘的也没有啥说的。”当即找来张献忠一说,不意他欢天喜地,对父母亲说:“我八旺就是个当兵的料。此去,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就不回来见你们。”他拿了家中一笔钱,伙同李万庆等一帮村中后生,去延绥当兵吃粮去了。
张献忠等去吃粮投军不久,林文蔚回到村中开课。忽忽到了八月二十一日,是林文蔚太老师去世的忌辰。这天早饭后,林文蔚到私塾将学生们该念的书,该做的作业,作了布置,宣布放假两日。他在金明驿买了几个烧饼上路了。
时值仲秋之际,天高云淡。林文蔚走到半途,忽然变了天。阴云四合,天一下黑起来,起了大风,眼看暴雨将至,恰前面坡上有座破庙。头上响起炸雷,林文蔚赶快去庙中躲雨。就在他前脚跨进庙门,后面雨就“哗!”地来了。接着,天上金蛇似的电光一闪,霹雳一声惊天动地,天就像漏了似的,大雨弥合了天地,四周一片雨雾翻腾。林文蔚躲到大殿上,可到处都在漏雨,唯神龛下有一块地方是干的。他在干处坐下,双手抱脚,等候雨停。那场雨牵麻吊线地下,烧饼吃过了,天也快黑了,大雨转成了小雨,却仍然没有停。看来只能将就在破庙中过夜了,好在天气不冷。暮色朦胧地走近,林文蔚抱手抱脚地环顾四周,雨声晰沥,西风飒飒,风过处破庙处处传出空洞的回声,显出一派凄凉景象。林文蔚触景生情,叹自巳一生功名无就,弧身寄食他乡,老天无眼,空负我满胸经纶。天黑了,庙里黑灯瞎火。林文蔚自怨自艾时,不觉疲倦袭来。他双手扶膝,头枕膝上,不觉沉沉睡去。
不觉间,他来在一座高大堂皇的宫府中。到处亭台楼阁,华灯灿灿,僮婢匆匆进出。中院大花厅里摆起了几座酒宴。正訝然间,只听外面宣呼:“大王到!”庭下众人纷纷让道两边,恭谨列队迎接。俄而,鼓乐齐鸣,一位大王身材高大,白袍黄铠,颔下一部美髯,剑眉阔额,黄面黑须,目光如炬,在一群太监宫娥彩女簇拥下,龙骧虎步而来。这不是我的学生张八旺――张献忠是谁?林文蔚想喊,却喊不出来。就在这时,大王昂首阔步,领着一帮人进了花厅。但闻高声呼叫上菜。上面安静下来。想是大王食毕,只见一吏走下堂来,手中拿着一个薄子,高呼带人犯。随即镣铐叮当,廊后转出一帮由兵押着的犯人。这些犯人有男有女,或是臃肿肥胖,或是妖艳怡人,大都是明朝命官,无不披枷戴锁,狼狈不堪。锒铛声中,这些人被押至上房,只听大王陕音浓郁地怒喝道:“尔等长期压百姓,行为不端,十恶不赦。咱老子今天要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再将尔等碎为肉泥,散与百姓为食!”堂上传出哭哭啼啼的哀求声。
俄尔,吏又下堂来喝提犯人。镣铐再响,廊后这又转出另一批犯人,他们或是獐头鼠目,或是大腹便便,都是公卿、衙吏类人物。大堂上又传出大王陕音浓郁的喝斥:“你们这些狗官,平日横行乡里,草菅人命。咱老子今天要将尔等敲骨吸髓,以解心头之恨!”但听声声惨叫从堂上传来,令人心惊肉跳……一连处置几批恶人、奸人后,白袍黄铠的大王走了出来,背后嫔妃、卫士相随。林文蔚看清走来的大王正是自己的学生张献忠,不禁惊喜上前直呼其名。大王转过身来,看清是自己的老师,却并不答话,只微微一笑,倏地化作一道金光而去。
张献忠听完老师讲的这个故事,喜得眉飞色舞,捋须暗想,不管林文蔚讲的这个东岳庙避雨故事真假,都可以借来一用,以证明自己是天生圣人,借以提高自己在属下、臣民中的地位。这个故事真是插秧的雨,来得太及时了。张献忠是个善于弄诡也喜欢弄诡的人,想到这里,如何弄诡的主意油然而生。他当即唤来大太监魏协吩咐:“我要为远道而来的启蒙老师接风洗尘、大宴群臣。日期就定在初三。你下去吩咐各方面周知照办!”
魏协跪接圣命后要去,大西皇帝喝住大太监:“龟儿子,你着什么急,听我把话说完再走不迟。”
“是。”魏协弓腰听命。
“老师。”张献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捋着胡子对林文蔚笑嘻嘻地说:“刚才你讲的故事,精采极了,而且后来桩桩件件得到了应验。今天我当了皇帝,还有我张献忠做的事、平生与明朝不共戴天,杀贪官等等,都可以说是与梦中情景一般无二。可见你我师生有缘,老师是个有灵性的人。早在多年前,天爷就给老师托了梦。
“大年初三,我要为老师举办接风宴,大西朝所有上品级的文臣武将百官尽皆出席。宴席上,老师你将刚才讲过的故事再讲一讲。”年过花甲的林文蔚是个饱学寒儒,对张献忠这番话中的含意,想要达到的目的心知肚明!连说:“陛下放心、我会讲得很精采的。”大西皇帝对林文蔚这样一个近乎乞丐,一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到了成都的糟老头子如此看顾,如此客气,林文蔚不能不投桃报李。他不敢再称张献忠“八旺“,改称陛下。张献忠大喜,要魏协带老师下去休息,安排在宫里,好生服侍。
初一晚上,大太监魏协,带着领命在初三日筹办百桌盛宴的光禄卿喻大章,前来请示张献忠盛宴如何办?宫中已是到了柴干米尽油打光地步,近些日来喻大章竭尽努力,才保证皇上皇后一日三餐。除此以外,宫中所有的人,从上到下都开始饿肚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禄卿喻大章,没有手板心中煮出鱼来的本事。
在寝宫,坐在那把镶金嵌玉,很舒适软椅中的大西皇帝,听了跪在面前的光禄卿喻大章战战兢兢的秉报请示,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明知故问:“你说筹办百桌盛宴有难处,因为今年不同往年!我要问你,今年与往年如何不同?”
“今年城郊人烟稀少。”喻大章硬着头皮回答:“粮食不仅昂贵,百物飞涨,而且不易买到。去年办一桌席,已飞涨到要三、四两银,而今年这个价钱还不够买一桌宴席的盐和米。
“猪,根本就买不到。去年,买一头猪,要十两银子,今年哪怕出到五百两,也买不到。小人等虽八方奔走,到今日竟未寻得一条过年猪。”
光禄卿喻大章的奏报,张献忠当然信,但他面子上下不来,他说:“老子不信,有钱买不到东西。俗话说,‘有钱买得鬼推磨’。你给老子不问价钱的买,老子有的是银子。买不到猪,就买鸡、鸭、鹅。搞个百禽宴,又有何不可!”
“秉陛下,鸡、鸭、鹅这些家禽也买不到了。”喻大章双手伏在地上,又慌又急,叩头如捣蒜:“现在只有梨园坝刘文秀将军治下营中还有几头耕牛。我等也前去刘营作过通融,希望他们将耕牛卖与宫中,可他们不肯。实在没有办法,看来非圣上下旨调用不可了!”喻大章的话提醒了张献忠,他想,看来非走这一条道不可了。不然,就是逼死眼前这个家伙,也办不出百桌宴席来。
张献忠嘘了口冷气,答应了,他唤过大太监魏协说,要他让秉笔太监王宣拟旨,派人去梨园坝刘营中牵两条牛回来,省俭着办二、三十桌就行了。到时,所请大臣名单送他过目,人也要省减。想想,又加上一句:“千万不要打惊打张,街上买不到猪这些物什,不要张扬,嗯?”向来声如洪钟的张献忠这样吩咐时,声音低微,好像是一下病了似的,气虚。
“秉皇上!”跪在地上的喻大章,却还没有完,不无担心地继续奏道:“梨园坝上的牛,奴才去看过,都很瘦,不要说办二、三十桌,即使要像模像样地办出二、三桌来也难。”喻大章怕张献忠发脾气,赶紧接着说:“奴才倒有一个应急的办法,不知行不行?”说着,调头看了看候在旁边的魏协,样子很诡。张献忠让魏协下去。
魏协下去了,寝宫中没有多的人,喻大章轻声道:“奴才有办法在初三办出丰盛的百桌盛宴,不过,得用一法,请皇上恩准。”
“说!什么办法?”
“用人肉和牛肉合做。”
张献忠闻言浑身一震。他早就得知,市面上有卖人肉的了,想起林文蔚说:“家乡早就是人吃人了”,有所触动,压低声问:“人肉也可入席么?”
“行。若不说破,还甚为可口。”
张献忠略为沉吟,答应:“好。刑部每天杀那么多人,你龟儿子既然说人肉好吃,就去刑部挑些来做。可不许走漏了风声。走漏了风声,老子杀了你。”喻大章叩头领命去了。
大年初三这天早晨,皇宫中庭那间画栋雕梁的大花厅里张灯结彩。一群群太监虽然一个个饿得皮包脸肿,却是穿得上下簇新。太监乐队更是一早就站在花厅前,排成两排,竭力振作精神吹吹打打,欢迎前来赴宴的文臣武将。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大西皇帝的四个义子,除刘文秀因在新津,路近,可以回来也要回来外,孙可旺、李定国、艾能奇都在前线指挥御敌,山高水远,无法回京。
在乐队的吹吹打打中,首辅汪兆麟领着他那一帮人最先进到花厅,按官职顺序依次坐了,然后其他百官陆续到了,依序入坐。官员们大都官服簇新,却是饿得黄皮寡瘦,没有精神。这会儿,与其说他们在等候皇上驾到,不如说在等候开席。他们中,纵然汪兆麟,也感到肚中空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牙祭――吃肉了。本身就是鹰鼻鹞眼的汪兆麟,因为饥饿多时,一双眼睛凹起多深,就像一个骷髅,形象越发狰狞丑陋。看着花厅里坐着满****的官员,汪兆麟暗想,等会儿,要多少肉山酒海才能填满这若干饿枯了,饿得没有了底的肚子?难道有人会变魔法吗,哪里去找那么多肉食?张献忠也真敢请!
煎煎熬熬中,好容易捱到午时三刻。厅外的乐队,忽然吹打起悦耳的细乐。只见一群太监在前开道,手执金黄仪仗缓缓而来。大太监魏协颠颠前来一声通报:“大西皇帝驾到!”花厅中的宫员们立刻如提线木偶,倏地站起,跪迎张献忠。
西皇张献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林文蔚、刘文秀、王志贤。百官们赶紧低头拱手行礼,齐声恭颂:“吾皇万岁,万万岁!”弓腰跪地的汪兆麟看西皇身后跟着林文蔚、刘文秀、王志贤,特别是王志贤,让他像是吃了颗苍蝇似的,难受得咧了咧嘴。
张献忠领林文蔚、刘文秀、王志贤在首席依次坐了,让汪兆麟也上了首席,陪坐末位。张献忠也不多说,大手一挥。手执仪仗一边侍候的魏协,尖起嗓子一声:“上席!”鼓乐声中,百十个太监,迈着碎步,手中托着髹漆托盘鱼贯而入,往来穿梭给各桌上酒菜。顷刻间,面前桌上珍肴美酒罗列。都是真东西肥实货,什么扣肉、烧白……应有尽有,大盘大碗小碟,美食美器,堆了一桌子。候在桌后的宫女,轻移莲步上前,给摆在每人面前的酒杯中斟满美酒。顿时,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肉香酒香。汪兆麟这时什么都不想了,忍不着鸡胸起伏,贪婪地吸了吸鼻子。
张献忠知道大臣们都饿坏了,率先举杯,站起身来,指了指坐在他身边戴了副鸽蛋般铜边眼镜,须发皆白,形容瘦削,身着一身崭新黑色棉衣的老者,给百官们介绍:“这是老子的启蒙老师林文蔚。我这老师非同凡人。他老这么大年纪,身体这么瘦弱,蜀道又这么险峻,他却如有天神照应来到了咱们西京。同他一起来投奔我的那么多人,都比他年轻力壮,却都死在了路上。你们说,奇不奇?”张献忠话音刚落,一踩九头翘的东阁大学士汪兆麟赶紧率先举杯站起响应,马屁拍得膨膨响:“全托陛下洪福,来!”他将酒杯照了一圈:“新年伊始,这第一杯酒恭祝陛下洪福齐天。”堂上百官起立,齐声应道:“恭祝陛下洪福齐天!”大西皇帝仰起头来,一口长饮并亮了杯底。但他并不坐下,待宫女上前为他酒杯中斟满酒后,再举起杯来说:“今天,所有虚礼都免了。只是朕与大家再同干一杯,为我的老师举杯洗尘,然后大家乖乖坐下来,边吃边听我老师讲一个多年前,他在我们家乡东岳庙避雨的故事。来吧!”这就将手中的酒杯向四面照了照,文臣武将们,无不喜从中来,高举酒杯,一饮而尽。过程走完了,献忠将手往下压压,说:“开始吧,酒肉管够,但不要弄出响声,仔细听我老师讲故事!”
“谢万岁!”堂上百官齐应。然后坐下,抄起筷子,直取桌上肉做的肥实货。
林文蔚是个懂事人。他对自己的学生,过去在私墪里那个调皮捣蛋,读书不行,打架在行的张八旺,如今的大西皇帝,完全不讲他当年的恶劣,专捡好的说。特别是当年东岳庙避雨的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发挥也好。张献忠知道这场宴席是咋回事,很少动筷子,只是用手捋着自己颔下那把大胡子,一边听讲,一边观察着场上百官们的动静。也许是林文蔚讲的故事太为精彩传奇,百官们一边吃一边听,有的大概吃得差不多了,不时停下筷子看着林文蔚,神情很为吸引。张献忠对这种情状是满意的。想这满桌肉菜基本上都是人肉做的,他没有吃过人肉,想起来心里犯腻,但是看百官们吃得香,不禁抄起筷子挟了几块烧白尝。嗨,不吃不知道,一吃还不错,吃不出人肉与猪肉的区别,不禁暗想,现军中严重缺粮,而敌我之间战事频仍,整天你杀过来,我杀过去,死人甚多,军粮正好拿人肉充饥。正想时,忽然看见坐在斜对面的两个官员交头接耳在悄悄说什么,样子鬼祟,心中“咯噔”一声,糟了!他想,这两个官员发现吃的是人肉,在偷偷议论,便把手朝两人一指,大喝一声:“你两个站起来!”
皇帝突然发怒,百官襟然,纷纷放下手中筷子,循着皇帝手指的方向惶恐不安地看去。只见那两个官员,一高一矮,不知所犯何事,战战兢兢站了起来。
“你两个是哪一部的官员?”张献忠喝问。
“秉皇上,奴才们是刑部官员。”心中的猜想证实了。张献忠暗忖,这些做宴的人肉,都是喻大章去刑部要的。两个家伙在一边鬼鬼祟祟议论的不是这事还会是什么!?便不问清红皂白,大喝一声,“拉出去砍了!”堂上立刻涌出两个宫中禁卫军,走上前去,将陡然间大祸临头不知所云,吓得瘫在地上,口口声声喊皇上饶命的倒霉蛋拉出去砍了头。
见一屋的大臣们都看着自己,目瞪口呆。张献忠灵机一动,宣布自己之所以要杀这两个刑部的官员,他们的罪状是:“在一边小声议论,扰乱秩序,目无国君。”他余怒未息,又让禁卫军将在旁边待酒的一个宦官也拉出去杀了,罪状是:“不能纠仪”。大西大顺三年,大西皇帝最后一次赐宴群臣,到这里盛宴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张献忠率先站起身来,堂上群臣看皇帝要走,赶紧伏跪在地,战战兢兢向皇帝行跪安礼。张献忠将两手往身后一背,拂袖而去。首辅汪兆麟就像一个跟屁虫,赶紧跟了上去。百官们跪在地上,伸着颈子看着皇帝逐渐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那样子,很像是一群伸长颈子待宰的鹅,又可怜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