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光已然黯淡了。
成都北较场中央军校黄埔楼上蒋介石的卧室一反以往地没有开灯。其实,这个时候蒋介石并没有睡,从整个下午到现在,他都将自己关在屋里,严禁任何人打扰。现在,他很痛苦,绝望得近乎麻木,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的他,对着桌子上摆着的一瓶威士忌酒发呆。似乎那瓶来自美国的威士忌酒里有什么可以救他于水火的灵丹妙药。良久,从来滴酒不沾的他,把那瓶威士忌端起来仰头咕嘟咕嘟狂喝一气,砰地一声砸在桌上,一声巨响在屋里发出空洞的回声,然后渐渐归于沉寂。
近日一系列的变化,严重地打击了他的自尊心,让向来自栩泰山崩于前而不瞬的他,因心情紧张,又羞又恼患了失眠症。开始,服用烈性安眠药可以勉强睡几个小时,最近连这种美国进口的烈性安眠药也不管用了。他开始试着喝酒,喝酒真好!难怪曹孟德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喝多了,喝醉了,神经麻木,有一种飞升的飘飘感觉,真是舒服。什么功名得失,战争胜负全都滚他妈的,全都可以置之于脑后。
今天,他从下午起就开始喝,比哪天都喝得多;他已不是喝酒,而是酗酒。
今天,他实在是太难过了。
四川的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云南的卢汉相继“反叛”,甚至连他一向最为信任的、在川西决战计划中期以重任的“黄埔之花”郭汝瑰也背叛了。由此引发的众叛亲离接踵而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几十年打拼,好不容易才精心构筑起来的、打有蒋氏印记的宏伟大厦马上就要轰然倾塌,大局已无可挽回了。也就是前些日子,经国和胡宗南一再苦苦劝他放弃成都,放弃川西决战,保存有生力量,一举解决刘文辉和他手中用以扼守川藏一线的24军,徐徐撤退到康藏,以图东山再起的铮铮真言犹在耳边……然而,却被自己给他们坚决打了回去。现在后悔了,想通了,但是已经迟了,事情无可挽回了。人的一生,尤其是像他这样一个执掌国家权柄的人来说,每时每刻都在面临着选择。选择,这两个普普通通的字,字字千钧,具有哲理。选择对了,前面就是光明大道,选择错了,就是死路一条。三国时期,在成都建都,当过蜀汉皇帝的刘备,本身并没有多大本事,但好在他在会用人,会选择!他选择了功名垂宇宙的诸葛亮孔明作相,选择了赵云、马超等五虎上将,并搞了一个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因此能成就一番事业。而自己,老是选择错误,老是看错人,这样一来,焉能不败?就在这个晚上,蒋介石在被酒精麻醉的脑海中思前虑后,竟有一些悔意,产生了一些富于哲学意味的反思。本来活活一盘棋,被自己活活下死了。连共产党高层估计都要打四年的四川,却因为自己的战略错误而指日可下了。想到这些,悔恨和悲哀感叹在他心中交织着油然而生。向来性格坚强的他,不禁苦从中来,两行酸涩的泪水顺着他憔悴消瘦的双颊潸然而下。
“爹爹,你没事吧?”房门轻轻推开,蒋经国进来了。
“没事。”他赶紧揩去泪水解释,遮掩一句:“我这是在考虑问题。”
儿子替他开了灯,开的是小灯,屋内光线黯淡。
“经国!”蒋介石想起了一桩事情,强打精神,吩咐儿子:“你通知盛文来一下。”
“好的,爹爹,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盛文来了,你立即告诉我。”说着挥了挥手:“你去办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儿子发现父亲喝多了酒,关切地说:“爹爹,你不要喝酒了。”看父亲点头,蒋经国出去了。
蒋经国去后,蒋介石这会儿感到自己很无助,觉得有很多话想向他最亲近的夫人宋美龄说说。
1948年,因为连吃败仗,他再次安排夫人访美,期望得到美援。然而,作为“美国通”的夫人这次去美国却与抗战时期去判若两人,她在美国受到了冷遇。虽然杜鲁门总统应她的再三要求,在白宫约见了她,但只给她半个小时的时间陈述。杜鲁门明确告诉她,不可能再给他们提供援助,夫人退而求其次,请求美国发表一篇支持蒋介石政权的正式宣言,在道义上提拱支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也被杜鲁门拒绝了。杜鲁门引用了一句中国古代哲语:“天助自助者!”言外之意是,美国无意再为蒋介石提供军援,因为美国不愿去扶助怎么样也扶助不起来的“阿斗”!
蒙羞的夫人愤怒地离开了华盛顿,到纽约长岛她大姐宋蔼龄家隐居起来。
想到这里,蒋介石情不自禁拉开抽屉,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像册。翻开来,赫然显现眼前的是一张1927年12月1日他和宋美龄在上海的结婚照。他久久地端祥着这张照片回忆起来。
当时,上海《字林西报》的一篇报道,可谓淋漓尽致,惟妙惟肖地地展现出了当时的盛况:
“新娘穿一件漂亮的银色旗袍,白色的乔旗纱用一小枝橙黄色的花别着,轻轻地斜披在身上,看上去非常迷人。她那美丽的挑花透孔面纱上,还戴着一个由橙黄色花蕾编成的小花冠;饰以银线的白色软缎拖裙从她的肩上垂下来,再配以那件长而飘垂的轻妙。她穿着银白色的鞋和长袜,捧着一束用白色和银色缎带系着的淡红色麝香石竹花和棕榈叶子……”
他又翻下去。那是一张宋美龄1943年去美国活动大获成功的照片。照片生动地纪录了抗战期间宋美龄1943年2月18日在美国国会山上的讲演。她穿一件黑色紧身,突出了成熟女性魅力的中国旗袍。一头柔和卷曲的黑发,松柔地从前额梳向后颈,并在那儿挽成一个光滑的发髻。她身上惟一的装饰品是胸前那枚镶有宝石的空军大扣花,那是她从事卓有成效的航空事业,担任航空部长时得到的荣誉。她那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像熠熠生光的玉髓,白净的瓜子脸像木兰花瓣那样白皙。
1943年3月1日,美国《时代》杂志以显著的版面报道她在国会的精采演讲,文章这样写道:“她的演说不长。但她面面俱到地讲到了她那正在遭受苦难的人民和他们的理想,她的丈夫及其献身精神,甚至讲到了她自己和认为她自己属于中美这两个伟大国家的事实……她的讲话,引起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是什么原因使夫人前后两次去美国迥然有别呢?杜鲁门是个蠢才,是个原因,他看不到中国一旦赤化,在远东,甚至在世界上产生的严重后果。美国历史上,凡是选举出来的总统,都要睿智些,而总统去后继任的,就要差得多,这是不争的事实。杜鲁门副总统就是罗斯福突然去世后继任的。然而,他又转而一想,也不能怪人家杜鲁门,要怪还是要怪自己。“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都是胜者写的,何况其他。美国人是势利的,谁叫自己一败再败,败到如今的一败涂地呢!
检讨起来,自己的失败,还不仅是军事上的,而是多方面的。其间,不重视宣传,就是一个很大的失着,而共产党则最看重,最善于宣传。毛泽东说,笔杆子,枪杆子,革命胜利,全看这两杆子。共产党的笔杆子用得好,让广大的工农民众,甚至连广大知识份子、社会中间阶层都跟着他们跑。
他记得,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开罗参加了中、美、英、苏四国首脑的“四巨头”会议。事后,美国罗斯福总统这样说,“在开罗,我无法形容对蒋中正的任何看法。后来我回想起这件事,我才意识到,我所知道的都是蒋夫人向我讲的她丈夫如何如何,以及她是怎样想的。她总是在那里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了解她,但对这位蒋先生,我却根本看不透。”
抗战胜利后,中共不仅在军力上有了长足的发展,而且宣传舆论上做得更加高明。然而,虽然他听从了夫人建议,成立了一个专对西方进行宣传的新闻宣传处,让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普利兹新闻学院第一期的董显光任处长。夫人期望他通过这个喉舌经常接见外国记者,阐述大政方针,改变他在国际上的形象。然而,他始终对此漫不经心,经常拒绝外国记者、撤消新闻发布会。久而久之,由于他长期放弃舆论宣传、特别是放松了对西方的宣传,他在国际上糟糕的形象始终得不到改善,这就从某种意义上导致了夫人宋美龄第二次访美的失败……
他想起了一桩往事。
1948年初春的一个黎明时分,不到六点钟他就醒了起身开了灯。柔和的灯光下,他坐在床边用手轻轻捶着腰身,自1936年的“西安事变”后,他伤了腰,虽百般医治,却一直没有痊愈。他准备去念圣经,做祷告了。受夫人的影响,他也成了一个基督教陡。
夫人起床了。她坐在屋角那架精致的意大利梳妆镜前,一边梳妆一边从镜子里看着丈夫,笑着说:“我不是早对你说过,美国人是一定会肯帮忙的。”
“忙是帮了。”他点点头说,“不过数目太少了些!”夫人说的是,年初,他指使孙科在中外大报上发表了那篇指责苏联在东北帮助中国共产党的文章后,引起了美国朝野的重视,紧急调拨一批军用物资援华,计:2700万美元的救济款,子弹一亿三千多万发,随后又派特使魏德迈到中国。
他们这是要到机场迎接美国特使。
听出丈夫口气的不满,夫人劝道:“慢慢来嘛,美国人以后对我们一定会有更大的援助。”
蒋介石牙疼似地吁了一口气:“这批援助名义上也不好听。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中美救济协定’这样的字眼?”
宋美龄笑笑宽慰丈夫:“我们中国抗战八年,受了很大损害。我们接受救济也是名正言顺的。”
“夫人说的很对。”宋美龄这一说,让作为“四大国领袖”之一的他心理趋于平衡。他站了起来,颇有兴致地说,“这个美国特使早年在重庆时,就和我们合作得不错。况且,他在政治上是很反共的,我想我们以后会得到魏德迈特使的大力支持。”
宋美龄梳妆完毕了,他们手挽手地进隔壁教堂作了祷告。
为了迎接尊贵客人,蒋介石特意穿上了民国大礼服,头戴博士帽,身着蓝袍黑马褂。夫人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身玫瑰色的丝绒旗袍,贴着她婀娜有致的身躯一直垂及脚面。露出白胖手臂。手上戴一副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戴的一枚钻石戒指光芒四射。耳朵上戴的一副嘀溜溜的翡翠耳环与之相互映衬;左鬓还插上一朵红花,身上洒了不少香水。
为了巴结美国特使魏德迈,他们夫妇将计划好的上庐山休假都放弃了。
魏德迈是在去东北视察后到的南京。虽然特使夫人没有来,宋美龄还是向特使送了一套凡是女人都十分珍爱的宝物,一副明朝碧玉笺,魏德迈接在手中笑逐颜开。
他们夫妇为特使专门举行了的盛大欢迎宴会,邀请在京各方面有关人士出席。他们满怀信心地请特使作去东北考察后的报告。他们认为美国特使的报告中一定是充满了对共产党仇恨的。
魏德迈首先说:“我这次是以老朋友的身份再次来中国的。所以我此行的目的,是想怎样以最为切实有效的办法来帮助中国克服目前的困难。”这番话让蒋介石感到满心欢喜,带头鼓掌。场上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不过。”魏德迈话锋一转,引用了中国一句著名的成语“天助自助者”。又是“天助自助者”?蒋介石心头一惊,只听魏德迈继续说下去,“最能帮助中国的还是中国人自己。坦白地说,我认为到目前为止,中国政府的努力是不够的。”
全场哗然。
蒋介石的脸色有点不太自然了,但仍强装笑脸。别的人见状都紧张起来,连咳一声嗽都不敢。魏德迈却不依不饶地接着说,“这些天来,根据我和各方面的人士接触来看,我发现中国政府有许多根深蒂固的毛病。比如,贪污、工作缺乏效率,办事因循敷衍。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怎么能够打败共产党……”美国特使的话,让蒋介石坐定不安,不断用手摸脸。在座的人相顾失色,都不敢朝他看。
“我的话也许说得过于率直。”魏德迈看着蒋介石一脸的尴尬,说,“我是一个职业军人,不习惯使用外交语言。但我可以向在座诸位保证,我这番话是完全出于真心和好意……”
虽然蒋介石心中一百个不高兴,但是,他不愿,也不敢得罪美国特使。抗战期间与他交恶前驻华美军总司令兼中国战区总参谋长史迪威将军,已令他吃够了苦头。
特使的话刚一完,他连忙站起来表态:“魏德迈特使刚才的一番话可谓语重心长。对于老朋友的好意劝告,我们当然全部接受。我现在代表大家,向我们忠实的老朋友致谢!”随即带头鼓掌,大家亦跟着鼓掌。
这样,特使一直绷着的面孔露出了笑意,而对于蒋介石从来没有过的好脾气,更是满座皆惊。
“美国人也他妈娘希匹的!”想到这些, 蒋介石霍地站起身来,焦燥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往事一去不可追,教训可谓深矣。现在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了!懊悔、委屈、愤懑、仇恨种种交织而成的一股幽幽怒火油然而生,在心中疯狂地咬噬着他、撕扯着他。蒋介石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他咬着牙,“呀!”地怪叫一声,将办公桌上那尊惟妙惟肖鼓起一身犍子肉、扬头奋蹄的镇纸金牛举在手中,狠劲砸在桌上。只听“啪!”地一声,那张锃亮光滑的办公桌上顿时留下了一个凹凹。
那些等在门外,很是警惕,随时准备听从委员长召唤的侍卫、幕僚们听得胆战心惊,随着那砰的一声,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去叫来了蒋经国。
蒋经国轻轻咳嗽一声,推开了门。
看着父亲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蒋经国喊了一声“爹爹,”问,“你没有事吧?”
“没有事。”蒋介石抬起了头,看着儿子问,盛文来没有?”
“来了,在外面等着了。”
“好。”蒋介石说,“你让盛文进来。”
“报告!”胡宗南的爱将、第三军军长兼成都防卫总司令盛文进来了,他戎装笔挺,在委员长面前站得端端正正,毕恭毕敬。
蒋介石对盛文下达了搜查刘文辉公馆财物并摧毁刘公馆的命令,而且交待得很细。这一刻,刚才身上的沮丧、颓废气一扫而尽,瘦削憔悴的脸上杀气腾腾。
子夜时分。
静谧的成都玉沙街骤然响起了由远而近的急促汽车声响。紧接着,15辆盖着黄色篷布的军用十轮大卡车鱼贯开到了刘文辉的公馆门前。车还未停稳,篷布揭开,从车上下饺子似地跳下黑压压一群国民党中央军。他们个个头戴钢盔,手持美式冲锋枪、卡宾枪;还有的扛着捷克式轻机枪、无后座力炮、迫击炮。大约有两个连的兵力。他们行动迅速,训练有素,爬墙的爬墙,上房的上房,很快占据了一切制高点,从四面八方对庭院深深的刘公馆形成了攻击态势。
被漆黑夜幕裹紧了的刘公馆寂然无声。负责指挥这支部队的是师长陈岗陵,蒋介石用牛刀杀鸡,解决一个小小的没有武装的刘文辉公馆,竟让一个师长亲自指挥两个连的精兵攻击。陈岗陵下达了向刘公馆作试探性攻击的命令。于是,一阵清脆的机枪声响了起来,红红绿绿的曳光弹划破黑夜,射向刘公馆各个地方。然而,偌大的刘公馆里仍是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回应。原来,就在刘文辉离开成都的当天,精明的三姨太不仅自己转移,而且走前,将公馆里所有的杂役、女佣和警卫排的三十余人召集在一起,将危险正在迫近的实情告诉了他们。何去何从,征求他们的意见。表示:凡要回家的、或离开刘公馆到外面亲戚朋友处躲的,一律发给盘缠路费。
杂役、女佣们都去了,然而警卫排的人都不愿离去,他们都是刘文辉平时赖以信任的军人,他们认为这个时候保卫公馆是他们的责任。于是,杨蕴光对他们深表感谢,把这约40人的队伍交给了队长汤国华指挥。这时,汤国华带领弟兄们隐伏在公馆深处,准备对来犯的盛文部队打一个伏击。
夜幕沉沉。一阵试探性的攻击过后,刘公馆仍然沉默着,似乎隐藏着数不尽的陷阱和凶险的杀机。
陈岗陵不敢贸然要部队进攻,他下令:砲火轰击后,部队再冲进去!
“轰!轰!”无后座力炮发射了,两团通红的火球炸开了刘公紧闭着的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就在陈岗陵指挥部队往里冲时,大院里开始还击。
立刻,有两个冲在前面的兵扑倒地上。
陈岗陵发现刘公馆里有武装抵抗,并且死了两个士兵,大怒。命令部队停止进攻,轻重武器一齐开火,以地毯似的猛烈火力,将里面的火力打哑、消灭。
不一会,大院内的抵抗逐渐低微,随后归于停息。陈岗陵这才要部队放胆冲进去。
谁都知道,刘自乾将军富甲连城。不用说,刘自乾在成都的这座最大最阔气的玉沙公馆,必然是一座藏金窟。公馆既然已经打哑,所有官兵深怕慢了一步进去抢不到好东西,听到这个命令,官兵都颇着命往里冲。
而这时,里面枪声又起。瞬时,枪声、呐喊声、还有肉博声响成一气,让住在玉沙街,平素静谧惯了的和平居民们听来简直就是惊天动地。苦了这些老百姓。十冬腊月的天气。为躲避不认人的枪子,他们呼天抢地,纷纷惊惶地从**爬起来,呼儿唤女,或是躲在床下,或是就爬在冰凉的地上……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老百姓中了流弹,成了冤死鬼。
离刘公馆好一段距离,躲在一辆装甲里指挥战斗的师长陈岗陵,这会儿,他最关心的不是死了几个“兄弟”,而是冲进公馆去的部队搜出了些什么?冲进刘公馆的两连官兵如狼似虎,争先恐后对刘公馆进行了地毯似的搜索。偌大的刘公馆残垣残壁间,躺着六具尸体,其余的武装人员了无踪迹。原来,刘公馆里的武装人员已由汤国华带领,穿墙越壁,向福德街方向撤离了。
陈岗陵抓获的俘虏计有:门房徐金山、伙夫王俊书。另有洗衣佣工2人,私包车夫2人,体面人物只有一个,那就是穿长袍的参议员范仲甫。
对刘公馆的洗劫开始了。 放下心来抢劫的官兵们翻箱倒柜,逐屋搜索,终于发现了一座金库。那是后院中一处不起眼的花草坪旁上的一座小平房。被炸得坑坑涯涯的小平房的一处粉壁上现出钢板。得知消息的一位连长赶来,用手电筒反复照看。照到一处钢板上镌刻有“成都协成银箱厂监制”字样,知道这是一座金库。连长不敢自专,报告了陈岗陵。陈师长先是要官兵们用枪托、巨石砸。砸不开,又找来利斧和凡是可以找得到的硬物、重物、利器砸、砍。可是,都不行。陈岗陵这就要他的卫兵连夜驱车去华兴街,找来一名技工,这才打开了金库的钢门。
哎呀!金库里满是金条、银元、珠宝、翡翠、鸦片、名人字画、古董……黄灿灿,金闪闪,亮晃晃勾人心魄,晃人眼睛。
红了眼的官兵见状完全不听招呼,一个个冲进库中你抢我夺。有的在荷包里塞满了金条,再抱上一箱银元。有的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口袋,把珍宝大把往里捧。即使手脚慢点的、后来的也捞到了古玩玉器、珍贵药材……在一阵五抢六夺中,好些没有铸成条子的沙金,黄灿灿地洒满一地;撕烂了的名人字画一片狼籍。有些狡猾的士兵怕天亮后遭上司理抹,干脆趁夜脚板上擦清油――溜了。
这一切,盛文先是闻讯大喜,继则大怒。他在电话上将陈岗陵大骂一通,责令陈岗陵立即成立一个以他盛文为首的“清查委员会”,并且立即赶到了现场;亲自指挥部队对刘公馆再次进行挖地三尺的搜查,竟又得保险柜七个。打开来发现,内有黄金400条,玉器古玩多件;皮箱20口,里面装满了高等呢、 皮、毛料衣服及上等进口衣料。此外,还有各种疋头上千件,外国听装香烟一卡车;大小汽车三辆外加新轮胎一卡车……
收获颇丰的盛文也不敢自专,他在有保留地向他的顶头上司胡宗南在电话上作了报告,并亲自送去所统缴财物清单。看过盛文送上的清单后,胡宗南提笔批道:“金银财宝上交国库,酌量奖励官兵。鸦片就地派人监督焚毁……”并责令盛文督促办理后情况上报。
盛文办理的结果是,在一批金银财宝上交国库之余,士兵每人得银元三元……从帐面上看,盛文得黄金70条。这份上报帐单,胡宗南明知不实多有隐瞒,但也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的桌上已堆满了盛文孝敬的东西:金牛、金马、金狗、翡翠等等,数不胜数。这些东西,既是价值连城,又可以作单独的艺术品欣赏。
盛部在现场焚烧鸦片,更是象征性的。大多鸦片已被官兵们私自瓜分了。大兵们唯一瞧不起的是文物。好些价值连城的名人字画,都被有眼无珠的官兵们焚毁。有据可查的计有:文徵明的山水一幅,唐伯虎的仕女画一幅,王原祈的山水画两幅,董其昌的行书横幅一件,郑板桥的竹子画屏一堂,刘石庵的单条、对联各一副。特别可惜的是,有一件四米多长的大横条,属于珍品,上有松林中白鹤999只,它们或飞或翔或栖,形象各异,栩栩如生。此外,还有张船山、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等现代著名书画家的珍品多件,尽皆葬身火海。
天亮了。午后时分,从刘公馆里俘获的人,被押到了成都防卫司令部,由一个肥胖如猪的军法处长审讯。
这天有太阳。午后,那轮虽不温暖却令人看着舒服的冬阳散发出的光照,丝丝缕缕地透过窗棂,拽进屋来。一副猪相,心中瞭亮的军法处长,故作威严地看了看蜷缩在面前长凳上的俘虏们,坐在当中一张权作审判桌的油漆锃亮的办公桌后的他,开始对俘虏们一一点名问询。这是些什么俘虏啊?这些人中,不是刘公馆的厨子,就是奶妈、车夫、女佣什么的。
“把这些人抓来干什么?真是!监牢里的人关都关不下了,还把这些人抓进来,怕他没有饭吃,还是凑数?”肥胖如猪的军法处长皱着眉头,恼怒万分地一叠连声吩咐下级:“把这些人没有用的人都放了,放了!”最后只留下两人。一个是刘文辉的食客,穿长袍马褂戴金丝眼镜,温文儒雅的参议范仲甫,一是刘公馆里负责接客通报的门房徐金山。
肥胖如猪的军法处长,这就饶有兴味地先审问起徐金山。
他在桌上猛拍一掌,恨着范仲甫问徐金山:“这个人是哪个?”
“他是参议员范仲甫老先生。”
“没有错吧?”
“没有错。”
“这个人同刘文辉是啥关系?”
“这,这,我就说不清了。”门房徐金山看着范仲甫结结巴巴地说:“这位先生是刘(文辉)军长的客人,我们这样人,同他连边都挨不上……”门房徐金山说的是实话,他对军长这个清客,参议员范仲甫先生确实不知情。
“你要老实点,不然我要请你吃笋子熬肉!” 军法处长开始恫吓、威胁。门房徐金山听这一说,吓得三魂掉了两魄。他知道,军法处长口中的“笋子熬肉”,就是动刑。
“我老实,我晓得的肯定说。”门房一吓这话更是抖不圆泛了。
“说!”军法处长越发怒气冲冲,“刘文辉在起事前,有哪些人去过你们公馆,这些人现在哪里?”
“我晓得的是,”徐金山捏起指头报:“邓晋康,潘仲三……”
“他们去后说了些什么?”
“长官,这些我就不晓得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晓得。”徐金山一副百口莫辩的可怜相,“我一个跑腿的下人,根本就靠不拢这些人的边。”
“好,你在我面前踩假水是不是?”军法处长又开始威胁:“刘文辉起事前,中共哪些人去过?再不说实话,我立刻枪毙了你!”孤陋寡闻,从未出过远门的一个小小门房,根本听不懂军法处长那一口江浙味很浓的官话。他把军法处长说的“中共”听成了“总共”,便非驴非马地据实回答,“不算汤(国华)大爷带来的兄弟伙,公馆头,警卫排加上我们这些人,总共四十多个人……”徐门房的答非所问,令人啼笑皆非。肥猪处长觉得,从这个土包子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白费了这么多口水,自认霉气,命人将徐金山先押下去。
接着审问范仲甫也没有审出个名堂。
连续审了几天,肥猪处长绞尽脑汁,从在押的范仲甫、徐金山身上实在是榨不出油水,只好把徐金山释放,把范仲甫丢监而收场。
盛文下令,让所部在成都市内细细搜捕杨蕴光。他们知道杨蕴光就躲在成都,但具体在什么地方不清楚。他们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特务网络,在九里三分的成都市内进行拉网似的搜查。还在大街小巷遍贴告示,又登报、悬赏缉拿;派遣特务到刘文辉大邑县安仁镇老家明查暗访,却如大海捞针,终无所获。
其实,杨蕴光并没有走远,她就躲在盛文的鼻子底下。她藏在顺城街王扑臣医生家里。王太医一家与杨蕴光向来友好,危难之时,王太医一家伸出救援之手,将她藏在家里,并对她关怀备致,让她躲过了盛文的追捕。
蒋介石恨透了刘文辉,然而,盛文对刘公馆的查抄,突袭让他并不解恨解气。于是,他指使毛人凤派特务到玉沙街刘公馆,秘密地在每间屋内都埋下灵敏度很高、爆炸力和杀伤力都很强的炸药。并要盛文派兵在刘公馆大门外站岗,不准任何人进去;对公馆里被打死的六个人的尸体也不掩埋,就这样摆起。
蒋介石狠毒。他想,届时,他一旦从刘公馆撤兵,或他离开了成都,刘文辉和他的家人,必然会立刻回公馆去。那时,轰隆一声巨响,就会炸死刘文辉或他的家人,这就泄了他心头之恨于万一。
就在盛文派兵查抄了刘公馆这天一早,成都爆发了一场大的游行示威。由四川大学、华西大学、成华大学和华西协合中学等33所大中学校上万名师生组成的浩浩****游行队伍,举着“反饥饿、争温饱”,“反迫害、争民主”等旗帜,喊着口号;从盐市口、春熙路、老南门一路游行而来,最后汇聚在督院街的四川省政府大门前,这是中共成都市“临工委”为了迎接解放,组织的一次大游行。
王陵基闻讯如临大敌,在省政府门外布下防线。头戴钢盔的盛文部,伏在省政府大门前用沙袋临时搭起的掩体内,架着机枪,虎视眈眈地对着对面黑压压一片而来的游行师生。
师生们来在省政府门外,毫无畏惧,与敌人对峙。他们秩序井然,手挽着手,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响入云霄。他们唱起《团结就是力量》、《跌倒算什么》……唱了一首又一首。后来,他们唱起了即兴编的战斗性很强的歌曲:
父兄们,姐妹们
告诉呀,你们
我们老师、同学们呀嗨
天天都在饿肚皮……
我们天天来请愿
结果是欺骗
结果是拖延
我们大家团结一致
今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上万师生愤怒的口号,悲壮的歌声,震撼了省政府,吸引了沿街市民。市民们纷纷给师生们送来草席,有的还将自家的门板拆下来,让师生们坐下休息。中午又送来锅魁、茶水,让师生们吃,极尽支援。
僵持到下午,王陵基仍然拒不接见学生们派出的请愿代表,反而往门前加派了军队警戒。气氛越发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围观的市民纷纷议论:
“狗急了跳墙,王灵官这龟儿子东西该不会下毒手哇?”
“他敢,老蒋的天下都垮慌了,未必他王灵官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难说!未必你哥子记不得王灵官演出的‘四·九惨案’?”
成都人民对过去了的“四·九惨案”,记忆犹新。紧跟蒋介石的王陵基历史上镇压学生运动从不手软,手段歹毒。
1947年底,国民党财政濒临崩溃。纵然是在天府之国四川省,在素有温柔富贵之乡的成都市,1937年能买两头牛的钱,到这年就只能买三分之一盒火柴……物价直线上升六万倍。不要说一般市民,就是一般公教人员也根本无法维持最低生活。小学教师每小时授课费4000元,而一碗茶钱就高达8000元。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而这时,王陵基被蒋介石调回任四川任省政府主席,王陵基为了将四川打造成“反共戡乱基地”,很是卖力。
为了打击王陵基的反动气焰,中共成都“临工委”组织了一场以大学师生为主的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这一天,是1948年4月9日。上任伊始的反共老手王陵基,毫不手软,他派军队对游行师生大打出手,血腥镇压……
像演猴戏一样,两个身穿黑警服,被成都人嘲讽为“黑乌鸦”的警察,抬着一张方桌从省政府里走了出来,在大门外将桌子一搭。省政府秘书长孟广澎站了上去讲话。他是一个50来岁,身着长袍,服饰整洁,戴副眼镜,神情精明的瘦高个子。
孟广澎对在省府大门口对军警紧张对峙的师生们说,王主席的意思是请大家各自回到学校去。有什么事,你们派代表来,我们心平气和地坐下好好谈。现在是戡乱时期,希望大家遵照戡乱法令,不能集体请愿,不能上街游行;更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个人或组织利用!
游行的上万名师生商量一阵后,选出五名代表进去谈判。
可是,五名学生代表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他们满脸激愤,其中,一名谈判代表是川大学生,他身穿麻灰学生制服,胸前别着校徽,年轻俊朗的脸上满是激愤。他站到桌上,义愤填膺地向大家报告谈判过程。说是王陵基完全没有诚意,在玩花招,根本不考虑我们提出的“反饥饿,要民主”的要求;而是指责我们上了共产党的当,背后有共产党在煽动……王灵官并威胁我们,再这样胡闹下去,他就要开除我们的学籍,将我们中有的人逮来关起……
“王灵官不讲理!”队伍中有人振臂高呼。
接着是更多人的呼应,“冲进去找王灵官讲理!”于是,上万人的游行队伍像决堤的洪水,向省政府席卷而去。
“哒哒哒!”敌人的机枪响了。冲在前头的学生倒下了几个,顿时队伍大乱。与此同时,早有预谋,埋伏在周围的军警一涌而上。他们如狼似虎,见学生模样的人就打,打倒在地就绳捆索绑。一时,皮鞭、枪托、剌刀、藤棍一齐上。游行队伍被冲散了。
躲在省府大院四楼上的王陵基见状,那张青水脸上笑了一下。他抓起电话向北较场内一直关心着这里进展情况的蒋介石报告:“总裁,游行队伍被我镇压下去了。”
“嗯,好!”电话中传来蒋介石那一口宁波味很浓的官话:“可不要小看他们。要逮捕他们中的首要煽动闹事份子。注意,那里面有共产党人,嗯!还有”蒋介石说着语气越发严厉:“煽风点火的报纸也一并查封……”
“是是是。”虽然蒋介石没有在面前,王陵基还是站得毕恭毕敬,一叠连声应承。
放下电话,王陵基找来了何龙庆,他要大打出手,全面开花了。
夜幕又笼罩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
大街上人迹寥寥。相隔很远才有一根的电灯杆上的路灯因压不足,红恹恹的,像是人哭红的眼睛。寒风阵阵,这就越发显出一种悲凉意味。
“呜――鸣!”大街小巷内,不时窜出一辆黑寡妇似的警车,疯了似地从空旷的大街上刮过去,让人悚然心惊。遵照王陵基的命令,向来有铁血打手之称的四川省警察局长何龙庆派出大批警车、警察分别包围、查抄了《新民报》、《新新新闻》、《华西日报》等报社。
一群群黑乌鸦似的警察涌进报社,涌进印刷车间、排字房,挥起枪托胡乱砸去,“哗――哗!”将那些整整齐齐排列在木架上的字钉打翻在地。
《新民报》经理赵纯继站了出来,对这些暴徒大喝一声:“你们不得胡作非为!”
“你是谁?”赵经理正碰上鼓筋暴绽的何龙庆。
“我是赵继纯。”赵经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何龙庆手一挥,一声冷笑:“拿的就是你。”
两个警察上前给赵经理戴上手铐,押上了囚车。接着,何龙庆又亲自率警察上办公楼,照黑名单一一逮捕了主笔周交章、总编辑张光时、副经理侯辅陶;骨干编辑白君仪和记者朱正之。
其实,《新民报》不过是一张中间偏左的报纸而已。
王陵基派出政工处长雷清光等率领军警查抄其它报纸的理由无一例外是:“迭次违反戒严法,着即查封整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入夜以后的川大校园更不平静。
宽大的操场上,5000多名师生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活捉王灵官”。只见升旗台上,灯烛辉煌,灵幡招展。师生们在“王灵官” 的灵碑前点燃香烛,摆上瓜果、酒肉后,由一位法律系的四年级学生登台朗读祭文:
“时维1949年12月8日之夜。四川大学全体同学,谨以瓜、果、酒、肉不典之礼,陈祭王公灵官之灵位前,而悼以文曰:呜夫,灵官杀人如麻。‘四·九’惨案罪恶昭彰,镇压学生,血染锦江。大刽子手,名存实亡。王朝末日,风雨飘摇。亦步亦趋,没好下场。东北解放,华北拚光。百万雄师,横渡长江。川西决战,泡影一场。长缨在手,苍龙难逃……呜夫哀哉,伏雄尚飨。”
突然,警笛长鸣,学校纠察队发出了紧急信号。当何龙庆率领军警气急败坏地赶到川大时,偌大的学校操场上已空无一人。气急败坏的何龙庆派人找来报信的学校中的三青团反共骨干份子,让他们带领军警去按册抓人。他们逐屋搜查,闹得鸡飞狗跳。可是,哪里还有他们要抓的人?唯见操场中,升旗台上,鬼火绰绰中那“活捉王灵官”牌位,幽灵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