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清纯如水的秋阳,从褙糊着夹江纯绵白纸的窗棂上透进来,在大慈寺住持,鉴明大法师的静室里闪灼游移。虽然静室里里光线有些昏暗,但还是看得分明,大师的静室虽然简洁,但充满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屋子四四方方,小小巧巧的,地上铺的是采自省内宝兴的黑色大理石。身披红色袈裟的法师趺坐在浦团上,双手合什,闭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身姿挺直――标准的坐如松姿势。他捻着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大师面对着的神龛上供一尊笑微微的释迦牟尼佛;神龛之下摆一张供案,案上摆着供果;两边黄铜烛台上,一边一只足有尺长,拳头大小的大红蜡烛燃得正紧。
大师六十多岁,不留胡须,身材瘦削,神情矍铄。四周很静,静得来可以听见窗外那株高大的梧桐树上,在阳光照耀下金箔似闪光的浓密叶片随风飘逝而下沙沙声。旁边,香炉里一束印度香青烟袅袅升腾。看得出来,大师的思绪陷得很深。他那五官端正瘦瘦的脸上,一副浓浓的已然染霜的剑眉不时挑起来,这就泄露出他内心其实是翻江倒海的,而且透露出一种将军才有的威仪。
大慈寺住持鉴明大法师,是个很有些来历的人。
他俗姓张,名敬一,福建人,举人出身,中途投笔从戎。崇祯年间,当张献忠、李自成与明军中原逐鹿时,他是明廷骁将邵捷春不可或缺的幕僚,多次参与对张献忠、李自成作战。他颇有谋略,尽心尽力为邵捷春赞画军机,颇著劳绩军勋,深为邵捷春倚重。他在军中还练出了一身不俗的武功,三五个人近不得他的身。除此,他素喜佛学。军务之余,常常选一僻静处读内典,察禅理。
那时,邵捷春、左良玉、孙传庭等名将在南人北相,文韬武略的“总理”卢象升提调下,对流军连战皆捷,将李自成、张献忠为首的三十六家流军逼得或降或逃或匿。形势一派大好下,关外满鞑子再次深入畿辅。崇祯皇帝慌了手脚,急令卢象升率精锐去京师勤王。时年不到三十岁的崇祯,虽然勤于王政,但性阴狠,对属下多疑,苛刻寡恩。设特务机构东厂、锦衣卫,广派特务监视部属,动辄派出缇骑将属下逮到北京治罪。在一派内忧外患面前,崇祯信任的朝廷重臣――原三边总督杨鹤之子杨翤昌向皇上献“攘外先安内”计,建议朝廷对满洲鞑子宜抚――每年输以巨款以求喘息时机;腾出手来,对以李自成、张献忠为首的“流军”痛剿,一网打尽。时中枢三人,这就是杨嗣昌、卢象升和崇祯的亲信太监、当了天下军马总监的高起潜,可谓决定了中国的命运。崇祯私心赞成“攘外先安内”,但又怕民怨沸腾,不明确表态,假惺惺征求卢象升意见。杨、高二人对满清主和,独卢象升主战。这样,卢象升势必难逃一死。在迎战深入畿辅的满洲铁骑大战中,卢象升孤军作战,面对数倍于己之敌,苦战数日而粮草援军不继,最后血染疆场。明末的两根擎天大柱――前是袁崇焕,后是卢象升就这样轰然坍塌。他们最终死在内部,死在了崇祯皇帝手上。
之后,兵部尚书杨嗣昌挑起了剿灭流军的重任。卢象升本来下得好好的一盘赢棋,被志大才疏,只会纸上谈兵的杨嗣昌很快下成了一盘死棋,输棋。偏杨嗣昌又执迷不误,嫉贤妬能。因此,众叛亲离,属下大将左良玉不听他的调遗,公然抗命,反而躲过一时。而邵捷春听他的,最终活活被杨嗣昌排挤、陷害致死。崇祯十六年(1643),将局势弄得不可收拾的杨嗣昌,在张献忠率军拿下有九省通衢之称的武汉前夜畏罪自杀。至此,崇祯用以维护明朝三百年江山的最后一点血本被杨嗣昌输光当尽。李自成、张献忠分率百万大军,以破竹之势向南北两方挺进……张敬一清楚地听到了明朝垮台前的吱呀声。失望之余,挂冠而去,归隐佛门。
他辗转来到成都。归隐佛门的他与朱明宗室至亲交好,因他佛学高深,很能自持,在大慈寺当上法师,进而当上住持。年来,虽处于大慈寺清静无为地,但风声雨声市声,声声入耳;国事省事市事,时时在心。就在张献忠占领成都后,遍城贴满告示,搜拿朱明宗室;并严令,知者速将朱明族室拿报,若有知情不报者,有意藏匿者,一经查出,与朱明宗室同罪,格杀勿论!而朱奉伊父子就被他藏在寺中一隐秘处。风声越来越紧,张献忠下令紧闭四城搜查逃犯,重点搜查朱氏族人。这时他在想,如何尽快将朱奉伊朱小伊父子安全送出成都。
鉴明大师轻轻咳了一声,这是一个示意。
门帘一掀,一个中等身材的法师闪身而进,他将右手竖在胸前,低首向住持问安施礼。
“不知大师有何吩咐?”他叫一果法师,是鉴明住持的亲信弟子。
鉴明并不抬头,只是轻声一句:“你去请朱奉伊来。”就在一果法师应声要去时,住持法师鉴明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尽量不要让人看见朱奉伊。”
“住持放心!”一果向鉴明施礼而去。
朱奉伊很快被一果法师带到了住持大师面前。然而,在蒲团上盤腿趺坐的鉴明大法师却并不睁开眼睛,不闻不问,保持着固有的姿势。长时间的沉默中,朱奉伊站在法师面前,端端地打量着这个决定他们父子生死的鉴明大师的神情,对大师要他来的原因作着种种揣测和分析。落难的朱奉伊,原也是一个藩王,官封顺庆(现南充)王,不过他长住成都,公馆修得很阔气。因喜佛学,同鉴明法师相交很深,平日对大慈寺的施舍、供奉也最为慷慨。在张献忠破城之日,蜀王投井,一派乱纷纷犹如世界末日的恐怖中,时年刚过不惑的顺庆王朱奉伊匆促中,带着他最为钟爱的只有十来岁小儿子朱小伊,脸青面黑地逃到了大慈寺。鉴明法师当即收留了他们父子。原想让他们躲几天找机会将他父子送出城去,不意张献忠对朱明宗氏苦大仇深,已将成都的朱明宗氏族人造册在案,全城张榜画象严拿,发誓挖地三尺也要将这些朱明宗室族人捉拿归案,斩草除根。朱奉伊自然名列其中。张献忠还下令,关闭四道城门,每天所有出入城门的人,不仅要有各管辖营地发给的路条,且要受到搜查。朱奉伊父子在大慈寺一藏就是一月有余。虽然事情做得严密,寺内只有上层几个法师知悉,但已经有人表示不满了。那天负责寺中外交事务的“知官僧”,就公开对住持大师提出了他的担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顺庆王父子在我们寺住得久了,怕是不得行!那可是要带惜我们掉脑壳的哟!”话虽说得娓婉,但应该有的都有了。话中有提醒,警告,还有威胁!
这当儿,住持大师鉴明忽地睁开眼睛,呀,眼睛好亮、好犀利!
打量了站在眼前的朱奉伊一下,鉴明大师比了一个手势,示意朱奉伊坐,一果法师为朱奉伊泡了一杯茶。
朱奉伊怯怯地落坐在靠窗的一把黑漆太师椅上,一果法师向住持端手施礼后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门。鉴明大法师仔细地打量了朱奉伊一下。看得出来,顺庆王月来是提心吊胆的。原先白白胖胖的他,瘦了一大圈,那双由朱元璋遗传下来的、具有朱明族人鲜明特色的又大又鼓的眼睛,网满了血丝。原先穿着上很讲究的他,为不引人注目,竟穿的是一身粗蓝布和尚服,虽然剃光了头,但他怕痛,没有在额头上铬上疤……总体来看,坐在眼前的朱奉伊在穿着举止上,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谈话是先从朱奉伊的小儿子朱小伊,是否要在额头上烙烫出九个疤开始。
“现在看来,张献忠封城很紧,你父子一时半会出不了城。”鉴明法师看着朱奉伊说:“虽然你们父子住在后院,也隐蔽。但时间久了,难免走漏风声。如果你们被西军发现,我大慈寺也是要满门抄斩的!”
“感谢法师担戴!”朱奉伊说着拱手作揖:“我全家百十口人都被张献忠抄斩,我父子能虎口逃生,活到今天,全靠法师。法师的大恩大德,我感念于心,终身难忘。”说着垂泪。
“所以小公子千万不要负痛!”住持大法师说的是日前事,朱奉伊的小儿子负痛,没有在额头上烧出九个疤来,而如果不在朱小伊的额头上烙出九个疤,纵然将他打扮得与小和尚们一般无二也不行。因为他小爱跑贪玩,稍不注意跑到人庭广众下,一下就会被人认出他非出家人。那么,事就大了!住持大法师要朱奉伊不要心痛儿子,而应该配合,务必尽快在朱小公子的额头上烫出“九斗碗”来。大师强调:为了寺中僧人安全,也为了减少寺中僧人对他的压力,“小公子今日务必受戒!”
落魄的朱奉伊只好答应下来。
鉴明大师这就唤进一果法师,要他去将朱小公子带来,就在他的静室里烧戒。
很快,一果法师带着朱小公子来了。这个十来岁的孩子长得与朱奉伊一模一样。
“爸爸,我一早都在找你,原来你在这里。”朱小公子一进门,就扑进爸爸的怀里,拉着爸爸的手,天真地抬起头来看着爸爸。朱奉伊极为爱怜地用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从茶几上端起刚才一果法师为他泡的茶,让儿子喝,一副牴犊情深的样子。
鉴明大师似有不忍,调过头去,霜白剑眉抖抖,对一果法师低声一句:“为这位小施主烧戒吧!”
一果法师动作麻利如庖丁解牛。他让朱大伊坐到一边闭上眼睛不看。他掏出一个早备在身上的小盒子打开,取出艾绒,拈成九个碗豆大的小球,成一字形顺贴在“小施主”额头上,取出一根纸捻点燃,再将粘贴在朱小公子额头上的九个艾绒小球一一点燃。立刻,空气中弥漫起艾香和药香混合的苦涩气味,忽然,“小施主”朱小伊杀猪似的地惊叫一声,从蒲团上一跃而起;一边哭骂,一边伸手将额头上正在冒着青烟的艾绒小球往下抹。
一果法师急了,伸出双手用力抱着朱小伊。十岁的朱小伊在一果法师怀中一边哭着挣扎,一边向他父亲求救,一双小脚在地上乱蹬。
朱奉伊在看得心疼,欲起身制止。
鉴明大法师说:“长痛不如短痛,这是在救命!”朱奉伊只好又坐了下去。孩子却还在一边杀猪般哭闹,朱奉伊再也坐不着了,他站起来,从一果法师手中一把抢过孩子,护在怀中,说:“由着他吧,生死由命好了!”说完,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掀开门帘去了。
“阿弥陀佛!”鉴明住持双手合什,低下头去。良久,抬起头来,嘱咐一果法师:“你要派人将他们父子盯紧,不要让他们乱跑,尤其是那孩子。千万不要出乱子!”一果答应,向大师作礼后退出静室。
午后,大慈住持鉴明大师在他的静室中又做起功课――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一早一晚去大雄宝殿,在暮鼓晨钟中为全寺僧人讲经。除此以外,他都在自己的静室内礼佛念经。这时,知客僧慌慌张张而来,向他秉报:“张献忠的左尚书汪兆麟率西军一营,气势汹汹来在寺中。汪尚书这会儿大模大样地坐在斋堂上,说是有事要见住持!”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鉴明大师很沉着,他离坐起身,说:“那就去吧!”
进到斋堂,鉴明大师端起手来,向汪兆麟施了一礼,一声啊弥陀佛:“不知尚书下降寒寺,有何吩咐?”
坐在当中一把黑漆圈椅上,两边有手按刀把亲兵护卫的汪兆麟,用他那张驴头马脸上鹞鹰似的眼睛,注意打量了一下大慈寺住持。平生阅人很多,也很诡的他总觉得,这位住持看起来仙风道骨,但骨子里有种不祥的军人意味。
“被俘文官几百人关押在贵寺闲置庭院里,给贵寺添了不少麻烦。”汪兆麟话说得很客气,显得也很随意:“我是顺便过来看看的。我对佛学也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处此乱世,我汪某也许会遁入空门……”汪兆麟用他一口浓郁的安徽腔说时,一边注意打量着大慈寺住持。机心深沉的汪兆麟有个特点,对人处事,往往喜欢故意显得大而化之以麻醉人,以往确实也得过不少便宜,麻倒过不少人。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山中狼,人在山道上走,狼悄悄跟上,突然起身,猛地将狼爪在人的肩上一搭,走着的人以为是熟人拍肩,不经意调过头去,这就糟了,狼用尖嘴一下咬着人的喉咙不放。鉴明大师也警惕!“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鉴明大师坐了下来,侍候在侧的和尚上了茶。
汪兆麟问鉴明住持:敢问贵寺现在多少僧人?
“贫寺战前有僧人共一千二百余人,因去各地做法事的僧人多半未回,现实有僧人七百余人。”
“他们为何未回,是被老虎豹子吃了,还是去做了花和尚?”汪兆麟笑了一下,话中有讥讽意味。不待住持回答,他感叹一句:“大慈寺不愧为川中名寺,和尚真多。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是和尚出身,据我所知,我这位安徽老乡后来当了皇帝,饮水思源,对和尚情有独钟,经常克扣兵饷去养和尚。如此,可以说,明朝的天下,得也是和尚,败也是和尚。”
鉴明住持见汪兆麟居心叵测,指桑骂槐,也不动气,平静对应,棉层有针。
“和尚乃世外之人。朱元璋养和尚,是要和尚替他念经消灾,普渡众生向善。依贫僧看来,明朝之所以败亡,不在于明廷克扣兵饷养了和尚,恰恰相反,是养了若干作奸犯科的无聊文人。这些人当了官,无不整日摇唇鼓舌,播弄是非。结果好端端的世界,就是由这些人搅垮了的。”完了故作谦虚地问汪兆麟:“不知尚书大人以为然否?”
汪兆麟打着假哈哈,心中暗骂,好个秃驴,敢同我顶嘴!
“住持大师说得好,佛家的要义就是普渡众生。大西开国在即。西王心胸开阔,对那一群被俘文官,不仅不治罪,反而有所借重。然他们中却有不少人至今冥顽不化。希望大师帮我劝劝他们,以免西王震怒,大开杀戒。他们中的首要份子,倘若肯幡然悔过,则大师功莫大焉!”汪兆麟说时,觑起眼睛看定住持:“大师不会推辞吧?”鉴明不知这个汪兆麟来此究竟要搞个什么明堂,话说到这里,也无法推辞,即双手合什:“善哉、善哉!”算是答应。
汪兆麟这就吩咐亲兵将隔壁在押的张继孟、杨允升、力荛相陆续押上来。
先押上来的是张继孟,问过姓名后,汪兆麟说:“听口音,先生是陕西人?我们大王对他的陕西老乡可是另眼相待的。”可是,张继孟却将头一偏,很酸地对汪兆麟说:“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一个小小芝蔴官,竟如此不识抬举?汪兆麟威胁道:“你就不怕掉脑袋?”张继孟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汪兆麟懒得再理张继孟,吩咐押回去。
接着上来的是力荛相。问明力荛相是安徽黄冈人,汪兆麟有意套近乎,他说:“我家离你家不远,我们是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怎么样,今天我请你这个老乡出来帮帮我的忙,共同辅佐新朝?!”力荛相却不理他,很不屑地将身子一背,一副大人不与小人为伍的架势。这是怎么了?汪兆麟暗想,这些俘官、蜀中文人咋都这样死硬!他让亲兵将力荛相押回去。调过头来问鉴明法师:“我就不懂了!蜀王朱至澍昏聩荒**,为何他的属下,官职无论大小,一个个如此死硬,拒不归顺新朝,宁愿丢命?而且明朝都已经亡了!”
“蜀中自古为礼仪之邦,东汉时文翁在成都办学,文风便直追齐鲁,自然多慷慨歌燕之士。明虽亡,但蜀中文人气节没有亡。”鉴明大师暗中剌了他一句。汪兆麟不死心,又命亲兵相继提来郑安民、杨铿、齐群芳、赵芝、吴继善等人。在他与这些人过招的过程中,让他喜出望外的是,齐群芳、吴继善表示愿意效忠新朝。特别是吴继善,向有文名,官虽不大,但在蜀中是有影响的人物。这是他最大的收获,让他感到欣慰。他叫来在隔壁负责看管在押被俘文官的总兵,让他给齐群芳等给予优待。而吴继善,他当即带回去见西王。临走,他假惺惺地对鉴明大法师说:“叨扰大禅师半天,实在有愧。不过刚才大禅师谓,蜀中自古为礼仪之邦,没有一个官员肯背弃旧主,此话大谬。”觉得胜利了的他,对总兵吩咐:“为预防不测,你要派兵加强警戒这批俘官,大慈寺也不得例外。”说完,甩门而去。
鉴明大师毫无所动,他端起手来,一声“阿弥陀佛”起身而去而回,一果法师跟在住持身后亦步亦趋。这时,最后一缕晕黄的残阳,斜斜地拉在巍峨的大慈寺大雄宝殿金色屋宇上,闪灼游移波动,好像是刚刚泼洒上去的一摊鲜血。而在斜阳中蹿来蹿去的蝙蝠,晃动着不祥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