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6月2日薄暮时分。
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张作霖孤身一人,站在中南海边一棵依依垂柳下,怀着一种惨淡的别离心情,凭栏眺望海子中那座孤岛和孤岛上那座孤独的帝宫――瀛台,在蓊郁的树木掩映中,这个时分显得特别的凄恻和阴深。看着困在海子中的瀛台,张作霖倍觉自己现在是多么孤苦无助,一颗心直往下沉。同已经逼近北京城下的北伐军打,他肯走打不赢,那就退一步吧?考虑到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也是反共的,日前他向蒋介石伸出了试探性的橄榄枝――发出《息争议和》电,提出:“凡属讨赤者,虽敌为友”的呼吁,这正中蒋介石下怀,但张作霖这个老牌的北洋军阀太旧了,太臭了;因为革命力量钳制,老蒋不敢也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同他和解。
按照他定下的时间,今天上午,他在中南海怀仁堂新华宫召集各国驻华使节时宣布,他要回关外一段时间。其实,他是要回去镇“窝子”,后园不能起火!他已经作好了奉军撤回关外的准备。会上宣布,他不在京期间,有关安国军政府的种种大事,由国务总理潘复全权处理……想起会上日本国驻华大使芳泽的讪笑和不怀好意的提问,愤怒混和着沮丧不由涌上心来,像是根根芒刺扎心。
芳泽恍若就在眼前。
怀仁堂新华宫里,当他对各国驻华使节将有关事宜刚刚宣布完毕,芳泽发难。
“请问大帅!”芳泽霍地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幸福灾乐祸意味:“据我所知,几十万北阀大军已过黄河,阎锡山指挥的第二集团军正向北京逼近,安国军全线溃退。不知大帅有何扭转局面的对策?”
他没有答理芳泽的挑衅性提问,只是不置可否地,很有派头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军政部何丰林,手一挥,示意这个简单的问题由何丰林回答。堂堂安国军大元帅,不屑于降低身份,回答一个普通大使,尽管是日本大使的提问。今天,他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各国驻华使节,本身就是一个破例。
听从他的命令,一手策划、逮捕、杀害了著名共产党人李大钊和著名报人邵飘萍的军政部长何丰林,身材高大,戎装笔挺,面目狞厉,佩陆军上将衔。表面上看来,还像那么回事情,其实是个庸才,这些场面他根本应付不过来。但大帅点到了,又不得不说,何林丰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说得疙疙瘩瘩的,一句一个顿号,全然不得要领。更丢人的是,军政部长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说不下去就喝水,让他把安国军政府的脸丢尽。
在场的各国外交使节们,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有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甚至鄙屑神情。新华宫里,一时嗡嗡营营,不太安静。大帅的脸面挂不住了,气得面红耳赤,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想当场发作,又有顾虑。幸好外交部长王荫泰圆滑,有学问。待军政部长全然不得要领的长篇废话刚告一段落,王荫泰立刻截住,正色声明:大帅今天接见各国驻华使节,是日理万机的大帅降尊纡贵,本着对各国政府的友好,本着对各国使节特别的关怀。大帅此举,一是看望大家,二是同各国政府驻华使节作短暂的告别云云。外交部长说完这些,宣布散会……
暮色朦胧地走近,眼前粉妆玉琢的中南海有些模糊了。
能有什么办法阻止北阀军前进的步伐呢?看来是不行了!身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身材瘦小,长相精致,有一双炯炯发光棕色眼睛的张作霖苦笑着摇摇头,将宽袍大袖中的双手抄在身后,在海子边踱起步来。他迈出的步子很轻,可以说是无声无息。那副机警、狐疑的样子,很像是东北大森林中寻找猎物的苍狼――苍狼在寻找或是逼近猎物时,步子总是迈得轻了又轻,恍然间,他又像一个穷愁潦倒,泽畔苦吟的诗人。
这天下午,很少接受记者采访的他,在纯一斋破例接受了美联社记者约克专访。
约克注意到,在大帅这间会客室里,已经收拾得简洁如同水洗,令人惊异的是,即如现在,在大帅那张临窗的硕大锃亮的办公桌上,这时,还摆着一本翻了开来的毛边纸的《三国演义》。显然,这书,大帅须臾不离;是大帅的思想武器和精神武器。
采访的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这是大帅生平受记者的惟一一次专访,也是最后一次。
张作霖回答了约克的诸多提问。回答中,他毫不隐讳自己的寒微出生,他甚至这样说:“英雄不问出身。当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反对秦始皇暴政时,陈胜就有这样一句留传千古的名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谈话中,张作霖不承认他的失败,他认为他的退却是暂时的。他认为,如果国共联合组建的北阀军一旦得天下,那就将陷中国于万劫不复之地,会带来赤祸漫延。他承认,他是靠日本人起家的,但他也给了日本人许多好处,招来许多骂名。与日本人的关系,这并非出身他的真心,而是逼不得以。而当他一旦羽翼丰满之时,他是要把日本人彻底驱逐出东三省,驱逐出全中国的。
“从地图上看,我们中国像是一只雄鸡,我们东北就是雄鸡头上通红的冠子。俄国人、日本人就像两只争相爬上鸡冠吸血的吸血虫。我作为东北王,作为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就是一心要将这两只血吸虫从鸡冠打下来、拍死。就像当年蜀国刘皇叔刘备,为恢复汉室竭尽努力。然而,刘备最终落死四川白帝城,壮志未酬,长使英雄泪满襟。”说到这里,张作霖的脸上明显呈现出一种凄然惨然。
“等等。”美联社记者记到这里,要他解释“恢复汉室”这话所指。
“就是恢复儒家礼议。而要恢复儒家礼议,匡正礼崩乐坏,首要的就是要坚决讨赤,反对、防止赤祸漫延。”说到这里,大帅再三强调:“要恢复、捍卫中国传统的三纲五义,君君臣臣……”他希望上苍保佑他不要落到刘备那样的下场。
谈到东北,张作霖认为他对东北的贡献颇多:民国伊始,全国大乱,各地军阀割踞,狼烟四起,人民生灵涂炭,经济凋零。而因为他的关系,惟东北三省安定,人民基本上安居乐业。十多年间,东三省经济得到很大发展。为了加强说这些话的分量,他列举了好些数字,作为他这些话的论据、根据。
看得出来,“胡子”出身的大帅,思维并不很严密,但可以从他的谈话中清淅地理出一条脉落,这就是大帅采取、信奉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认贼作父,可以不择手段。他的最高目的,就是当大元帅,统治全中国。而一旦最终、确切地达到了目的,他将不遗余力地将他不喜欢的帝国主义势力,确切地说,就是将日本和苏俄势力干净、彻底地从东三省,从全国驱逐出去。在本质上,他无论对苏俄,还是日本,都是深恶痛绝的。他的治国纲领就是维护中国传统的三纲五常,坚决反对革命。大帅本质上、骨子里是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
约克先生走笔沙沙,他把时间掌握得很好,当他将张作霖的全部谈话记录完毕之时,刚好一个半小时。于是,美联社记者这就抬腕看表,站起身来,向大帅告辞,并感谢大帅接受了他的独家采访。
当陪侍在侧的大元帅府侍从武官长过来,准备将美联社记者送出时,为人素来傲慢,时年55岁,精干瘦小的安国军政府大元帅张作霖,竟亲自送美联社记者出门。来在高高的大红门槛边,张作霖这才止步,对出了门槛,已经融入外面黑夜的约克挥挥手,不无幽默地说了一句时髦语言:“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能在奉天我的大元帅府再次接受你的采访!”
北京初夏的天亮得早。
北地的天像北地的人一样,干脆。黑夜的逝去与白天的来到,似乎之间没有任何过度、交接、缠绵。当黑绒似的夜幕一卷,风姿绰约的中南海就显现在清新亮丽的晨曦中。时间还早,大帅却已经准备动身去火车站了。当身着民国大礼服,神态凝重的张作霖大帅带着六夫人马晶晶,在卫士们的簇拥下,步出住了一年多的丰泽园时,候在门外的少帅――小六子张学良、国务总理潘复和三公子张学曾、何丰林等都上前问大帅安、给大帅送行。
车队起动了。大帅的轿车居中,侍卫车负责开道、押后。车队一行首尾衔接,浩浩****沿着中南海花木扶苏的道路向前开去。中南海幽深清静,车轮辗过时发出阵阵好听的蚕吃桑叶似的沙沙声。
张作霖大帅昨夜没有睡好,不知是考虑问题,还是难舍故都,昨夜他在牙**辗转反侧,几近通宵未眠。这会儿,他被穿在身上的崭新的软质黑色缎面的苏绣长袍马褂一衬,越发显出神情的萎顿、憔悴。大帅瘫了似的,将身子斜斜地倚靠在车座上,当轿车离开丰泽园那一刻起,他就撩开浅网窗帘,神情专注地打量从眼前掠过的中南海景致,流露出一种很深的惆怅和缠绵悱恻的情绪。这在“胡子”出身的大帅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哲人有言:大丈夫做事凭理智,女人做事凭感觉。这个时候,在旁一直关注着大帅的六夫人马晶晶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不过,她没有细想下去;她现在一心想的是,如何克尽妻子的责任,照顾安慰大帅;以及回到奉天大帅府后,面对为“大”的卢夫人等,她该如何同她们相处,如何过日子……
“马儿!”大帅一声亲昵的呼唤,将沉思默想中的她唤醒。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车队已经在过天安门。
“你看这白玉华表,你看这金水桥,你看这紫禁城……”大帅将身子前倾,忘情地指着从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故都景致。一轮朝阳正在升起,故都的清晨瑰丽、明净而又大气。也许是大帅事先吩咐过,车队经过这一段时,减缓了车速,而大帅一直目不转肯睛注视着外面的景致。六夫人这才明白,大帅之所以这么早走,是想抓紧时间好好再看看北京。善解人意的她,依偎在大帅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温润的纤纤玉手,轻轻握住大帅的手。
大帅没有转身,只是用他一只瘦骨嶙峋却是有力的大手,将六夫人的手握得紧紧。
北京车站到了。车站戒备森严。月台下停放着大帅的专列,专列共22节车厢。大帅乘住的那节车厢挂在中间,非常醒目――专列是前清廷慈禧太后出外乘坐的花车,是一节蓝钢车,备极考究。专列前面有压道车,饭车在后面。由电讯总监周大文亲自率领的二十名电讯人员,已经早到了。在站台上列队恭迎大帅的,还有一连旗帜衣服鲜亮的官兵,他们是大帅府侍卫长许兰洲少将过挑过选出来,最后又经少帅一一审察过的。这一连官兵,是要随车一直护送大帅回奉天的;他们训练有素,仪表端庄,身材高大匀称,武器装备先进,军容严整。因为大帅离京回奉是绝对保密的,因此,当大帅从轿车上缓步而下,走向月台时,簇拥在大帅身边的只有少帅张学良,三公子张学曾、国务总理潘复和军政部长何林丰等寥寥几人。得到消息特意赶来送行的,除了上京有事,还需留京一些时日的总参议长杨宇霆外,只有孙传芳――这个原先的一路诸侯,占据南方数省,也曾不可一世的军阀,现在被北阀军打得丢盔弃甲,从福建逃到北京,寄身于张作霖、张学良父子门下,挂了一个安国军政府副总司令的虚名。
当大帅携六夫人、三公子学曾和一干大员何林丰、刘哲、莫德惠、靳云鹏、于国翰、阎泽溥、日籍顾问町野、小六子少帅张学良、国务总理潘复等上车后,大帅让少帅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少帅这就向父亲告辞。小六子有些诧异,性格向来坚毅的父亲,挥手向自己作别时,一双棕色的、与常人不同的眼睛里竟有泪花闪烁。
九时正,专列准时驶离了北京。
陪同大帅坐在花车里的除六夫人,三公子学曾外,还有国务总理潘复、段祺瑞执政时期当过国务总理,后来倒向张作霖,现为安国军大元帅府高级幕僚靳云鹏、杨毓旬和日籍顾问町野。大帅同他们谈了一阵时局。在谈话中,大帅大骂冯玉祥;骂冯玉祥是倒戈将军,直系主帅吴佩孚就是吃了冯玉祥的亏,他张作霖又何尝没有吃冯玉祥的亏?他说,早先冯亲苏亲共,而在1927年的“四一二”事变以后,冯玉祥又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在他的部队中清除共产党人,不过话说得很好听,做得也好看,说是“礼送共产党人出境”。其中被他“礼送出境”的就有后来在共学产党内展露头角的著名共产党人邓小平。冯玉祥就此宣布同共产党人断绝一切关系,同蒋介石通力合作,当了更大的官……
不过,他说,目前看来,倒戈将军冯玉祥也是可以争取利用的。说到这里,大帅思绪一转,他说,现在北阀军第二路总指挥,山西土皇帝阎锡山或者是可以利用的――“死马当成活马医”。车到天津后,他让谈判专家杨毓旬同日籍顾问町野下车,转道去山西去同与冯玉祥一样,见风使舵,见利忘义和阎锡山谈判。大帅说,只要他张作霖舍得出价,大局也不是没有转寰的余地……况且,小六子正在积极备战。
大帅谈的这些,日籍顾问町野频频点头,杨毓旬更是极力赞同。其实、他们是不想、不愿跟张作霖回奉天,巴不得快点下车。
专列近午时到天津,作短暂停留。陪同大帅坐在花车里,听大帅半天高论的国务总理潘复、以及靳云鹏、杨毓旬、町野等人按事先计划,起身向大帅告辞。他们很恭敬地向大帅鞠躬、致礼,并说了些祝大帅一路顺风,政躬安泰,早日返回故都北京类套话后下了车。
车离天津后,三公子陪父亲和六夫人吃了饭,回隔壁自己的车厢休息去了。这样,大帅的蓝钢车厢――当年慈禧在太后独享的花车里,没有了多余的人,剩下的是大帅夫妇,流露出来的自然是一番别样的家庭氛围。
“雨亭!”六夫人马晶晶关切地看着大帅说:“你昨晚根本就没有睡,这一上车又给他们讲军国大事,太累了,你看你眼睛都是红的。好好睡一觉吧。车到山海关时我叫你。”
“你呢?”大帅打了个哈欠,神情像孩子似的。
“我给你把门呀!”六夫人说时,站起身来,扭动细腰向里间走去――这节蓝钢花车,不仅坚固无比,而且华丽舒适;分里外间,外间布置成一个中西合璧的客厅;里面是一间卧室,除一架靠壁的席梦思大床外,小巧精致的的西式壁柜、梳妆台等等一应俱全。卧室里面,还有一间盥洗室,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供应。大帅喜欢吃的水果点心,比如富有关外特点的萨琪玛、锦州苹果等等应有尽有。而且里外间都有暗铃,有什么事,唤什么人,只需按一下暗铃。
六夫人虽年轻,却很贤惠,在卧室里先是给大帅理好了铺,再给大帅宽衣解带。当大帅睡在柔软宽大的席梦思**,六夫夫给大帅盖上一床比棉花还松软的鸭绒薄被,她要走时,手却被大帅拉得紧紧的。六夫夫只好返过身来,用那双点漆似的黑眼睛看着大帅。
“我要你陪我睡。”大帅说。
六夫人一笑,露出一口珠贝般的牙齿。她被大帅拉来斜偎在**,这就更突出了她美妙的身姿――细腰**肥臀――年轻漂亮成熟女性的特点,这会儿在她身上展露无遗。
“雨亭,你好好睡。”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张作霖:“我在你身边,你睡不好的……”
“你不在我身边,我才睡不好!”张作霖说时用双手抱紧六夫人的细腰,用劲往里一提一拉。“胡子”出身的张作霖毕竟有劲,他用劲一带,就将六夫人旱地拨葱般拉离了地,她趁势将脚上的半高跟软底皮靴一褪。嗒、嗒两声,她脚上那双牛乳色的半高跟皮鞋掉在地上,人已经进了被窝。
山海关车站到了,在车站迎候大帅的吴俊升将军上了专列。
已是黄昏。东北大管家吴俊升在大帅面前正襟危坐,不待大帅发问,他向大帅汇报起山海关防务来――他知道大帅这会儿最关心山海关防务。什么步炮结合,纵深防御,火力配备,海陆空协同作战……吴俊升一一道来,如数家珍。随着吴俊升的描述,展现在张作霖思想上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真个是让北阀军有来无回的兵山一座,一座兵山。
愉快的谈话不觉时间流逝。似乎刚一会,黑绒似的夜幕就涌进了花车。车厢内电灯亮了。车轮叩击出的铿铿锵锵声中,专列进入了夜间行驶。晚饭时,大帅坚持盛邀吴俊升相陪。
饭后,吴将军起身告辞,要大帅早些休息。
大帅临睡时已是深夜。这时,专列在一个大站稍作停留。上来的是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齐恩铭来到花车,向大帅报告沿途警备情况。大帅素来不喜欢齐恩铭。齐恩铭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帅面前报告时,大帅却将头调到了一边去。窗外,在沿线若明若暗的灯光映照下,大概每隔十来步就有步哨警戒。步哨面向外立,持枪作预备放姿势,保持着相当的警惕。
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本来说话就不很利索,再看大帅一副厌烦他的样子,不由心中紧张。这一紧张,辞不达意处就更多。大帅不无厌烦地将手一挥,中止了齐恩铭的报告。本来奉天宪兵司令还要将心中多日来对日本人的疑窦和盘托出:两天前,日本人封锁了离奉天很近的要道――老道口,日本人在里面鬼鬼祟祟鼓捣了两天,他总觉得有什么阴谋,会不会对大帅回奉构成危险!但是,大帅不让他再说下去。
大帅头也不回,只是淡谈地问了齐恩铭一句:“专列到奉天是什么时候?”
“报告大帅,专列如果保持这个速度,到奉天大概是明天早晨七时。”
张作霖挥了挥手说:“就这样吧,你走吧!”奉天宪兵司令这就只好给大帅敬了个军礼,退出去了。就这样,大帅性格上的武断、轻率和对人的偏见,让最后一线生机与他失之交臂。
专列上各个车厢里的灯光开始相继熄灭;只有一前一尾共计三个车厢里始终亮着灯――那是高度保持警惕的卫士们和24时轮流值勤的电讯处的电讯员们。
东北大平原六月的晨曦瑰丽而又舒适宜人。最初,在黑绒似的天幕上,透出一块淡青。很快,这淡青扩散开来,幻化成一片粉红;粉红之后又迅速派生出无数道胭脂色。无数道的胭脂渐渐变红变亮,就像一颗饱满的石榴就要爆裂开来。于是,黑绒似的夜幕上仿佛起了一阵响声,黑夜受到惊吓,海水退潮似地快速隐退下去,而光明,则像涨潮似的,迅速填补了之间的缝隙。
天地间,辽阔的东北大平原渐渐显现出她青葱无垠的倩影。在专列两边展现开来无边无际的青纱帐,成排成林的钻天白杨;还有那些被浓荫掩隐的点点农舍、河渠芦苇……全都在巨大的苍穹下渐渐显露出来,呈现出一种博大、清新而又带有一种黎明时分乡间慵懒、甜蜜的气息。地平线的远处,流露出了奉天城的轮廓。
张作霖大帅乘坐的专列,迎着6月4日的第一线曙光,在天穹尽头风驰电掣地钻了出来,沿着两条从远方伸来,向奉天城伸去的闪亮钢轨,箭一般射来。在逼近老道口时,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总共有22节车厢的专列,像是一条突然在肚子下受到猛然打击的巨龙,痛苦得在铁路上缓缓耸起身来;在一声更比一声响亮,一阵更比一阵猛烈的爆炸中,在它的中段――那是张作霖夫妇乘坐的蓝钢车厢,当年慈禧太后的花车,突然爆裂开来。随即,这条巨龙被炸裂得四分五裂。现场惨不忍睹。
刚出老道口的专列被彻底炸坍炸翻了。火光、硝烟、还有人被烧焦了的臭味在黎明的空气中弥漫;一地都是鲜血和碎玻璃。受了伤而又被什么夹着、压着了的伤员发出阵阵惨叫。在断裂的专列周围,到处都有人捂着流血的伤口在奔跑、呼唤……脚步杂踏声中,大帅那些还没有死的卫士们,以及少帅为防不测,加派到车上来的一连京师卫戍部队官兵,他们训练有素,马上在炸坍的专列两边站成一排,作好战斗准备。有一小队官兵直奔蓝钢车寻找大帅夫妇和三公子张学曾,兼管其他大员;其他官兵拼命开枪向两边野地射击。他们手中的新式捷克机枪,连射步枪喷吐出狂风骤雨般密集的火舌,他们是盲目射击、作防止性扫射。
猛烈的、无目的地爆豆般的扫射持续了五分钟,直到军政部长何林丰气急败坏地赶来喝令停止。何林丰留下一部分部队警戒,让更多的官兵迅速投入到抢救中去。天已大亮。现场的一派惨状看得更清楚,触目惊心:扭麻花似瘫在地上的专列,数大帅乘坐的那节蓝钢车厢炸得最惨,整个车厢全部坍下,已不成形。紧跟在花车后边的几节车厢,都在冒烟起火……南满铁桥东侧,桥栏被炸得朝天耸立起来,水泥墩被炸掉三分之一。奇怪的是,就在离它不远处的那座孤零零的,像只笔插在原野上的高高哨楼却完好无损,像是有人精心计算过似的――就是这座日本人的哨楼,在这场惨祸中起了关键作用。日本人为了炸死张作霖,在老道口内埋设了足足五百吨的炸药;起动爆炸装置就安装在这高高的哨楼上。当张作霖大帅乘坐的专列进入老道口后,预先守候在哨楼上的一个名叫黑田的日本关东军大佐亲自按动了触发电钮。
吴俊升将军的尸体被最先被寻到。他死得很惨,头顶上被一根炸飞的大铁钉插了进去,穿了个对穿角。一道汨汨流淌的鲜血,像一道弯弯的蚯蚓,爬过他宽宽的额头,再爬过他那道浓浓的剑眉,最终在脸颊上停留下来,结成一个暗黑色的痂;像是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大半生没有死,却死在大帅这列很舒适,看来也很安全的回奉天的专车上的吴俊升将军,死得很痛苦、很不甘心;他大睁着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奉天城下青灰色的黎明。
被炸死的六夫人马晶晶是两个卫兵用担架抬出来的。他们用一条临时从专列车窗上扯下来的大红金丝绒窗帘遮盖住她的全身。另一个留在大帅身边回奉天,叫仪我的的日籍顾问满身是血,捂着头向车站方向跑去。奉天省省长兼东北大学校校长莫德惠受了伤,满身是血,他是被两个兵用担架从车上抬下来的。安国军政府教育总长兼京师大学校长刘哲也受了伤,不过他是自己走下来的……大帅不待见的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却是命大福大,居然秋毫无损,而且他不知从哪里去找来了一辆破旧的小轿车,要人将受了重伤的张作霖大帅小心翼翼地抬进轿车;一溜烟向着奉天城开去,破旧的小轿车两边是一队提着枪跟着跑的护卫官兵。
奉天大元帅府救援人马,闻讯赶来了。所幸三公子张学曾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被拥着上了救护车。列车上的人都相继走了,而大帅府电讯总监周大文有心,总觉得现场可疑,他带着勤务兵,用一架德国蔡斯相机对现场进行拍摄时,勤务兵郭万元忽然惊叫一声:“处长,不好,你看!”
周大文抬头一看,铁路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队日军,正持枪向这边跃进。情知不好,周大文赶紧带着勤务兵郭万元钻进车,让早已将车发动的司机驾车飞快逃离了危险区。
这个早晨,当老道口发生天大的惨案时,大帅府中的人全然不知。素有早睡早起,吃斋念佛的的卢夫人,收拾齐整,在佛堂里打坐念经。她双目微闭,挺直身肢,眼观鼻,鼻观心。她是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式妇人,不懂军国大事。这会儿她手中笃、笃地敲着木鱼,口中虽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心中却计算着丈夫回来的时辰。不久,差官忽来惊报:“大帅在老道口被炸,受了重伤;载着受了重伤大帅的车已到帅府门口”时,听到噩耗的卢夫人一惊而起,继而和一家大小慌作一团,乱作一团。卢夫人跑出门去时,那辆载着大帅的破旧小轿车已经直接开进内院,停在了小灰楼下。大家说,小心,小心。府中的卫士们帮着王宪武将大帅从车上抬下来,直接进了楼下佛堂边的小屋子,让大帅躺在雕花大**。
大帅满脸满身都是血,大家一时不知大帅伤在哪里,也不知伤得如何?侍候在侧的大夫人――也就是卢夫人只是哭。所幸大帅神智尚清醒。这时,闻讯而致、医术高明的杜医官给大帅施行紧急救治,他用剪刀嘶地一声将大帅血古叮当的衣服剪开,发现大帅的伤极重,已断一臂,失血很多,身上还有多处致命伤……
张作霖自知生命已到最后关头,不过还能说话。他对候在身边痛哭流涕的结发妻子卢夫人,还有众多妻妾吃力地嘱咐:“我,我受伤太重。恐怕不……行啦。”说着,闭上眼睛喘息一阵,又睁开眼睛,着意叮嘱卢夫人:“告、告诉小六子(张学良),让他,快,快回奉天,掌握局势。让他好好干吧,以国事为重。”说着声音越渐低微:“我,我这副臭皮囊,算不了什么!”张作霖说完不久瞑目长逝,时间定格在1928年6月4日上午九时,东北大帅张作霖时年5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