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请你们跟我去重庆吧!”尹昌衡的二儿子专程从城都赶到到西昌看望父亲来了,尹昌衡最近这段时间因为不担惊受怕,精神和身体都好了许多。他躺在软椅上,打量着很久不见面的绍尧,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劫后余生。
毕业于四川大学农学系的二儿子,倒是一个务实的人,他穿了身半旧的西服,没有打领条。像他一样,有颀长的身材,长条脸上五官很是清秀,皮肤像母亲颜机,很白。动乱的年代在二儿子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他的头发有些乱,一双原先明亮的很黑的大眼睛里,显出疲惫和几分恍惑迷离。他大学毕业后,差强人意地搞了些金融、油行方面的生意,起初颇顺利。可是,当胡宗南的部队到成都后,半买半賖地将他庫存的几千吨汽油全部拿了去,而到手的金圆劵,转眼间全部成了废纸。在成都,他破产了。
现在,成都的局势基本平静下来了,绍尧在重庆还有一部分资金,已经联系好了,他这是要去重庆办一家酒精厂,考虑到成都一带已经开始了土地改革,病中的父亲回成都多有不便,他这就绕道来西昌接父亲一行三人去重庆。
“绍尧!”父亲说:“你也不容易,难为你一片孝心,但我至于去不去重庆,你让我考虑一下,你也累了,早些休息,我明天答复你。”
绍尧去了隔壁。尹昌衡在原夫人和幺儿的服伺下,吃了药,早早睡了。这夜他想得很多,一更二更又三更,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四更五更刚合眼,亲人故旧又恍若眼前。
就在他重新回到西昌不长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他都清楚:羊仁安被俘后,解放军先是治好了他的腿伤,然后根据他的犯罪事实,押回老家富林公审后枪毙。羊仁安作恶多端的二太太也被人民政府镇压,羊仁安的孙子羊德清逃到山上,纠合一帮土匪称王称霸,羊德情不识事务地自称“皇爷”,改年号为“清法元年”,不用说,也很快被抓捕镇压。羊仁安的新太太被判了重刑。羊仁安的干儿子金河匪首李玉光,在沓坡山顽抗时,被解放军当场击毙。胡宗南的参谋长罗列、政治部主任李犹龙在沓坡山被活捉,其余国民党军长胡长青等,因顽抗被击毙。李犹龙被送到成都判了刑,而罗列被转送重庆时却伺机逃走了,最后经香港辗转去了台湾。这时的尹昌衡,就知道这些。他当然不知道后来的事,李犹龙于1963年被人民政府特赦,最后病死于北京。罗列在60年代先后就任台湾国民党陆军总司令、三军联合大学校长,1978年病死于台北。
而他的至亲中,姨太太杨倩一直隐居大邑乡下吃斋念佛,因终生没有孩子,后来在当地抱养了一户农家的女孩,女孩大后,她为女孩招了个上门女婿。接着当地搞土改,她被划为地主,因怕被斗争,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投河自尽。
长子宣桓,成都解放前夕,率部起义,可是,由于性格懒散,解放后他不愿出去工作,又不接受调遣去西南军政大学学习,一生未婚,如野鹤闲云。交往又过于复杂,后被公安厅强制收到政治训练班学习去了。性格即命运。他对大儿子不仅完全灰心,而且担心。还有,成都附近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他买了上万亩土地,回去必然要被当地农会押去斗争,要他交出多余的土地,很可能还要被划为地主……如此等等,与其回成都触目伤神,频添是非,不如就去重庆,換个环境,落得个耳根清静。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二儿子,也告诉了军管会,军管会请示了上级,决定尊重他的要求,给他们一行发了由凉山去重庆的护照、路条和路费。10月中旬,他们一行,乘的乘滑杆,走的走路,离开了西昌,去雅安,然后換水路,先坐竹筏后乘船到了乐山,再換乘大船顺风顺水地到了重庆,这是1950年的11月11日,已经到了冬季。
他们先在重庆南岸租了间半山腰上的一间吊脚楼住了下来。尹昌衡让幺儿宣晟给年来跟在他们身边的两个仆人给足盘缠,打发他们各自回成都的家,主仆之间已经很有感情,分手之时,双方流泪。山城居,大不易。这时,所有的工厂企业已经全部收归国有,这样一来,绍尧原先企望的酒精厂已经无从谈起。就在他宭迫无计时,恰东北招聘团到重庆招收大学生,绍尧在父亲的支持下,赶紧写信让与他同时大学毕业尚在成都的妻子赶来,双双去应聘,都被招收。年轻的夫妻二人与老父和宣晟母子洒泪而别,回成都告别母亲颜机,携子女去了长春。
供养父母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从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幺儿宣晟身上了。他经人介绍,去海棠溪一家牛奶场挤奶。身量酷似其父,个子高高的他,換上一件对门襟粗布短褂,钻到母牛肚子下挤奶,开始不会,可他学得很快。很快,他挤牛奶的量和质在全场都是第一。他从早到晚,拼命干活,一月下来也就挣人民币二十来元。虽然当时的二十来元不算少,但这么点钱要负责一家三口人的吃、穿还要给父亲看病买药,交房租,生活十分困窘。
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父子情深。常常看着日益消瘦,手上生满了冻疮,眼神里噙着一丝凄然的幺儿子,病在**的尹昌衡感到很心疼。而儿子却常常说对不起父亲母亲。因为他没有能力给父母提供好的生活条件。
重庆的冬天多雾,又阴又湿的雾雪白雪白,像一个神奇的老婆婆,不断从从纺车上绵绵不绝拉出的线,丝丝缕缕地在山城升起,看不见了天,看不见了地,连大江上的船帆也像是一些剪纸,影影绰绰的。让人特别难受的冬雾,从稀牙漏缝的吊脚楼中钻进来,鬼魂似地游**。看着因为冷,躺在**,将薄薄的一床被子裹紧又裹紧的瘦骨嶙峋的父亲,幺儿实在不忍,说是要去买一个炉子和熬火的杠炭来给父母亲取暖。看着家陡四壁的木板房,看着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腰身的小儿子。他们都故意说笑话。母亲说,她本是北京城里的一户穷困人家的女,从小就是受了苦的,这点苦不算什么,这点冷更不算什么。重庆这个冷,简直就是北京的小阳春。父亲更是说:“这很好,我本来就出身贫穷,现在不过是恢复了我的本色生活而己!”
不久,成都七个县的农会联合会派人到重庆南岸找到了尹宣晟,对他说:“你家是地主,地主就应该退押。你父亲重病在身,回不去就算了,你两个哥,一个在强制学习,一个去了东北,没法找。我们只有找你回去,协助你大哥退押!”
尹宣晟知道,他不回去不行,可是他一走,父母就无法生存,考虑再三,他第一次瞒了从不麻烦人的父亲,悄悄去求了刘文辉,邓锡侯。
因为起义有功,时在重庆西南军政委员会担任了副主席的刘文辉,听了尹宣晟的述说后,叹了口气:“你父亲这个人啦,就是!”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下去,意思是很明白的,太清高太傲。他告诉尹宣晟:“贺龙司令员去年就问过我,说是尹昌衡到重庆来了,你知不知道,找没有找过你?我说不晓得,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刘伯承司令员、贺龙司令员,还有邓小平政委都说起过你父亲,说是你父亲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共产党的事,而且历史上是有功的。现在情况既然已经如此,我开会时向主持工作的邓(小平)政委反映一下,你就等我的消息。”正说着,同样也是因为起义有功,担任西南行政委员会副主席的邓锡侯进来了,他对宣晟说的话,与刘文辉大体一致。
第二天,西南军政委员会、行政委员会开会,会议由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书记,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西南军区政治委员邓小平主持。邓小平时年48岁,看上去很年轻很精干很洒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服,没有戴帽子,头上剪的是短发。他主持会议,处理政务举重若轻,有一种从纷繁的事件中抓住本质,然后用快刀斩乱麻予以解决的本领。会议开得不长,却解决了好些棘手的问题。
“同志们还有没有事,有事请提出来,没有事,会议就开到这里!”邓锡侯这就提出了尹昌衡的问题,刘文辉附议。
会上,刘伯承和贺龙司令员都认为:尹昌衡对四川,对国家对民族是有贡献的,应该给予照顾。
“同意刘司令员和贺司令意见!”邓小平说:“对尹昌衡,我们要管!”见大家再无其他问题,也没有不同意见,邓小平宣布散会。
很快,经西南局统战部派人到成都与有关方面沟通,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尹昌衡家的退押被豁免了,而且成都方面派人到重庆看望了尹昌衡;重庆主面按月送去生活费人民币100元。那时,物价便宜得让今天的人看来难以理解,难以相信:猪肉四角钱一斤,鸡蛋两分钱一个……解放初期,人民币100元,那可是个大数字。这就让尹昌衡一家三口生活不错,绰绰有余。
西南局统战部给尹昌衡及他的家人找了套好房子,在重庆大井巷新昌里三号。是一个精巧的小院,房间是明三暗五式,两间寝室,一间书房,房间开间都不小,地板,玻窗,三口之家住在里面,相当的阔绰舒适。此外,配套的储藏室、柴房、厨房等等也是应有尽有。这是山城闹中取静的最好居所之一,也是推窗望景的最好观景台。人在屋中,足不出户,只要推开那镶嵌着红绿玻璃的雕龙刻凤的木质窗棂往下一看,山山水水,回旋起伏的山城美景以及两条玉带般绕城而过的大江――嘉陵江和扬子江,江上的百舸争流尽收眼底。重庆统战部的人在将所需的铺笼罩被、锅瓢碗盏等等一应用品家具购买安置好后,这就将尹家三口从南岸接了过去。
从此,尹宣晟不需在外打工挣钱了,只是每天在家照料父母的饮食起居。
生活好了,思想压力轻了,尹昌衡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他又是每天上午打坐练功,他坐在床铺上,左腿在内,右腿在外,闭上眼睛,双手合什。那张尚带病容显出苍老的脸上,神情平静而安详,像一尊奇石,经过了风吹雨打,惊涛骇浪的撞击,更加沉稳挺立。这个期间,他在佛学的领域又进了一层,练起禅功。
佛教、佛学本身是从印度传过来的,而禅却带有中国特色,是对原来佛教的深化和补充。佛学虽然博大精深,但哲学体系似乎过于繁琐复杂庞大。梁武帝时,号称中国佛学第一代师的达摩初创禅宗。而对禅宗贡献最大的是唐代的慧能法师。他本是一樵夫,又是一文盲,但他入教以后,佛心独慧且精研执著,从而激浊扬清,系统地完善了禅宗学,以至以后直接影响到我国的佛学、文化、艺术、建筑等多方面和民情风俗。李白、杜甫、苏轼等历代许多大文豪、大诗人、大学者也都精研过禅宗,比如《红楼梦》里,专门研究家就指出书中浸满了禅学。
在悠思冥冥,思绪载沉载浮中,尹昌衡总结了自己的一生,不时喃喃自语:“孔子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孔子想居九夷没有办到,我却做到了!”
1953年的冬天对山城来说奇冷,这个冬天好容易熬过了。可是到了5月中旬,天气已经明显转暖,却又突然大寒,已经脱了厚棉衣的尹昌衡本来体虚,猝不及防中得了感冒。起初,他并没有注意,宣晟给他请了中医看,捡了几服中药,不仅没有好,反而病势越发沉重。尹昌衡素来相信中医,他坚持看中医,宣晟这就为他请来名医文仲宣。把脉后,文医生对宣晟说:“你父亲身体太虚弱,中药药效慢,而你父亲的病不能再拖,得赶紧请西医看,打针!”宣晟这就违抗父意去请了西医来家就诊,尹昌衡吃了西药,打了针后仍不见好。
尹昌衡自知难好。他对幺儿宣晟说:“不用请医生给我看病了。”他指着小院中一枝观赏性的虬枝盘杂的小松树说:“服药是借助外来的力量,而病能不能好,首先取决于事物的本身。比如这棵小松树,你在它身上砍一刀,它最终愈合还是靠它本身渗出的汁液,而非其它!”
其间天气转暖,尹昌衡的病情似有好转。这天下午,他坐在躺椅上,让小儿子宣晟给他推开窗户,他从窗内眺望嘉陵江。阳光穿过云隙,洒在江上,那些在江上来往穿梭的船帆,就像蓝天上不慎落下的白云,倏又缓缓而去。他渐渐抬起头来,注意看去,山山谷谷,回旋起伏的吊脚楼中,不知不觉间,已经参杂了不少才建起来的很气魄的高楼。而天上,原先一朵硕大的乌云已经散去,亮出了一碧万顷的蓝天。蓝天上,朵朵白云追逐着,在赶自己的路。
这才是山城真正的春天,春天是多么美好的季节。他情动于衷,低声哼起了他喜爱的川剧《锁五龙》。在里间屋子的原夫人听到丈夫在哼川剧,放下手中活计,提着暖瓶出来给他的盖碗茶续水,轻声嘱咐:“昌衡,你病了这么久,身体很虚,刚好一点,不要伤神,更不要吹着了。”说着,让儿子宣晟给他关上了窗。
尹昌衡也就不再哼《锁五龙》,只是睡在躺椅上,很深情很留恋对原夫人和幺儿看了又看。
晚间睡前,见父亲并无异常,宣晟也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了。
这晚,宣晟梦中觉得自己走到了一处风景绝佳地,江对面,山峦起伏展开,景色秀丽,阳光明亮。这是什么地方?似乎从来没有到过,正疑惑间,山凹间升起一缕白云,白云随即翻滚、扩大,然后是一片模糊。天籁上忽然响起父亲一声微弱的叹息:“万事云烟已过!”梦到这里,尹宣晟猛然惊醒,一阵心跳,感到事情不好。
他赶紧下床,披衣去到父亲房里,母亲也已经醒了。挑灯看时,父亲虽然睡得很安静,但在发高烧,脸腓红,而且已烧得显昏迷了过去,鼻息微弱。母子大惊,赶紧分头出门去请医生,无奈医生夜间都不出诊。母子回来,束手无策,对着一盏孤灯,他们只得将湿帕子搭在尹昌衡头上,轻轻呼唤亲人,暗暗哭泣,等待天明。
午夜时分,时年68岁,处于深度昏迷中的尹昌衡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异常清亮,他看了看守望在他身边,已经哭红了眼睛的宣晟母子轻言道:“我自信一生大节无亏,死后没有遗憾。至于身后是非,留待后人去评说吧,我无须计较。”说完,安详地闭上眼睛,永远地去了。
得知尹昌衡去世,西南局统战部派人来表示悼念,慰问,并送上300元安葬费。宣晟母子将他们的父亲、丈夫安葬在了南岸区黄桷渡上的山谷内。当宣晟受母亲嘱咐,过江到南岸选址时,发现那地方就是他那晚上做梦梦见过的。
他们要回家了。
他们在亲人坟前久久下跪,站起来,再献上一簇他们从山间采来的沾满了露水的鲜艳的野花,再在那簇野花上洒上一些从山涧捧来的非常清冽甘甜的清水。
宣晟搀扶着头发斑白,非常哀伤的母亲,久久地注视着父亲的长眠之地。这里风景很好,而且幽静,四周都是花草树木,花香鸟语,又很是幽深。只是父亲的墓地显得未必简陋了些,小小的一方圆丘,墓前的墓碑是宣晟写好后,请石匠镌刻其上的一方红砂石,墓碑只有这样一行字:“尹昌衡之墓”,字是隶书,沉雄有力。小时他不上学父亲不勉强,但字是必须练的,而且父亲要他务必练好隶书。父亲说,隶书这种字体练好了,最有男人气质,因此,尹宣晟一笔隶书字写得相当不错。
这就是父亲的长眠之地!
宣晟觉得,生前学佛信佛,因而深信人死后灵魂不灭的父亲,这时一定在他的理想王国里,深情地默默地凝视着他们母子。而山下隐隐传来的嘉陵江日夜奔腾不息的涛声,则是他们母子献给他们的亲人尹昌衡的拳拳之心,一腔深情。
与此同时,在晨雾笼罩的川西平原尽头,名山县之侧的一个山坳里,王陵基在夜幕掩护下,逃过一劫,只听远远的镇上传来了鸡啼。他确信解放军押送着俘虏确实离去,这才出山。他最后警惕地慢慢踱进附近一座刚刚醒来的小镇。场头,烟雾氤氲中,一个开饭馆的老头,头上包着四川乡间老百姓爱包的白帕子,弓着背,在饭馆铺面外发火升炉子。
“老板,这么早就开张了呀?”王陵基几十年不改的口音帮了他的忙,他的嘉定(乐山)口音与雅安、名山口音如出一辙。
“老板”循声抬起头来。王陵基注意看去,“老板”是个满头银发,一脸皱纹,神情忠厚的老人。王陵基一眼就看出,这是个乡下好心的老实人。
老头问:“客官你是来吃饭吗?吃饭还早了点。”
王陵基说:“老板,我可不可以在你这里帮几天忙,打个下手什么的,光吃饭,不要钱?”
“客官贵姓?”老头手中停止了煽扇子,抬起打不直,已然佝偻的腰,再次用一双昏花老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说话和气、多早出现在面前的陌生人。
“姓戴,叫戴正明。”
“嗨,巧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戴。”老头高兴地说,“我也姓戴。”
“我们是一家人。”王陵基乘机套近乎。他说他是成都一家药房的伙计,现在成都很乱,生意做不下去了,药房关了门,他只好出来找事做……结果,经王陵基一番花言巧语,加苦苦哀求,开饭馆的戴老头真的是将他留了下来当伙计,让他涮个碗,择个菜什么的。
王陵基哪会涮碗、择菜,混了两天,养了养身子,“辞”别了饭馆的戴老板,又开始流窜。绝境中,他独自来在洪雅县一个逶迤的山坡上,目视着滔滔东流的嘉陵江,他想到过死。但是,想到台北方面的不仁不义,他恨得牙痒痒的。“不,我不能死!”他在心中发着狠暗想,我要活着到台湾去,质问俞济时,为什么出尔反尔,捉弄我王陵基?我要在委员长面前揭露俞济时!党国就是被俞济时这类欺上瞒下、损人利己、专门祸害同志的小人搞垮了的。这时,到这时,他还是相信蒋介石的。
江对面是一派典型的川西平原的和平景致:平畴千里,茅竹农舍……然而,景色依旧,却已是江山易人。看着滔滔东流的嘉陵江,走投无路的他心中豁地一亮,啊对了!沿江而下,可以由宜宾而重庆;由重庆而南京、广州……只要设法到了香港,那就像是关在笼中的鸟儿扑向了自由的山林,到台湾便是水到渠成的事。而沿江直下,他还有许多关系。
有了主意,也就打起了精神。王陵基一路乞讨,终于在一个夜幕降临时分,来在了宜宾城外南山脚下竹根滩一个姓杨的亲戚家。这是一户地主,曾得到过他的好处。其时,川南一带刚刚解放,土地改革还未开始。有些地主对新生政权怀着刻骨的仇恨,王陵基的这个杨家亲戚就是这样的人。
见到夤夜而来的前堂堂四川省政府主席、现在无异于讨口子一个的王陵基;感受到新生政权威胁、而一筹莫展的杨地主又惊又喜,忙吩咐家中秦奶妈杀鸡、摆酒投宴招待客人。
秦奶妈徐娘半老,人很机灵。主人虽然没有说来客是王陵基,但秦奶妈觉得来客形迹可疑,特别是,主人将客人接进小客厅后将门关紧。他们谈话时头挨着头,小声得像蚊子嗡嗡营营,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秦奶妈起了疑心,趁主人和客人关在小客厅里谈话,她在灶下烧火煮饭时,问来厨房铺排的女主人:“这是啥子显客?”
“哟,省府王主席嘛!”头上梳着发髻,臃钟的身上穿着对襟衣服,手中捏着一柄黄铜水烟袋的女主人少见识。话一出口,发现不对,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支吾:“秦奶妈你少问,做饭要得紧。”
秦奶妈是有相当觉悟的,她知道了,来客肯定就是新生的人民政府正在各地悬赏缉拿的王灵官王陵基,这是个战犯。趁下半夜,杨地主将王陵基送上停泊在江边码头的合众轮船公司的“永利”轮船时,秦奶妈溜出地主家,星夜去当地人民政府保了案。
夜幕中,“永利”轮顺风顺水走得飞快。王陵基坐在舷窗前暗自庆幸,毫无睡意。 耳中满是江水的汨汨涛声,两边岸上影影绰绰的乡村、远山……飞快地往后退去。他想起了一首不知是何人的诗:“功名富贵若长在,江水亦应向西流。”这很吻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同时,内心重新充满了希冀。
当“永利”轮驶到江安码头时,天刚微明。兴奋了一夜的王陵基躺到铺上,正要合眼。觉得轮船停在了码头上,随即是“瞿!瞿!”几声带着钢声的哨子传进耳鼓。随即听有人大声招呼:“船上旅客都不要动!”他心中一紧,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从窗内望出去,心顿时凉了半截,一队解放军已经上船,正挨次搜查过来。
他想逃。但是,哪能逃得出去?轮船停泊在江心。朝阳已经升起,到处亮堂堂的,一片光明,连只苍蝇也休想逃去。
几名挎着手枪的解放军进了他住的舱,只见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博士帽,从体形看有些熟悉的人,正用手指着他的方向,对身边的解放军轻声说着什么。王陵基下意识地将身子缩起,但是,毫无用处。他们已经看见了他。几名挎着手枪的解放军官兵,在那个身姿有些熟悉的人带领下,端端向他走来。他看着那个带着解放军来的人,心中连连叫苦:完了,完了!这个带解放军来抓他的人姓金,在他手下当过旅长。他的身后站着解放军。
“你看着我干啥子?”王陵基看着姓金的脸色发青,身上虚汗长淌,他说:“我不认识你。”
“真人贵人多忘事!”金旅长揭下戴在头上的呢帽,很幽默地笑笑:“王主席,久违了!”说着,双手抱拳作了一揖:“我已投降了人民解放军,对不起了!”
周围几名解放军官兵拿出了手铐,手铐在清晨的霞光映照中锃亮。
王陵基只觉得山旋水转,头嗡地一响,瘫倒在甲板上。这一天是1950年3月3日。
窗外,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亮了山照亮了水,照亮了天府之国锦绣大地。天府之国四川就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全文约34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