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饭后就一直呆在书房里的新任汪记司法行政部政务次长汪曼云,用胖手“啪”地合上了摆在那张硕大锃亮办公桌上厚厚的卷宗,他的脚跷在办公桌上,身子往高靠背转椅上一靠,眼睛一闭,他有些疲倦了。
但他很快又睁开了眼睛,眼光漫延开去,最后落在办公桌左角上那副台历上就不动了。台历翻到了1942年3月19日。台历的页面比较大,印刷得也很精美,可作单独的艺术品欣赏,这是日本人送的。页面上是个刚从海水中出浴的东瀛美女,她侧着身子,这便把她的美妙动人处暴露得淋漓尽致――显然是一个精于此道的技术相当不错的摄影师偷拍的。台历上的她显然是个混血儿,身材高大丰满,穿一身雪白的三点式泳装,整个看去,就像没有穿衣服似的,身上的线条丰满美妙得令人暇想。她那起伏有致的线条连带体温、温润可爱的青春容貌真是可触可感,纤豪毕现。她的脸是橄榄形的,棱棱的鼻子有点小鹰钩,细细的黑眉似起伏的远山,皮肤白皙,线条柔和,绒绒睫毛包裹中的一双眼睛很大很黑很深很多情,满含露水,如梦似烟――这是东方式的。然而,她的身材却是西洋女人才有的。一双丰腴修长的腿,淹没在碧波**漾的海水中,就像是迈着灵巧双腿的小鹿。露在水面上的雪白丰臀的边缘,有个朱砂印。她用手拢着湿漉漉的,被海风吹得飘了起来的丰茂黑发,显得很是飘逸、潇洒。她五官俊秀,面庞清瘦,再细看,汪胖子的心不由猛跳起来。她的身体是侧着的,这就显露出掩隐在薄如蝉翼的雪白泳装中一道深深的乳沟,**大得惊人……
人虽然长得矮胖、丑,但对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感兴趣、有研究,手中经过了不少女人的他――汪曼云不禁心猿意马起来。他想,东方女性的美是典雅、娟秀、含蓄,如新月如春笋;而西方女性的特点是奔放、热情,火山熔浆似。在身材上,西方女性的特点是脸庞清瘦而身躯特别丰满,特别是西方女性有硕大的**和深深的乳沟,这可是东方女性没有的,也无法比拟的。台历上这个出水东瀛美女,东西方女人的美在她身上都兼而有之,可说是美到了极致。这是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各方面飞速进步在人种上的一个反映。如果这样的美女他能经一次手,就是死也值得了,不说是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从气质上看,这个出浴东瀛美女,不像个普通平民人家的人儿,不是出生于皇族就是贵人。不,他又想,决不会出生皇族,因为日本皇族讲究血统纯正,近亲通婚,皇族的女性哪能长得如此刚健清新,大洋马似的……就在汪胖子想入非非,魂不守舍时,门帘一掀,丫寰枝儿给他送咖啡点心进来了。汪胖子的眼光落在又瘦又小,长得像根黄豆芽似的枝儿身上,立时有种失落感,不禁皱了皱眉。枝儿低着头,将盛着咖啡点心的髹漆托盘轻轻顺在他面前,这就无声地出去了。
这是吃午饭前的“打兼”,也是他当了司法行政部政务次长后,在生活上的升格。
他用左手端起德国造咖啡色大耳杯,放了两块方糖进去,右手执小银勺在喷香的真资格的浓黑巴西咖啡中搅搅,喝了一口,闭上眼睛,品了品味。当他去拿沙利文蛋糕时,这才发现托盘上还躺着一封淡绿色的电报。
上海来的?会是谁的电报呢?他赶紧放下手中的杯子,坐直身子,抖开电报。
“外子业已被捕,请即速设法营救,夏潄芳。”他不禁久久地看着电报,一颗圆圆的脑袋瓜里急速地打开了算盘。在以李士群为首的“76”号特工同重庆方面的较量中,月来重庆明显败北。尤其是陈恭澍叛变后,重庆方面在上海的特工力量简直被一锅端了。然而,大上海是各派政治力量必争之地,重庆方面必然卷土再来。最近,蒋介石派出以中央组织部副长吴开先为首的一批国民党高级干部,秘密潜回了上海。吴开先以上海统一工作委员会常委委员兼书记长的身份,迅速恢复了地下斗争网络,开始了同汪记政权的斗争。但是,蒋记、汪记中央政权的大员们现在虽然政见不同,但都是老熟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渗透。像他汪曼云这样的投机分子,现在采取的是狡兔三窟策略,当着汪精卫的大官,同时又向重庆方面暗通款曲。年来,以日德意为轴心的轴心国在对以美英苏为首的同盟国的斗争中处于下风后,他汪曼云更是通过吴开先的老婆夏潄芳同吴开先拉上了关系,并出卖了不少汪记政权的机密。为以后汪精卫政权倒台后,给自己留条后路。然而,现在吴开先又栽了,这不,夏潄芳向他求救来了!该怎么办呢?甩手不管,这不行,这如同做生意,自己已经投了资,据说,连蒋委员长都发了话,说他汪曼云是“心在曹营心在汉”,是“党国埋伏在汪伪政权中的有功之臣”……这有多么不容易!不能退,必须要救吴开先。不然,自己就是见死不救,不仅前功尽弃,而且还会被重庆方面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那么,该怎么营救吴开先呢?从上午接到夏潄芳的电报起,他就在思想上转开了磨,而且夜来第一次失眠了。汪胖子向来达观,在朋友间有“智多星”之称,任何事都能沉着沉着应对,拿得起,放得下。夜晚,头一挨枕头呼噜便打得天响。而今夜,却辗转反侧。睡在他身边的太太章柳要小他十多岁,长得**丰满,团脸、浓眉、肤白,今年正好三十岁。是汪胖子与原配离婚后娶的,被朋友们称为“少夫人”。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到了“如狼”年龄阶段的少夫人,在夫妻生活上从来就没有个够。她睡觉有个特点,身边丈夫如雷的呼噜如像她的催眠曲,在丈夫呼噜声的轰炸下,她能安睡。
“侬咋的哪,咋不打呼噜了?”汪胖子突如其来的的失眠,停止了打呼噜,犹如是突然间中止了习惯的催眠曲,她睡不着了,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问。
汪胖子没有理她,只是将一只胖手随便往她细腰上一搭。丈夫的手这一搭,在她,如同传出了一个久违的信号;顿时像有一股电流瞬间走遍了全身,她激动起来,以为这是丈夫在向她示爱,便趁势滚到丈夫的怀中,伸出双手搂着了丈夫厚实浑圆的颈子――如同想要拼命吮吸雨露的春藤;如同攀住了猎物的八脚章鱼,将她丰满高大得喜玛拉雅山似的乳峰和滚热身躯,紧紧地贴在丈夫身上。
读熟了“少夫人”身上每一个部位,而且还不断在外采摘野花的汪胖子,其实并没有“阅读”妻子的兴趣。他之所以来这么一下,一是徒然间上午台历上那位令她垂涎不已的东瀛美女走到了心间,让他来一个假借;二是借此可以松懈一下紧张的神经。他趁势驾轻就熟地一个鹞子翻身压了上去,可是,关键时刻却又闪了火,气得下面的章柳骂了声“银样腊枪头”,翻过身去不再理他。一声“银样腊枪头”让汪胖子很伤自尊心,他这就又伸过手去东摸西摸的,章柳却像躲什么似地用手“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打开,说是“不要招我!”自顾睡了。
无可奈何,平添了没趣的汪胖子抽上一只烟。很会保养的他,平时很少抽烟,晚上从来不抽,今晚算是一个破例。于是,夜幕中,一个红色的亮点一闪一闪的,直到天明。
好像要弥补他昨晚一宿的苦思不眠,又像是应了吉人自有天相,当汪曼云起了床开始懒洋洋吃早点时,枝儿送进来一份电报让他喜出望外。电报是他的老朋友、关键人物李士群从苏州拍来的,端刀直入地一句:“吴开先已被我逮捕,老兄有何高见?”他拿着这封电报,喜滋滋地反复琢磨。他想,看来与重庆暗通款曲的人不止我一个,连李士群也是如此。李士群向我问计,这其中板眼很深,也是他对我汪曼云的信任。
“好了,好了,这下好了!”喜不自禁的汪胖子在玻璃茶几上猛拍一掌,将也是刚才起床,穿着一身银白色束腰宽松绸缎睡衣,坐在一边梳妆台前对镜往脸上打着粉饼的章柳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瞪大一双猫似的大眼睛看着他。
汪曼云高兴得弹簧似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走到太太身前,扬起手中的电报,以一种奇货可居的神情,将重庆派往上海的大将吴开先如何被捕,他为什么要想法营救这个人,以及营救这人对他自己,对这个家庭将起到的重要性都大体讲了一遍。可惜,“少夫人”对这些政治既不懂也不感兴趣,说了半天等于是对牛弹琴。扫兴得很,他只好趿着拖鞋出了卧室,来在书房,给秘书打了一个电话,要秘书即刻去给他买张十点钟去苏州的火车票,然后给李(士群)省长拍个加急电报。电报上这样措词:“……弟接兄电,即日来苏,拟与兄一见详谈,为兄所用。”
秘书一一记下了,在电话中问,我陪不陪部长你去苏州?
“不用了,就我一人去,注意保密。”
“部长放心。”电话中听得出来,秘书因为不跟他去苏州,喜不自禁。
汪曼云临行前给“少夫人”交待了些事情,当章柳唯唯连声,帮他穿好西装,打好领带,再替他整理好皮包时,楼下响起了“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声,秘书接他来了。
汪曼云下午到了苏州。下车后,戴副墨镜的他,在车站上雇了辆黄包车去祥导巷。这是一条很幽静的小巷。一进入小巷就闻到了江南水乡的气息感受到时了岁月的沧桑。幽靜小巷两边的房舍大都具明清建筑特色,一幢幢小院精精巧巧的,白壁粉墙既毗连又相对独立,虬枝盘杂的百年古树或是几丛秀竹探出墙来,一扇扇黑漆大门紧闭,门前一律有树。小巷人家一边枕着苏州河。透过临河人家间的间隙,可见苏州河中舟橹咿呀,岸边阡柳成行。
黄包车在详导巷中段一幢很气派的公馆前停下了。付了车钱,汪曼云下了车,只见公馆门口挂了块白底黑字长木牌,牌上有“特工总部苏州站”七个隶书大字。
汪曼云整了整头上的博士帽,很气派地抬脚上了台阶,来在门前。大门没有开,一扇小门敞着,守门的是个便衣特务,也许看汪曼云穿着也还舒气,没有敢吆喝他,只是棱睛暴眼地看着他。汪曼云也不说话,很老练地从身上掏出一张洒金名片递过去。
守门特务看了名片,态度立刻大变。“哎呀,是汪部长嘛!汪部长怎么一个人来了?”守门特务点头哈腰,脸上堆笑,“汪部长,这是――?”
“我找你们李部长!”
“李部长在家,汪部长你请稍等。”守门特务忙不迭跑进传达室,给里面打电话。
很快,特务打完电话颠颠出来说:“李部长派他的秘书出来接汪部长你来了。”说时,一个身材中等,穿中山服,脚上蹬一双黑皮鞋,年约三十的男人从照壁前闪身快步迎了出来,从汪曼云手中接过皮包,笑着说,“汪部长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来,我们好派车去接你?”
汪曼云打着假哈哈,跟着来人沿着花径往里走。庭院三进,花香鸟语,满眼芳菲,移步换景,如果不说这是一个特务机构,会被人认为是一个环境绝佳的疗养院,或是哪一个达官贵人的公馆。一路看去,花径两边有一方方花园花坛,花园花坛中的花开得姹紫嫣红,这里那里,一间间绿窗粉壁青瓦平房掩隐在芭蕉秀竹中。
刚刚跨进第三个院落,李士群迎了上来。
“曼兄,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也不带个人?”李士群亲热地说。
“带人干什么,一个人单脚俐手的,也不怕消息走漏。”汪胖子说时一笑,李士群熟悉这笑,这笑诡诡的,也是颇有含意的。
李士群让秘书去了,两个人这就边说边笑往后院走去。李士群今天一改以往总是穿西装打领带的装束,不高不矮的身上着一件灰哔叽长袍,似乎想显出一些飘逸,增添一些书卷气。然而就像在戏台上总是演反派人物的人,尽管穿着变了,但举手投脚间总露出坏相。李士群那张青水脸虽然在笑,但笑得有几分狰狞几分诡诈,一双眼睛闪霍而机敏――李士群是个心狠手毒,训练有素的大特务机,万变不离其本。
来在一道月亮门前,李士群逊步,将手一比,“请!”――这是李士群在苏州的家。李士群广有房产,苏州有,南京有,上海也有……汪曼云这是第一次来李士群在苏州的家。他颇有兴致地细细打量李士群的家。小院不大,很安全很幽静,建筑上有江南特色。白壁粉墙,墙上爬满青藤。月亮形门楣下,两扇中间嵌着铜质兽环的黑漆大门虚掩。门楣上“李寓”两字嵌在一副琥珀色的瘦石上,笔法苍古;院中,水一般的浓阴中矗一幢中西合璧的精致小楼,有几杆秀竹探出墙来。
见汪胖子在门前逊步,歪着头很有兴致地打量自己这幢小楼,李士群不禁一笑,逗道,“汪兄,不知贱居能否入你的法眼?”
“太好了,太好了!”汪胖子摇头晃脑,两手击掌拳脚不分。
“李兄住在这里,又安全又幽静,但嫂夫人没有接来,是不是太素了?我知道,李兄向来是不吃素的,你不致于像苏东坡那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吧?”
李士群今天心情很好,他知道汪胖子所说的“不喜欢吃素”指的决不是肉,而是指女人,便哈哈大笑,也不正面回答,用手在胖子肩上一拍,“请进吧,怎么,老兄老牛吃嫩草,还不够么?”进了门,他指着楼上挂在飞檐上的串串铜铃,“到晚上,在清风中铜铃声声才好听呢!”说着故作斯文地嚼了几句文:“不由人想起涨继‘夜半钟声到客船’的的名诗呢!”
主客相跟进了门,上了楼坐了。李士群的客厅是西式的,很阔气,落地大玻窗,真皮意大利玻晶茶几。刚坐下,珠帘一掀,汪曼云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位长相很甜,身材高挑丰满,身穿开叉很高大红旗袍的姑娘跟着轻步而来。她手中托着一个髹漆托盘,风姿袅娜地来在他们面前,微微笑着,弯下腰去,从中一一捡出茶点放在茶几上,笑笑去了。汪曼云一直魂不守舍地看着红旗袍姑娘离去,这才用他一双鼓鼓的眼睛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李士群,哈地一笑:“李兄,你也不介绍介绍,你这金屋藏娇的是啥人?”
李士群却不理他这个茬,只是哼然一笑,从摆在茶几上的一听美国三五牌香烟中抽出一支来,说:“抽烟!”汪曼云平时不抽烟,听说是美国三五牌香烟,就伸手接了,用打火机打燃,吸了一口,端起茶杯,揭开茶盖,茶是他爱喝的西湖龙井,点心是刚出炉的沙利文点心喷香。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又抽了烟,透过缕缕烟圈,他注意打量了一下隔几而坐地的李士群,李士群在低头吃点心。他便注意打量这间客厅。透过落地大玻窗往外看去,视野开阔,疏枝橫斜。室内一色的樱桃红打蜡地板光可鉴人。整间屋子布置得既华贵舒适又严谨有序。两面墙壁,一边排列着书柜,一边是一排博古架。书柜是中式的,漆黑锃亮,雕龙刻凤,用料名贵。书柜中的书中西杂陈,很符合主人的身分,既有曾国藩的‘麻衣相法’类书,也有西特勒的《我的奋斗》,还有一些从西方、从苏联翻译过来的特工类专业书,而这些书大多精装,厚得砖头似的。博古架上,大都摆的是明清两朝的细颈鼓肚花瓶和唐三彩类,不乏珍品。
记得第一次同李士群见面时,在上海,那时还刚开张的李士群的客厅不大,但客厅正壁上却不知为什么,挂了一张蒋介石戎装像。现在改换了门庭,条件又这样好,他该在客厅里挂上一张汪精卫“主席”时的标准相才对,然而没有挂。他注意到,李士群有一架四四方方的、长短波俱备的美国交流式收音机,放在办公桌上。可见,李士群是随时注意收听国际国内广播,关注形势发展的。一架红色载波电话也放在办公桌上。客厅里的摆设显示出主人的个性――在附庸风雅的外表下,显示出来的是职业特务本性。
接着,李士群向他请来的曼兄――汪曼云通报了逮捕吴开先的经过。
汪曼云是上海通。听着李士群的叙述,他完全想象得出那一幕。
午夜时分。整个大上海已经睡熟了,爱棠路更是清风雅静,只有巷口高杆上挑起的一盏路灯还亮着,但因为电压不足,红恹恹的,像是一个因为睡眠不足,营养不良卖苦力的人的眼睛,疲惫哀苦;它孤独地怯怯地站在巷道口,从漆黑的夜幕中拨出一方小小晕黄的天地,无声地胆战心惊地目视着已然在四周游动的鬼魅。
担任这晚指挥的是“76”号行动处处长万里浪。他是个职业特务,四川省合江县人氏,三十多岁,长得身材瘦小,相貌丑陋,向以行动敏捷、精力充沛、手段狠毒著称。这会儿,他像只山猫,齜牙咧嘴,窜上跳下,指挥特务、宪兵将吴宅悄悄围定――这是幢位于弄堂中段的独门独户、带有一些西洋味的宅弟。进门有个小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栽有一些红红绿绿的花草,天井不大,却显出一些幽深。之后便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楼。
夜色深沉,正是好睡的时分,而因为职业使然,自回上海后,吴开先睡觉向来警觉。朦胧中他一怔,坐了起来,警觉地睁大了眼睛。他灵敏的耳朵听到了有人跳进院子中的脚步声,仔细一听,却又没了。他觉出不对,披衣起床,轻步走下楼去,进了客厅,随手捺开电灯开关。
“不准动!”就在客厅里突然洒满光明一刹那间,吴开先看清了。四五个特务、宪兵已经站在他面前,全都出枪在手,神情警惕。领头的万里浪用手枪指着他,脸歪扭着,声音低沉。
吴开先情知在劫难逃,冷静地对万里浪说:“大家都是熟人,我不会跑的,更不会反抗,各位请放心。我这就跟你们走,只请诸位不要惊醒我的老母亲。”
万里浪也不说话,点点头,将下腭一扬,示意吴开先跟他们出去。吴开先往外走时时,特务、宪兵走上来,将他夹在中间。走在最后一个特务,根据万里浪的示意,“啪!”地熄了客厅里的灯。
吴开先就这样被万里浪押上了等在门外有一段距离、躲在黑暗中的囚车。就这样,被蒋介石寄于很大希望的国民党高级干部、在战前有“上海通”和“上海皇帝”之称的吴开先,在这个夜晚人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76”号魔掌……
李士群说完了逮捕吴开先的经过,正在得意,一个女佣站在门外,用一口上海乡下话,隔帘向主人请示报告:“中饭已经好了,已经摆在隔壁小饭厅里。”
“好吧!”李士群站了起来,手一比:“曼云,隔壁请,我们边吃边谈。”
在隔壁小餐厅里坐定,汪曼云眼睛又是一亮。发现这是间很精致的西式小餐厅。在铺着地毯的屋中当中,摆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一边摆一把西式坐椅,两副餐具。桌子当中拄一只细颈鼓肚花瓶,花瓶金线走边,莹洁的白瓷底上蓝线走笔画的是一幅春宫美人图。瓶中插着两束康乃馨,一束粉红,一束淡黄,散发着淡淡幽香。他们刚刚坐下,一位身着鵝黄旗袍的姑娘袅袅婷婷走上前来。
李士群说:“就上菜吧,汪先生已经饿了。”姑娘传话去了,汪曼云脸上显出**邪,轻轻对李士群说:“李兄真是艳福不浅,出来出去都是美人。”他一边喝茶,一边啧啧感叹,“宅邸又安全又舒适。嫂夫人没有来,没有人管。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李兄手下的姑娘,纵使是丫寰也个个都美若天仙。李兄过的日子,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我汪某人说起来还是个部长,像李兄这样的日子,我就是过一天也知足了……”
“过奖,过奖!”李士群打着哈哈,“这不好办,你汪兄人缘那么好,两边吃糖,前程远大,以后还不知如何富贵呢!”这话把汪胖子说得高兴起来,这时他也才注意到,李士群这间小巧的西式餐厅布置得很有匠心。正面雪白的墙壁上挂有一幅很大的油画,名为《春波同嬉》。在一汪水草**漾的绿水里,有三尾红尾鲤鱼在水里流曳。一缕金色的阳光洒在水上,三尾红尾鲤鱼从不同的角度,波动着生命的活力。看到这里,不由让人食欲大增。佣人们上菜来了,都是苏杭名菜,酒是绍兴黄酒,一张桌子摆得满满的。
“曼云,你的口味我是知道的!”李士群一边看着女仆给他们杯中斟酒,一边笑着,“这些菜是我特意厨下为你做的,不知你满不满意?”
“满意。李兄做事总是别具一格的!”说时,他们杯中的酒已斟满。李士群这就吩咐下人:“你们出去,我们这里不要人服伺,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也不要来打扰我们。”佣人们这就去了,没有忘记给他们轻轻掩上门。
李士群以主人身份敬了汪曼云一杯酒后,谈话便直奔主题。
“曼兄,我之所以请你来,是要同你商量如何处理吴开先这件事。日本人对吴开先很重视,处理起来很考手艺。”说着站起身来,去到隔壁办公室,拿过来一封电报给汪曼云看。
汪曼云接过一看,很是吃了一惊。电报是“梅”机关机关长影佐少将从南京拍来的,电文明确指示:“吴开先可由你指派专人审问看管。除指派人员外,任何人不得与吴接触,即使是日本人。万一有日本宪兵来强行提人,你可枪决吴开先!”
“这是怎么回事,影佐口气这样横?怎么连‘万一有日本宪兵来强行提人,你可枪决吴开先!’这样的话都说了?”
“这是明摆着的事。”李士群叹了口气,往汪曼云的盘子里挟了块贵妃鸡,“日本人里也是帮派林立。不要说日本海、陆、空三军矛盾重重,就是在上海、南京的日本特工系统内也是各立门户。吴开先对你我是块肥肉,在日本人眼中同样是。这件事弄不好,你我在吴开先身上不仅讨不到便宜,让吴开先把命丢了都说不定。”看汪胖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包在口中的贵妃鸡,一边用一双很鼓的眼睛看着他,示意他把话说完。
李士群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告诉了有“智多星”之称的汪胖子。
吴开先当晚被万里流秘密逮捕后,万里浪刁钻,并没有将特务全部撤去,而是留下特务埋伏在吴宅四周。翌日晨,徐采丞的女婿去吴宅,自然落入陷阱。徐采丞有的是办法,走了日本“松机关”的路子。最近,日本少壮军人代表――鹰派人物东条英机上台当了日本首相后,日本国内政局出现了一些变化。这就是,对中国更为强硬。东条英机对汪精卫政权的碌碌无为很失望,他调整了对华政策和相关机构。原先在地位上高于“松”、“兰”、“竹”专门对汪精卫的“梅”一落千丈。此消彼长,日前,“松”机关接到日本上层秘密指示:设法同重庆方面打通关节,诱使蒋介石投降或是同蒋介石缔结和平!
这样,“松”机关自然要在吴开先身上打主意。为了对重庆方面做出亲善的表示,势力看涨的“松”机关机关长坂少将,日前亲自出面,要“76”号释放徐采丞的女婿。
“放没有呢?”
“放了。徐采丞的女婿是个干面包,留下来没有什么用。”
“接下来呢?”汪曼云问得很细。
“接着,‘松’机关竟去找来徐采丞进行秘密谈判,他们拟释放吴开先,进而招降蒋介石。这样一来,让影佐大为愤怒。曼兄你想,汪先生这个班子是影佐一手搭起来的,影佐和他的‘梅’机关费了多大力气、担了多大风险?现在,‘松’机关伸手摘桃子,影佐他们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而,‘松’机关势大,影佐他们担心抢不过‘松’机关,所以要我在必要时枪决吴开先。”
汪曼云一切都明白了,他说,“士群兄,你在四川住得久,这就让我想起一句四川人说的俏皮话――日本人这是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对不对?”
“对。”李士群笑了笑:“我看,我们就来个先下手为强,给吴开先卖个人情,给我们自己留条后路!现在,人在我们手上,我们比‘梅’、‘松’机关都有优势。”
看汪曼云频频点头。李士群这就说:“现在关键是要先釜底抽薪。是不是请曼兄你即刻到上海去,对吴开先夫人夏漱芳言明厉害,要她出面,动用关系,设法让‘松’机关停止在吴开先身上的动作,让松’机关‘梅’目前剑拨弩张的局面得到缓和。不然,两边的火烧得太猛,我们这边不好下手。我们得先保住开先的命再说……”
“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汪胖子说:“事不宜迟!”他看了看腕上手表:“半个小时后,正好有趟去上海的火车,我现在就去火车站赶车去上海。”
李士群去隔璧办公室给副官打了个电话,让副官马上派车来接汪曼云去火车站,并给汪曼云写了张条子,盖上自己的印信,让他去上海“76”号办事。汪曼云接过李士群的便条,上面写道:“兹请汪曼云次长代表本人提审吴开先,必要时可用刑。李士群即日。”
汪曼云不解,问他为什么要写上必要时可用刑这一条?李士群说:“‘76’号有日本宪兵监视,我不这样写一句狠的,岂不是暴露我们同吴开先有旧吗?我还像个管特工的调查统计部部长吗?现在有好多双眼睛盯着我们。至于你见到吴开先审不审,你看着办。反正你代表我,怎么办都行。”
两个小时后,汪曼云到了上海。他在上海火车站一下车,就有“76”号派来的一辆轿车已经在等他了,机要秘书黄敬斋将汪曼云接上车,熟悉的上海景致在车窗外急速往后流去。车上,汪曼云问了些情况,默了默,说他今天就不去‘76‘号了,要车将他送到丽都饭店,明天过来‘审’吴开先。
负责接待的黄敬斋知道,汪曼云这会身上有权有钱,又好色,到了花花世界大上海,他要信马由韁去放任,连说好的好的。
很快,驻落在上海最繁华路段中段上的丽都饭店出现在前面。它是一幢占地广宏,高达二十二层的法式建筑物,从整体上看,像只横行霸道的螃蟹,厚重的黑色大理石一砌到底,带有浓厚的帝国主义色彩,门外的的仆人,一律是头上包着红头巾,一脸络腮胡的印度男人。在最初一线暮蔼中,屋顶上,由红红绿绿霓虹灯编织成的中英文的“丽都大饭店”几个大字已经亮了,无声而又灿烂。而那排排向着大街的椭圆形窗户里,也都亮起了灯。绿窗灯火,给人一种暧昧的**。
汪曼云下了车,向黄敬斋挥了挥手,矮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蔼笼罩中的灯红酒绿的丽都大饭店中,像是一尾急不可待游向大海捕食猎物的大鲨鱼。
汪曼云在大堂交了钱拿到房间钥匙,上了电梯时就有了艳遇。
电梯的门一关,汪曼云感到有些懊热,他将身上的西服脱下搭在手上,这样,在他的前后左右莹洁的穿衣镜上就从不同角度展现出他的形体。脱去衣服的他,着一条背带裤,肚子腆起,一件白衬衣在圆鼓鼓的身上绷得梆紧,颈上打根桃红领带,圆圆的头上剪一副板寸头,加上五官不甚分明……偏偏脚上又穿一双擦得锃亮的甩尖子黑皮鞋。两头小,中间大,从整体上看,他简直就是一个旋转的陀缧,显得很滑稽。
镜子中,他的身边漂出一个美丽的女子,二十七、八岁,服装时髦,不高不矮的身材曲线丰美,一头圈圈发下,一双也不知是修饰出来的还是做出来的睫又长又密,绒绒的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打量着自己。汪胖子不由调过头去,打量身边这个尤物。嘴唇涂得血红,手臂上挽个时髦小包的女子对他莞尔一笑。好色的他顿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他这就对美丽女子投桃报李,也咧开大嘴笑了一下。忽然又警觉起来,这个尤物该不会是来盯我的俏的重庆特务吧?不然,萍水相逢,她对我笑什么?
“侬看先生好福相!”那女子说话了,一口很嗲的上海话。
“何以见得?”汪胖子问。他本不想搭理、招惹这个陌生的、很有些洋气很性感的年轻女子,但他已经有些不能自己了。
“我会看相!”女子冲他一笑,有明显的勾引意味。
“先生是个有钱人。”女子说,“先生印堂发红,最近就要走红,财色双收。”听到这里,汪曼云心中已经判明,这是一个高等妓女。他知道,在大上海的高等饭店里,这样的高等妓女多的是。
“钱是有一些,不过不多。”汪曼云心中有数了,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看电梯上的红灯闪烁间,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快到了,这便满含深意地发出邀请:“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与小姐有缘,能否请你先到我的房间坐坐,白相白相,然后一起吃顿饭?”
女子欣然答应:“好。”
这时,电梯轻微地一个停顿,他房间所在的楼层到了。
下了电梯,汪曼云开了房门,两人进门,女子果然是一个出卖皮肉生涯的高等妓女。说好价钱,倒也干脆……很快,门上那块光牌上闪灼起“请勿打扰”的红色的小字,一行“请勿打扰”的红色的小字不断地游移,给人颇多暧昧和**诲的想象。
第二天一早,汪曼云到“76“号办公事。一进门,到了机要处,正埋头疾笔奋书写着什么的处长傅也文看了看他,劈头一句:“吴开先自杀了。!”
“什么时候?”汪曼云吓了一大跳,眼睛瞪得多大,“还有没有救?”一迭连声紧问。
“昨天晚上。”傅也文看来疲劳至极,用一双熬红了的眼睛看着汪曼云,有气无力地细说原委后,叹了一口气,“弄得我一宿未睡。”
汪曼云急了,问傅也文:“你说清楚,吴开先究竟脱离危险没有?!”
“吴开先总算抢救过来了。”傅也文一边说着吴开先自杀经过,一边让汪曼云看吴开先作案前写给老婆的绝命书。说昨天下午黄昏时分,吴开先趁看守员不注意,吞了预先揣在身上的金磅、浸过雅片的佛手还有几枚回形针……
“这些东西他是怎么带进去的?你们逮捕他后,就没有好好搜过他的身?”汪曼云问傅也文时,神情不满,语气严厉。
“搜是搜了,不知道吴开先用了什么办法,将这些东西带进去的。”傅也文这话说了等于没有说。
这时黄敬斋闻讯赶来,汪曼云皱了皱眉,让黄敬斋带他去看吴开先。
吴开先在“76”号受到优待,他被软禁在主楼上三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汪曼云由黄敬斋陪着,来在那间屋子前,他们要守卫的便衣特务不要声张。汪曼云轻步走上前去,透过窗子上方的监视孔,朝里一觑――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简洁得如同水洗。天花板很高。一副牛肋巴窗户上嵌着交叉的铁条。明丽的秋阳从牛肋巴窗上洒进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游移。身穿一身白纺绸宽松衣裤的吴开先面向里睡着。听到开门声,吴开先顺手将**一床苏缎薄被往身上一拉,佯装睡熟。他们进了屋,屋中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了些。汪曼云注意到,离地很高的天花板上大白天也开着灯。电灯挂得很高,就是站在凳上举手想去触电也不行。桌子四周和墙壁都镶嵌着厚厚的泡沬。显然,为预防吴开先自杀,“76”号的特务们绞尽了脑汁。
“老开,老开!”汪曼云走到床边这样叫,显出一种别样的亲切。
吴开先闻声调转身来,一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汪曼云,一骨碌翻身坐起,一把抓着汪曼云的手说:“我想是你该来的时候了。”
黄敬斋知趣,这就将一张凳子递到汪曼云身后,说:“汪部长你请坐,你们慢慢谈。我去让他们给送两杯茶来。”说完,轻步退了出去,并随手掩上了房门。很快,一个小特务送进来两杯茶,再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一个小小的停顿过去后,“你受苦了。”汪曼云说时,用他那双很鼓的眼睛看着坐在床沿上的倒狼破败的吴开先。原先有“上海党皇帝”之称的老开简直变了一个人。
吴开先一把抱着汪曼云放声痛苦,像是个受了多大委屈的孩子,这倒是汪曼云没有料到的。汪曼云用他多肉的手在吴开先的宽肩上拍了拍,安慰道:“一切都是会有办法的。”看吴开先冷静了些,他退后一步,坐在凳上,从一个临时作茶几用的小火凳上端起一杯茶,先递给吴开先,自己再端起一杯。他一边喝茶,一边注意端详吴开先。
大个子吴开先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双方一时无话。吴开先也在全神贯注地打看着汪曼云,似乎在揣摸,这位昔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的“党国”官员,今日与之敌对的汪伪政权中的高官,代表李士群出面的汪曼云到底有多大的份量,能“帮”他什么忙?吴开先的一双眼睛很像鹰眼,很亮,有种穿透力;吴开先往昔那张总是棱角分明的脸明显瘦了一圈。胡子多日没刮。一副浓眉微微抖动,泄露出内心的不安。总体看,虽是在落难的吴开先,但浑身上下仍然透出一种内在的威严。
“开先,你这是何苦呢?”汪曼云这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其实是相当简捷有份量的,内涵和外延都是有的。
“我有什么办法?”吴开先痛苦地咧了咧嘴,“各为其主,我现在被你们逮住了,你们的人逼我落水。但我只能这样说,‘相煎何太急’?”重庆要人吴开先话中的内涵和外延也都是有的。
“唉!”汪曼云也不解释,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该有的意思都有了。
“从长计议吧!”汪曼云对吴开先的劝导正式开始了,语气显出诚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汪曼云上来就来了两句成语,为他的劝降定了基调。
这时,门轻轻开了,傅也文影子似地进来了。汪曼云回头很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汪部长,对不起。”看汪曼云很不了然,傅也文那张瘦削冷漠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他解释:“刚才医生对我说,虽然昨晚上他们对吴先生采取了急救措施,但吴先生吞进肚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弄出来,还得采取一些措施,不然,恐怕还有危险。”汪曼云一听,站了起来说:“那就接着让医生看呀!”
“医生说,现在得请吴先生吃点滑肠的韭菜。”傅也文说时将手一挥,候在门外的一个小特务手中端大一碗韭菜进来了。吴开先却不知为什么,“咚!”地一声又倒下去面对壁睡了,不吃不理。
汪曼云示意傅也文同他一起出去,在走廓上,汪曼云批评傅也文:“傅处长,不是我说你,现在气氛整得太紧张了!既然吴开先的重要性弟兄们都晓得,何必整到如些地步?”看傅也文眨巴着眼睛,汪曼云说:“现在不能硬来,硬来要出事,出了事,你我都耽待不起。这样吧!”汪胖子确实诡,他拍了拍光光的脑门,计谋出来了:“昊开先的家庭生活很和美,他很爱他的妻子夏漱芳,更爱他的小女儿。
“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先将他的爱妻爱女的工作做通,然后将她们带来劝他,这样准行!”傅也文一听连声说好,对汪胖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下去找万里浪一说,万里浪也说好。他们立即驱车去了爱棠路的吴开先家,先对夏漱芳母女做通了工作,然后她们母女带来“76”号。
“开先――!”
“爸爸――!”
面壁而睡,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的吴开先,乍听到妻子女儿如此亲切的呼唤,一惊,坐了起来,面对着站在面前的妻女,他不胜惊讶,眼睛都大了。吴开先向来溺爱的小女儿见爸爸这个样子,忍不着一阵心酸,像只小鸟一样,哭着扑倒在爸爸的怀中。夏漱芳也掏出手绢擦眼泪。全家人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汪曼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对傅也文,黄敬斋做了个眼色,一起轻轻退了出去,并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爸爸,你瘦多了。”女儿跪在地上,伏在父亲身上,抬起一双纤纤素手,抚摸着父亲胡子巴叉的脸,星眼含泪,无限关切地说。
“没有事的,没有事的。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吴开先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安慰着一边暗暗垂泪妻子,一边将小女儿莲藕似的手紧紧地攥在胸前,看着小女儿,他心中充满了温情。正在上一所女子中学二年级的小女儿,不久前刚满16岁。16的小女儿,正是如花的年龄,她面容姣好,尽管女儿跪在地上,俯伏在身己身上,仍然看得出,女儿如同其母,身材很好,她正在发育抽条,细腰长腿,高挑挺拔。穿一条天蓝色背带裙,配上雪白的衬衣,如新月如破土而出的带露春笋。然而,女儿一双又大又黑,平时总是充满了欢欣憧憬的眼睛里,此时漾着的却是骇怕、忧虑和担心。一绺乌黑的留海披在白净光滑的额头上,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平添了如花少女不应有的深沉悲哀和恐惧。
吴开先的心颤抖了。原先设计的种种抵抗方案,还有委员长教诲的“不成功,则成仁”等等信条,就在这一刻,统统崩溃,灰飞烟灭。
吴开先没有说话,一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女儿手,一边调过头去看在一边暗暗垂泪妻夏漱芳。天生丽质的妻,日来也是明显憔悴。古语有言“女为悦巳者者容”。自己关进了“76”号,向来讲究衣着穿戴的她,没有了“悦己者”而衣着无心?向来讲究穿着打扮的她,今天很是委屈地罩一件素洁的淡蓝旗袍,也没有着任何首饰。
看丈夫一边抚摸着女儿的头,一边打量着自己,夏漱芳用手绢将挂在眼睫毛上的一颗泪轻轻揩了,轻轻一句:“开先,身体要紧。看我你还是听医生的话,将那碗滑肠的韭菜吃了吧?”
“好吧!”吴开先这回答应得很干脆。
话刚落音,门轻轻开了。一大碗韭菜又由刚才那个小特务,双手端着走了进来。夏漱芳接过,来到丈夫面前,递上碗和筷子,弯下腰去,用乞求的语气说:“开先,你快把这碗韭菜吃了吧!”吴开先却还是没有接过碗筷,狐疑地看了看满碗绿莹莹的韭菜,摇了摇头。
“怎么――?”夏漱芳问。
“我怀疑这韭菜里有毒。”
“这怎么会呢?”夏漱芳说,睁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他们要害你,何必还要花那么大功夫,动员我们来劝你?”妻子说时破涕扑哧一笑。一笑中似乎颇含不屑,真是的!汪曼云他们还怕你寻死,要我们母女来劝你,其实你比哪个都怕死。你们这些高官呀!
夏漱芳这一说一笑,将吴开先点醒了。他将碗、筷子从妻子手中接了过去,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吃。口气有些发狠地对站在一边的小特务说:“你去请汪(曼云)部长进来,这碗韭菜我得问清楚了才能吃。”
“开先兄有话尽管问。”汪曼云打着哈哈进来了。
“曼兄,我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吴开先看着汪曼云问:“你们是不是想把我救活,又要我落水?”
“哪里,哪里,开兄是党国要人,我怎么会要开兄落水呢,我是既要让你获释,又不落水。”
“哪有这样的好事?”吴开先看出来了,汪精卫政权将他视为珍宝,虽然他这时尚不明白这之中的底细;但他毕竟是个富有斗争经验的政客,觉出其中必有端倪,于是,他抠起架子,头几摇:“虽然你的话,我相信,但你毕竟不是这里的主人,你作不了主的。”说着,态度显得激昂起来:“自抗战以来,国民党中央委员中还没有人殉国的,就让我吴开先来开个头吧!”
傅也文有些焦燥起来,说话带了火气。
“吴先生!”傅也文哑着嗓子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汪(曼云)部长可是代表李士群部长来救你的。”看吴开先对自己的话不作反应,觉得这人真是四季豆油盐不进。这就调过头去看着汪曼云请示,汪曼云搓着手,这是一个示意。
“我看这样吧。”傅也文缓了口气:“我们先将吴太太和千金送回去,我们再同吴先生好好谈谈!”说完,手一挥,门口进来两个便衣特务,对夏漱芳母女手一伸,说:“请吧!”
夏漱芳母女刚一走,犹如戏台的文戏唱毕,武戏接着上场。凶神恶煞的万里浪带着一群全副武装,横眉棱眼的特务进来了,汪曼云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搓着手,躲在了人群后面。
“喂韭菜给吴开先吃!”身材瘦小,穿一身草绿色美军哔叽卡克军服,腰上斜挎着一条子弹带,带上斜看插着左轮手枪的万里浪暴跳如雷,挥着手,指挥下属动手。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壮笃实的日本宪兵,穿一身黄呢军服,戴一副黑眼镜,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钉子似的眼睛透过镜片,很专注地观察着这一切。
一个特务走上前去,用筷子挟起一大绺韭菜,硬往吴开先嘴里喂。
“呸!”吴开先怒不可遏不仅不吃,还吐了特务一泡口水。
“吴开先,我告诉你!”万里浪暴跳着,像只大马猴。他指着吴开先,用他那口浓郁的四川家乡话骂道:“我看你今天硬是矮子过河――淹(安)了心的!”说着用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日本宪兵,问吴开先:“你不看,皇军都来了,你今天不要想麻麻楂楂的过关!”
“八格牙鲁!”日本宪兵看不下去了,一边骂着,一边挽起袖子,“咚咚咚”大步走上前来,“啪!”地一声,扇了吴开先一个大耳巴子。顿时,在吴开先的脸上留下五根血红的手指印。
站在一边的汪曼云怕事情闹得下不了台,耽误了时间,赶紧吩咐在场的一个特务,去拿了一根绳子来,把吴开先背剪绑起,弄下楼,塞进一辆轿车,送进愚园路上的一家福民医院采取紧急措施。
这是一家日本人办的医院,院长宫宽,是个老上海。
“吴先生,你吞下肚去的回形针需要马上弄出来,你要同我们配合,可不是闹得玩的。”宫宽亲自动手给吴开先作了检视后,虎着脸说。
“宫院长,你看该怎么就医就怎么就医吧!”汪曼云摆出了李士群全权代表的样子。
“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下泻药。”征得了汪曼云、傅也文等人的同意后,穿着白大褂的宫院长通知手下护士作好准备,他要亲自给吴开先浣肠。可是,吴开先不知哪根筋反了,脾气犟得很,坚决不肯就范。
看日本宪兵又要发火,傅也文也火了,吩咐手下特务,说:“由不得他,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特务们这就上前,不管不顾的,三下五除二将吴开先手脚捆绑了起来,抬到手术椅上,像一只待宰的猪。宫宽命令特务们将吴开先的嘴扳开,临时找来一个妇女生产用的子宫扩张器,插进吴开先的嘴里,将一大瓶药水灌了进去。
很快就有了反映。吴开先说:“我要上厕所解手。”傅也文要特务们解开了他的手脚,押进厕所。很快,一个金镑和二十几枚回形针随着吴开先排出的大便排了出来。宫院长检查后,说:“这下好了。”
汪曼云一直提起的心咚地一声落进了胸腔子里,他笑嘻嘻地走上前来,心平气和地对吴开先说:“开先,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就不送你回去了。你放宽心好好休息两天,我说过的话保证办到,我还有些事情要忙着办。我等两天再来看你。”看已经舒服多了的吴开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就放心离去了。
汪曼云上了去苏州的火车。
李士群一见到他,就拉着他的手,哈哈笑道:“曼兄,事情办得漂亮。你到上海后的一切,万里浪、傅也文等都及时向我报告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就在你离开上海回苏州之时,我已命令他们将夏漱芳接来同老开住在一起。老开和夏漱芳分久了,阴阳不调,难怪性情那么乖张!”说时,青水脸上闪出一丝**邪。
“群兄不愧是去苏联高等特工学校镀过金的,懂得心理学,了不起,了不起!”两人都打着哈哈,汪曼云上了李士群家的二楼客厅坐定。
“士群!”汪曼云喝了口茶,看定李士群,“我之所以急着回苏州,一是向你复命,这些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说。我要特别向你报告的是,吴开先主意已定,他让我转告你。我们从他身上需要得到什么材料,他知道的都会全盘托出,他唯一的要求是,请你照顾一下他的脸面……之后,他会急流涌退。汪先生、蒋先生两边他都不再参加,宁愿到杭州西湖玛瑙寺出家当和尚。”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李士群说着略为沉吟,“可是老开的要求,我没有权力答应。”
“那怎么办呢?”汪曼云又习惯地搓起手来。
“这样吧,你帮人就帮到底,送佛送西天。反正周佛海你也熟。他现在兼任了行政院副院长,取代了汪先生的连襟褚民谊褚大胖子权势看涨。你不妨去找找周佛海,他说行,我立马放人!”
“看来只好这样了。谁叫我上了你们的贼船呢?不是说吗,解铃还需系铃人,不把这事办好办落实,以后我汪曼云岂不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谁说不是呢?”李士群拊掌大笑。
俗话说心宽体胖,汪曼云做事却是个急性子。他在李士群家吃了午饭,当天下午乘火车赶回了南京。回到家,他脸都顾不得洗,就给周佛海打电话,是周佛海亲自接的,他约汪曼云去他家详谈。
晚八时,汪曼云如约坐在周佛海家中那间中西合璧,暗香浮动的书房里了。
乳白色的灯光下,时年46岁的汪伪政权中的铁腕人物周佛海坐在一把靠窗的阔大西式沙发上,一双大手扶着沙发把,一双犀利的目光透过玳瑁眼镜,目视着坐在对面说话的汪曼云。他在听取汪曼云关于吴开先情况的报告,态度显得相当冷静深沉。周佛海南人北相,是个大块头,着一套藏青色西装,一件雪白的衬衣的衬衣领子顶着下巴,系一条紫色底子洒金高级领带,头往后微微昂起,满头染霜的头发往后梳,一丝不乱。早些年方正的脸上,已堆起了双下巴……中年男人的成熟、圆润和精于心计的政客的种种特征,在他身上融为一起。善于权谋,身兼数职,最近又攫取了汪政权行政院副院长的周佛海真是满面含威威不露,浑身上下流溢出一种大权在握的威摄力。
汪曼云报告说,吴开先愿意与当局配合,抖出他所知道的一切,但在表面上不愿落水,希望事后去西湖出家当和尚……
周佛海听到这里说话了,一笑。那一笑中满含深意,他的声音浑厚低沉,一口湖南音的北平官话,听来有些怪怪的。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不是说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镜片一闪,周佛海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其实,老开不过来也好,免得我还要伤脑筋挪出一个部长的职位安排他。”
周佛海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会见就这样结束了。
汪曼云满心欢喜,他已经从周佛海口中得到了准信,吴开先可以如愿以偿了,他这个菜刀打豆腐――两面光的脚色也完成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特别绕道去了南京电报大楼,给在苏州的李士群打了个电报告知:“士群兄并转吴开先,兄所请,有关方面业已同意,请释念!”
以后一个星期,汪曼云哪里也没有去,心安理得地坐在家中,静候上海方面传来的吴开先出狱,准其所请的佳音。然而,一个星期后,他却又接到李士群从苏州发来的电报,电报只一句话,且语焉不详,请他去苏州商量要事。
不用说,又是哪河的水发了?看来,吴开先的事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汪胖子嘘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趟进了浑水,就不得不趟到底,他只好再次起程去苏州。这是月来他第三次去苏州。
在苏州,李士群这次见到他,口气不仅大变,而且是一副谈虎色变的样子。
“曼兄,你我在吴开先这事上都想得太简单了。你想,老开那样大一个人物,好容易被我们抓着了,屁股一拍就想走人,说是想遁入空门,”说时干咳了一声,一笑,“谈何容易!?周佛海通过了,但还有日本人。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不是他周佛海的天下。嗯!事情还刚一提,日本人就上了火。幸好此事的来由被我压着了,不然日本人知道了这其中的过节,曼兄你,还有周佛海都脱不倒手……”
还是在苏州李士群家舒适的二楼客厅,李士群向汪曼云细谈了其间的变故,之中,围绕着吴开先矛盾纵横交错:周佛海、李士群、汪精卫更重要的还是背后的日本“梅”机关和“松”机关的斗法。
一阵思索后,汪曼云提出还是由他代表李士群去上海争取吴开先,把吴开先真正拿到手,什么都好说。
“不用了。”李士群“吴开先现在已经被我弄到苏州来了!”
“啊!”汪曼云又惊又喜。李士群要汪曼云下午去看看吴开先,说是,“我将他关在优待室。你们是老朋友,好好劝导他,自家兄弟好说!”
下午,汪曼云单独去看吴开先。像上次一样,汪曼云上了楼,坚起指头,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守卫特务不要声张。他用手轻轻撩起飘拂在嵌有铁条的窗棂上的窗帘看进去――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正对窗有间足有五尺宽的双人床,**的苏绣缎被迭得整整齐齐的。床前有张锃亮的西式小圆桌,桌上铺着一张雪白的浅网桌布,当中拄一只水红色鼓肚细颈花瓶,瓶中插一两束康乃馨,一束白的,一束红的,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吴开先坐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专心致志地在看报纸。若不是正对面的一扇玻窗上也嵌着铁条,真看不出这间屋子里住的是一个犯人。
汪曼云示意身边特务开门。
听见开门声,身材高大,身姿笔挺,穿一身便服,眉重眼深的吴开先调过头来。
“开先,我看你来了。”汪曼云大步走进屋去,关切地上下打量吴开先。
吴开先什么话也没有说,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来,伸过手来同汪曼云握了握,动作仪态一如既往地沉稳。开门的特务知趣,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门。
“开先,你还好吧?”汪曼云关切地问。
“士群一个星期前把我弄到苏州来了。”吴开先述说由来,“士群对我不错,不说像《水浒》上曹操对关二爷(关羽)那样,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也是天天有鱼有肉有酒款待。我也想转了,”说着,不无诡秘地环顾左右,看左右无人,他说:“你我兄弟之间实不相瞒。”吴开先压低声音,“我已得到委员长‘留身报国’的暗中指示,我不死了,为了党国,我得好好保重身体!”
“啊!?”汪曼云不禁讶然失声,“开兄厉害,关在这里,还能得到委员长的指示?”
“不瞒老兄!”吴开先将胸脯一挺,自得地说,“不管我是关在上海极司斐尔路76号,还是关在苏州特工站,都得到了不少兄弟关照。这中间,首先关照我的自然是你曼兄和士群兄。”笑了笑,吴开先把话说得更白了些,“因为兄弟们想巴结我,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想通过我走通重庆这条路子。特别是到了苏州,这里没有日本人监视,我可以放心大胆地通过我的网络,同重庆接上关系,替弟兄们办事。”
汪曼兄轻声问,“这些,士群知道吗?”
“士群不知道能行吗?”
听到这些,汪胖子暗想,现在各人都在暗中走重庆的路子,给自己留后路,看来自己还得将吴开先这条线抓紧。他们亲亲热热聊了一会,李士群步履匆匆地来了,他扬起手中的电报,莫衷一是地一笑,说:“开先兄真成香饽饽了。这不,这会汪(精卫)先生和周佛海都争着要见你。行政院已派车来接,连我们都沾光了,我、还有曼兄陪开先去。”说着坐了,打了两个假哈哈,将手中的电报给他们看了。电报是周佛海发来的,很简短,也很客气,就说他和汪先生想见见吴开先。
午后,李士群、汪曼云陪着吴开先上了行政院派来的专车,去了南京周佛海的官邸。不过,周佛海是单独同吴开先谈,将陪着去的李士群和汪曼云晾在一边。他们二人单独谈了一个多小时。完了,他们陪吴开先去汪精卫处时,车上,他们问吴开先周佛海谈了些什么?吴开先滑头,这些避而不谈,只是是说,周佛海一见我,就和我抱头痛哭……别的不肯讲。李士群恨周佛海,也就不问,只是满脸阴云和狐疑。然而,他们到汪精卫家就不同了。汪清卫让他们三人都去他楼上的一间很是豪华的西式客厅里坐了,让佣人上了好茶好点心。汪精卫出来了,还是穿着一身雪白的西服,显得无与伦比的典雅风趣。他同吴开先的谈话看起来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在同他们随意地谈心、讨论问题,又好是像面对一群记者,借这个机会洗刷自己身上的汉奸骂名。
“开先,你是重庆方面的大员。”汪精卫说得轻轻松松的,“我知道,重庆方面好些人骂我叛国!吴先生,你说,我究竟做得对不对?我们可以讨论。同人家日本人打,我们打不嬴。打下去,得到好处的只有共产党。你看没有看到,抗战才打了一年,国民党240个精锐师就打掉了将近一半。而现在人家共产党却从陕北那个穷地方突围而出,力量发展得惊人。没有办法,我汪某只有出面,曲线救国。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全中国的老百姓。谁对谁错,历史自有公论。”说到这里,他显得有些激动,端起茶几上的龙井茶,抿了一口。情绪平静下来,一边用白皙修长得女人似的五根手指,轻轻敲打着身边的髹漆茶几,一边说,“我从不骂人,骂人是没有修养的表现,骂人也于事无补,你们说,对不对?”
汪精卫说到这里,巧妙地将“球”踢给了坐在旁边的三人。
吴开先只一句,“汪先生做事,自有汪先生的道理。”
李士群、汪曼云则将汪精卫大大恭维了一番。这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汪精卫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客气,请三人吃饭。汪精卫的性格他们都是知道的,很虚伪。往往同人家握手,人家刚刚离去,他就会掏出手绢揩手,再将手绢扔到垃圾堆里去。留人吃饭,也不过是一种表示,三人这就都站了起来,说了谢谢,汪主席国务缠身,我们就此告辞。然而,这天汪精卫坚决要留他们。主客这就移到隔壁一间精致的餐厅里坐了,是一桌标准的法国大菜。平素像影子似跟在汪精卫身边的陈璧君今天没有出现。汪精卫将手一比,两个一边伺候,身穿雪白制服的仆欧轻步上前,为他们一一将插在酒杯里蝴蝶状的餐巾展开,铺在腿上,褪去筷子上的纸。汪精卫笑道,“我是不喝酒的。今天难得聚会,我就喝饮料,喝酒的自便。”桌上摆着美国白兰地,法国葡萄酒,还有中国茅台、五粮液。
一阵叮叮当当声响过,汪精卫、李士群、汪曼云、吴开先面前的高脚酒杯里分别盛上法国葡萄汁、五粮液、葡萄酒和白兰地。汪曼云乖巧,率先举杯站起来说:“汪主席日理万机,抽出时间接见我们,还设家宴招待我们,礼贤下士,不愧为现代政治家,我们深表感谢!”
汪精卫满意地笑笑,将手招招,示意汪曼云坐下。
“咣!”地一声,大家这就碰杯。杯中溅起的红的、黄的、白的汁液、酒花在璀灿的光照下,发出眩目的光彩。家宴是随意的,菜肴丰盛,法式炸鸡、色拉、牛排……应有尽有,大家随吃随聊。为了助兴,汪精卫让下人放起了留声机――一首法国小夜曲幽幽地响起。显然这首小夜曲是汪精卫喜欢听的,在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氛围的同时,透出一种深沉的忧郁。
“人生苦短,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汪精卫一边呷着葡萄汁,一边感慨道,俊美的脸上流溢详着一种深沉的悲哀。汪精卫指着吴开先说:“就如开先,曾几何时,大家在重庆还是老朋友,然而,现在坐在这里,人还是同样的人,却已然成了两个营垒。”说着一声苦笑,“想我汪兆铭,也算饱读诗书,留学法国,学有所成。若不是为国为民,何必如此为国是操心赴汤蹈火?当年,我谋刺清朝摄政王失败,抱必死决心,写下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时,被国人视为民族英雄。而今,我却被国人骂为卖国贼,殊不知如今国家民族利益比当初还要危急。同日本人打下去,就会让共产党人爬起来,中国将沦为万劫不复之地。无奈间,我作出此举。这比当初我谋刺摄政王时,还更需要勇气、胆略和谋略。国人的素质太低,总是被狭隘的民族利益蒙上眼睛,弄得来皂白难分。一般老百姓不懂其间奥秘就不说了,问题是,不少高官上层也跟着起哄,这就不能不令人寒心。好在我们所做的一切,是非功过,时间都会无言地予以证明。”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无尽的委屈,忧怨都在这长长的叹息声中了。
第一次近距离打量汪精卫的汪曼云,同李士群、吴开先一样,一边说着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一边暗想,人说汪精卫极善言辞,看来不仅如此,而且极善于伪装诡辩。
家宴是在汪清卫的又一次表演中结示的。
“来来来。“汪精卫要仆人在他酒杯中斟满又浓又红的法国葡萄酒后,很豪壮将酒杯一伸,“我本来患有糖尿病,医生是不让喝酒的。但今天与三位谈得高兴,为了我们更好的合作,尤其是开先,我们最后干了这杯。”
他们干了杯后,旁边墙角一架很富欧洲中世纪特色的座钟当当地敲响了九下。李士群、汪曼云、吴开先这就适时站起身来,向汪精卫告辞。汪精卫同他们一一握手――握得很轻。他那一只白皙的女人似绵软的手,同他们轻轻一碰时,以似乎不介意的姿态告诉他们,第二天,最高顾问日本影佐中将(影佐已升为了中将)要同吴开天谈话……至此,三个人才知道,原来汪精卫让他们上南京,是因为影佐的关系。汪精卫接见吴开先,是从中插进来的一个序曲。而从汪精卫的谈话和气氛看,看似随意,其实大有深意。汪精卫刚才那番话,其实是有意说给吴开先听的,希图吴开先将他那番不得以而为之的话再次传达给重庆。
翌日清晨,李士群接到“梅”机关电话,要他带着吴开先火速去见影佐将军。车在影佐官邸前相继停了下来――这是原先一个国民党高官的住宅。很气派。嵌着铜质兽环的红漆大门,中式门楼,九级石阶下,一边蹲一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汉白玉石狮。高墙深院中匝地浓阴中露出中西合璧建筑。整个幽巷寂无一人。在门前接受了日本宪兵检查后,两扇红漆大门缓缓洞开,三辆轿车缓缓依次而进,沿着花木夹道的碎石路,朝官邸纵深开去,停在了庭院深处的一幢乳黄色的法式小楼前。
当李士群陪着吴开先从中间那辆轿车上下来时,武装特务们已作好了警卫,如临大敌。一个戴着眼镜,矮矮胖胖,穿黄呢军服,武装带上挎着一只三八盒子枪的日军少佐,用枪弹似犀利的眼睛看了看吴开先、李士群,将他们带上楼,要他们进入一间日式客厅坐在榻榻米上等。坐下不久,一位戴着眼镜,身着和服,唇上护着一绺日本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啊,山本先生!”来人李士群是认得的,他是影佐的副手山本。李士群等赶紧站起身来,满脸堆笑,作拱打揖。山本不理他们,也不坐下,只是不满地用手指了指自己戴在腕上的手表,用一口标准的北平官话冷冷地问,“李士群君,你看是什么时间了?”
“啊,过了五分钟?!”李士群知道日本人时间观念很强,连忙陪笑解释,“是这样,我们来时,车过鼓楼,前面一辆车临时出了点问题,路上遇到了点小耽搁,因而来迟,对不起,山本先生,请原谅。”
“影佐先生最不喜欢不守时间的人。”山本不听李士群的解释,冷着脸说,“影佐先生的时间比谁都宝贵,因为你们迟到,他今天另有安排了。”说着手一甩,“请你们回去,见面时间另定。”没有办法,李士群只好带着吴开先又灰溜溜地返回南京特工区听命。
吴开先行情看涨,汪曼云心中好生高兴。
以尽地主之谊为名,第二天,汪曼云在宁海路54号他家中设宴款待吴开先、李士群。陪客都是在南京的汪伪特工系统中的头面人物,有苏成德、杨杰、马啸天、夏仲明等。餐厅里,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
“满杯、满杯!”汪曼云率先举杯说,“开先最近受了些苦,虽然士群和我们大家都竭力在从中想法,但还是不尽如人意。”汪曼云会说话,里面的意思都有了,看李士群频频点头,大家连声说好,他接着说下去:“现在呢,开先行情看涨,我们大家都高兴。看来,汪先生和日本人都期望开先搭起一架通向重庆的和平之桥,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分久必合,不定就这哪天,开先会忽然变成一匹千里马,而我们这些人也就是附在千里马尾骥后的蚊蝇,跟着开先沾光。”
“说得好,干杯!”李士群也将手中酒杯一举。
“咣!”大家都站起身来碰了杯,溅起朵朵酒花。几杯酒下肚,家伙们的嘴就没有了遮拦,都是搞特工的,大人物们搞女人的轶事,被他们翻了出来,成了最好的谈资。什么汪精卫背着陈璧君偷偷打野食、周佛海周身雄性荷尔蒙四射……一时,场上充满了污言秽语,气氛热烈。一顿饭从上午十一点吃起,吃到下午两点未完。
“哎哟!”李士群猛地一惊,看了看腕上金表,站起来说:“看,我们只顾说得高兴,差点误了大事。走,影佐约我们见面的时间就要到了,只剩一刻钟了,这次再迟到可不得了!”说着,赶紧拉起吴开先匆匆出门、下楼,上了早等候在楼下的汽车绝尘而去。
他们这次是直接到影佐的家――汽车在南京匡房路6号中段,一座有花园的日式洋房。这次他们紧赶慢赶,没有迟到,在影佐的客厅榻榻米上坐下,自有日本伺女给他们上了茶点。只听一个伺女在门外“哈依”一声,影佐大步进来了,李士群带着吴开先赶紧起身。身着和服的影佐细细看了看吴开先,挥挥手,自己率先坐了下去。吴开先注意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这位深受日本军部器重,久闻大名的特务头子、专事汪伪政权的中国通赫赫有名的影佐中将。影佐这会儿看上去,不像个军人而象个大学教授。身着和服,长相斯文,个子不高不矮,显得比较清瘦,唇上护有一绺仁丹胡,浓黑的眉毛,戴着一副眼镜的影佐端坐在他们对面,身肢笔挺,却又流露出某种职业军人的气质和特征。影佐久久地不说话,让人莫测高深。
李士群将吴开先给影佐作了一番介绍后,影佐很高兴地说:“能见到吴开先君很高兴。”他说一口标准的北平官话,话说得慢条斯理的。
“谢谢!”吴开先说时,端起茶杯,手中的茶杯圆圆黑黑的,很古朴,像是一枚硕大的中国象棋的棋子。茶是日本清茶。吴开先将端在手中的杯子转了转,这才抿了一口清茶。
“看来,吴先生是精通日本茶道的。”影佐笑了笑问。
“谈不上精通日本茶道,只是喜欢而已。”
“其实日本许多东西都是跟中国学的。”吴开先的话给了影佐一个最好借题发挥的机会,他开始侃侃而言,“曾经在你们中国流传的那个秦始皇派五百童男童女跨海寻灵芝的故事,在日本也很流行。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日本民族就是你们中国的一支。我在中国,就像回家一样,从来就没有过任何陌生的感觉。既然日中两国同文同种,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的?”吴开先心中暗想,影佐这家伙果真厉害,知识也渊博,不同于一般只会冲冲杀杀的武棒棒,他不仅善于借势,而且善于趁虚而入攻心为上。
只听影佐继续说下去。他以沉痛的腔调回顾了自“七七”事变以来,两国的误会与不幸。他在谈话中巧妙地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明明是日本侵略中国,在他说来,倒象是中国对不起日本似的。最终,他归结到两国间应该和谈,早日结束这场不幸,相互提携,不要听美英那一套,以求日中共存共荣,进而建立起“大东亚共荣圈”。说完后他看了看吴开先,等着他的回应。
显然,影佐绕了这么大的弯子,说了这么多话,是奔吴开先来的。他把吴开先看作是重庆的化身,他想做通吴开先的工作,同重庆方面拉上关系……这样,也许会事半功倍,出奇制胜。然而,这时的吴开先能谈什么,能代表什么呢?局势明摆在那里,现今中国各界抗日呼声日高,国际上反对日、德、意轴心国,以中美英苏为首的同盟国业已形成,而且局势正在朝同盟国方面好转。老蒋(介石)抗日已成了象棋上过河的兵,只有进没有退。况且他吴开先俘虏一个,叫他怎么说呢?直说,没有好果子吃;虚与应承吧,也不行。怎么绕得过去呢,幸好酒喝多了,虽然脑子是清醒的,胃却上翻,吴开先决定借酒造势,先躲过去再说。看影佐一副洗耳静听的样子,吴开先只说了一声“影佐先生!”就哇地吐了,并且吐了影佐一身。他装疯迷窃,大吐特吐,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在人家干净得如同水洗过的榻榻米上吐了一大瘫喷着酒气的污秽。
李士群吓坏了,一边去搀扶吴开先一边解释,“中午,吴开先的朋友们请他吃饭,吃了点酒,不想他如此不胜酒力,吐成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
“瑶不拉搭(醉了)!瑶不拉搭(醉了)!”影佐并没有发气,只是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用手搧了搧一屋的酒气臭气,不无惋惜地对李士群说:“不巧得很,我本想同他好好交流交流的,看来谈不成了,也没有机会了。你带他回去吧!”说着,站起身来,轻轻咳了一声。推拉门无声开了,一个便装的日本男人进来,将李士群和吴开先带了下去。
身着日本和服的影佐,目视着李士群、吴开先离去上了车,他失望极了。这也许是他在中国大陆搞“和平运动”建功立业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因为,他和他的“梅”机关作用不大,军部很可能近期将他召回国内,经他再三请求,军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并专门从国内派了布施少将来等候消息。不想结果却是如此!
幕色如水一般漫进窗来,被夜幕裹紧了的影佐,他钉子似地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很像一个黑色幽灵。
听说李士群带着吴开先从影佐那里回来了,汪曼云立马赶去问结果。“开先真狗屎!”怒气冲冲的李士群正要细说下去,他那张宽大锃亮的办公桌上的电话骤响,李士群抓起电话,没好气地大声问:“找谁――?”
“啊,滨田大佐?”顷刻间,一听电话,钢筋火旺的李士群就像被人抽了筋、放了气似的,立刻变得柔顺起来,一边听电话一边答应得嗯嗯的。
放下电话,李士群告诉汪曼云,“问题严重了。电话是‘梅’机关打来的……日本人要枪毙吴开先。”接着,把吴开先刚才的表现,说给了汪曼云听。
“以影佐的为人,还不至于吧?”汪曼云沉思着说。
“怎么不会?”李士群细说缘由:今天影佐接见吴开先,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也是他在在中国建功立业的最后机会。可是,影佐两次接见吴开先,第一次我们迟到,第二次吃醉了酒的吴开先又吐了影佐一身。影佐虽然客气,有修养,其实心里一定恼怒万分。现在,影佐只要一走,“梅”机关可能马上坍台。早就在一边垂涎的“松”机关,会马上将吴开先这只肥羊抓在手中。这样,即使影佐饶得了吴开先,他的手下也绕不过,你说是不是?
“刚才来电话的滨田大佐是影佐的得力助手,刚才他在电话中,要我将吴开先转送到日本宪兵手里,还质问我,一个重庆要犯你们都管不好吗……”
汪曼云听后沉思着说,问题确实严重,不过也还有办法。我们给他们过拖!不管滨田大佐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他代表影佐,让我们将吴开先现在就送到日本宪队去,坚决不可!只要一送去,吴开先说不定今夜就没有命了。
“过拖?”李士群说,“怎么拖呀?”
“赶紧给影佐去电话,就说今天的两次失礼都不是有故意的……现在,吴开先已经酒醒了,非常失悔,强烈要求再次登门,向影佐先生赔礼道歉。士群兄出面这样一说,影佐如果同意,吴开先就有救了。”
李士群想想有理,给影佐去电如此一说,影佐同意。于是,李士群果然带上吴开先上影佐家去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影佐已经接到军部命令,明天一早返回日本。因此,吴开先是有惊无险,他们此去完全是像征性的。
翌日清晨。南京机场似乎还未睡醒,沾满露水的绿草茵茵的停机坪上,一字排开的几架飞机身上还氤氲着夜色。东方天际刚刚露出曙色,一缕淡淡的青灰色晨晖,洒在停放在跑道当中的一架“大和号”日本军用飞机上,它的双翼和尾部都烙有一个大大的红膏药似的日本太阳旗,在最初的晨光涂抹中血浸浸的,很刺眼睛。
几辆小车首尾衔接而来,风吹草动。在清晨寂静偌大的机场背景上,像是几只蠕动的黑色甲壳虫。
几辆小车在“大和号”日本飞机前停下来。从车上陆续下来了影佐、滨田、陈公博、周佛海、李士群等人。影佐奉召今日回国,陈公博等汪伪政权要人来向他送别。
影佐今天戎装笔挺,披件黄呢披风,身肢笔挺,显露出职业军人气质。可他的脸陡然瘦去了一圈,他走上前来,挨个和陈公博、周佛海、李士群等人握手,说些惜别的话。可那张铁青着的脸上显露出的神情、心境是相当沮丧无奈的。
陈公博代表汪精卫,向影佐顾问表示由衷的谢意和敬意。
“影佐将军对和平运动作出了巨大贡献。”陈公博字斟句酌,咬文嚼字,满嘴外交辞令,“我再次代表汪先生向影佐顾问表示由衰的感谢,深深的敬佩。最高顾问荣转后,汪先生期望一如既往地得到最高顾问的关注和支持,并保持私人之间的友谊。”
影佐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细细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位一开始反对和平远动,却因为怀着“汪先生落水,我不能站在岸上”,从而走上“和平运动”,现汪精卫政权中的二号人物、也是汪精卫最信任最器重的陈公博――时年51岁的陈公博,在这个很有些寒意的早晨,穿着上与西装革履的周佛海、李士群大相径庭。他着一袭黑色丝棉袄,显得很国粹;皮肢黝黑,隆准深目,头上剪的是平头,头发又粗又硬,钢针般根根直立,犹如他桀骜不驯的个性。
在陈公博致词完毕后,影佐频频点头,慢慢脱去手上戴的白手套,挨次同陈公博、周佛海、李士群握过手后,踏着舷梯上了飞机,却又转过身来,站在飞机口,用无限留恋的目光最后看了看空旷的南京机场和站在机下向他招手送行的陈公博们,挥了挥手,掂了掂搭在手臂上的军大衣,像是在对陈公博们说,又像在自言自语,口中喃喃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呀!从我1938年到中国,与诸君朝夕相处,历经磨难,为和平动动殚精竭虑。“说着,无限伤感地叹了口气,“我是不愿离开你们的,然军部召我回去,我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国家多事之秋,影佐愿听从驱遗,以死效命。”说完再次挥了挥手,进了飞机,舱门随即关上了。
“大和”号飞机开始在跑道上起动、滑行、加速、起飞。倏忽间,飞了起来,消失在了阴霾低垂的东方天际。南京机场上复归于寂谧,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陈公博、周佛海、李士群、滨田大佐等若有所失,盯住东方的天际很发了一阵神,这才一个个上车离去。
就在影佐走后一个星期,汪曼云接到已回苏州的李士群加急电报,要他立刻再去苏州有事相商。一现面,李士群就将一封电报拍到他手中,神情紧张地说:“影佐一走,围绕着吴开先‘梅’机关和‘松机关’争夺越加紧张,刚才滨田大佐又从南京来电,要我枪毙吴开先,这该如何是好!”
汪曼云吓了一大跳,忙看“梅”机关来的电报:“经我们商议,吴开先留着已毫无意义。所以,中国方面如对他处以极刑,我们没有异议。据我们所知,‘松’机关都田大佐将专为此事来苏。具体意见,希急告我们。”
“这不是还有转寰余地吗?”汪曼云抖着手中的电报纸,复述着滨田大佐来电中的电文:“‘如果中国方面对他处以极刑,我们没有异议。’这样看来,话没有说死。再说,松’机关马上就要接手管我们,他滨田的话算个屁,完全可以不听!我们不听滨田的。”
“问题是,滨田明天就要来苏州,难道我李士群能同日本人对着干?”
“也有办法。”汪曼云真是个狗头这师,他想了想说,“现在影佐回去了,滨田之所以督着我们枪毙吴开先,矛盾头是对着‘松’机关。滨田是个毛病很多的人……我们只要对症下药,事情就有改!”
李士群一听,手一拍说好,就照曼兄说的办。
第二天上午十时。在都甲的专列到达苏州时,李士群率江苏省府各厅、处、局和特工部部在苏州的头头脑脑到车站迎接,他还组织了一批所谓的民众代表团浩浩****云集要月台上。场面搞得像是欢迎国级元首一样。
“鸣――!”都甲乘坐的专列准时进站。李士群率领一班人马迎上前去,军乐队奏起了迎宾曲,专列缓缓停了下来。车门开处,都甲带着一个卫兵在大家面前亮相。他又矮又胖又黑,身穿黄呢军服,腰上挎一把军刀,戴一副宽边玳瑁眼镜,周身上下园滚滚的。都甲不谙欢迎他的场面如此盛大,在车门口略微一楞,随即络腮胡子刮得发青的脸上露出笑容――都甲是个爱好虚荣的军人。李士群带领他的随员们向都甲鼓掌表示欢迎。簇拥在月台的“各界民众”代表,也向都甲鼓起掌来。都甲这就端起派头,伸出一只圆滚滚的手,挥了挥,一边向大家示意,一边威风八面都缓缓走下车来,象只横着走路的螃蟹。
与此同时,一辆漆黑锃亮的防弹轿车徐徐驶上月台,轻轻停在都甲身边。这是李士群精心准备的。他很清楚都甲爱虚荣,爱热闹的性格特征,他不仅将最好的一部车调来接都甲,而且在轿车的车头两边装饰着汪精卫政权和日本的国旗。李士群这就快步上前,弯下腰去,亲自为都甲拉开车门,微笑着手一比,说:“都甲先生请!”
都甲当仁不让,笑吟吟地上了车。
临时调来的四辆武装摩托车在前开道,一串小车簇拥着都甲的坐车,威风凛凛地向狮子林而去。车队过处,大街两边都站着胁逼而来的由军警监视着的大批苏州市民,他们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手中纸做的三角形太阳旗或是拖两根猪尾巴似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小旗。街口那些穿一身黑制服,被苏州市民讥讽为“黑乌鸦”的警察,也全都站得笔直,挺胸向车队行举手礼。陪着都甲坐在防弹轿车内的李士群观察着都甲笑吟吟的样子,心中却在冷笑,他想起一句中国民间的俗话――“话说好了,牛肉都做得刀头。”
车到狮子林,都甲下了车。李士群首先陪着他参观了给他安排的住处。这是狮子林后院的由一幢一楼一底的西式建筑改成的日式小楼。粉壁、推拉门,木质窗棂,榻榻米一尘不染。周围戒备森严井然有序,小院中花木茂盛,环境幽静,无一处不清爽、舒适。走了一圈,都甲喜欢得眯起一双眼镜后的小眼睛,对李士群比起指拇,连说:“阿里阿笃、(谢谢)!阿里阿笃、(谢谢)!”
中午,李士群在狮子林为都甲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下午,李士群在都甲休息过后,去都甲下榻处进行了拜会并在亲切的气氛中,就吴开先的问题举行了会谈。
一切都在按汪曼云预先的设计进行。
黄昏时分,按照都甲的意思,李士群将吴开先秘密带到了都甲处,作了引荐后,李士群离去。
没有开灯,一身和服的都甲和吴开先面对面地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雪白的窗纸上,最后一线天光也逐渐隐退了。这夜有月亮。一缕显得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游移,给相对无言,默默打量着对方的敌对两方即将开始的对话增添了一种冷峻。
“你还能将我们‘梅’机关的话带给重庆的蒋介石吗?”都甲也说一口标准的北平官话,他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你同我的谈话能代表重庆吗?”还没有倒的原影佐副手,现“梅”机关暂时负责人都甲大佐满怀期翼。
“能。”因为有李士群、汪曼云的再三嘱咐,这欠吴开先很清楚自己险恶的处境,在同都甲的谈话中,一点也不敢大意。身陷囹圄的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副部长、CC高级领导人吴开先正襟危坐,神情专注。那样子,让人想起一个手段老辣的棋手因为偶然疏忽输了棋,在关键的一局中的最后一搏。对方出了当头炮,当赶紧来个马先跳。
都甲在重弹了一番“日中两国同文同种”,“日中提携”“共创大东亚繁荣”的老调,表示日方希望尽快同蒋介石冰释前嫌,缔结和平的愿望后,问,吴开先,不知重庆方面现在可有停战和谈的诚意?
“有。”吴开先是个职业老党棍,为了求生,他这次发挥得相当有水平,似乎他不是日本方面的俘虏,而是蒋介石派来的与日本方面秘密谈判的代表。
“都甲先生,你应该知道!”他说:“蒋委员长从抗战一开始就是逼迫的,不是出自他的本心。他定的国策‘攘外必先安内’,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一点,用不着我作过多的解释。蒋委员长不愿意抗日却又发动领导了抗日,看起来是个悖论,而实际上是因国际国内复杂的政治力量所逼而致!”说到这里,他以攻为守,巧妙地打起了日本的屁股板子:“遗憾的是,贵国国内政局发生了变化,特别是,贵国首相近卫的声明,不仅是关上了和谈的大门,而且是逼迫着委员长抗日。需知,在今天的中国,能真正左右中国局势者,除蒋先生外没有第二人。
“令人可喜的是,贵国首相东条英机最近发表声明,决心检讨过去对华外交失误,调整政策,以期尽快实现、缔结中日和平。我们相信贵国政府的诚意。”说时出语铿锵,用了不容置疑的语气:“你方需按1937年战争初期提出的和平条件为基础,明确认定蒋委员长为谈判对手。只有这样,中日之间方有实现和平的可能。”
都甲默了默,说:“好,我可以即刻将吴先生的话转告大本营。不过,这中间需要一个过程,请吴先生安心休息,等待一段时间。”
“那好。”吴开先喜之不禁,这正是他希望的。
都甲看来还心存幻想,以为他们这个专事汪精卫的“梅”机关只要抢前一步,拿住了吴开先就可以立功,他现在暂时负责的“梅”就可以起死回生。他说:“苏州这一趟我没有白来。吴先生愿为日中和平努力,我很高兴,也很敬佩。我们双方都可以静待一段时间。至于这期间,吴先生的安全,我可以保证,请放心。”
谈话结束了。吴开先从榻榻米上站起离去时,都甲竟同他握了手。
吴开先被连夜被“押”回去时,一直静候结果的李士群、汪曼云得知谈话结果喜不自禁。
一时,吴开先在苏州特工站简直成了红人。大小特务争着巴结他、讨好他,向他大献殷勤。汪曼云在苏州呆了两天。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李士为了感谢这个智多星,陪着汪曼云破天荒地游了苏州一些名胜古迹,如天下闻名、曲径通幽的苏州园林。
中秋节到了。吴开先很会做人,他拿钱让小特务去苏州前街味轩酒店包了两桌席,遍请苏州站大小特务,过后又拿钱买了好些苏式月饼送大家吃。李士群也是投桃报李,人情做到底。他派人去上海把老开的妻子夏漱芳接来,让他们夫妻团聚。
那天,吴开先和他的妻子夏漱芳百无聊赖地在屋里看一本《麻衣相术》时,李士群兴冲冲而来说:“开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日本国内政局复杂,都甲他们的‘梅’机关还没有垮,看来,你们那天的谈话,都甲报告上去,还真是引起走投无路的日本上层重视。现在,日本人为表示和谈诚意,马上要你回重庆!”说着两手一拍,“‘吉人自有天相’这话一点不假!”
“全看你和曼云!”吴开先没有忘记恭维李士群和汪曼云,“我如果能回重庆,一定把你们两位仁兄的贡献报告委员长。”这一说让李士群越发高兴。
吴开先问李士群,“你们什么时候放我走?”
“什么我们?”李士群一笑,“介外了不是!如果我能作得了主,我巴不得马上就放你走,现在你什么时候走,还是得日本人说了算。时间虽然还没有确定,但肯定快了,而且,事情是千真万确。”
“开先,我们终于苦尽甘来,可以回重庆了!”在一边听到这个好消息的夏漱芳说时,高兴得依偎在丈夫肩上。多少天来,愁容不展的她,这会儿像一只玫瑰忽然开放了。
李士群为了巴结就要回重庆去的吴开先,把万里浪月前在他家抄的田契、房产、金磅、股票等东西全部还给了他,完了还让吴开先公开点数。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清点不清点的!”吴开先收敛一段时间的派头出来了。
“还有你那辆雪佛莱小轿车,万里浪虽然给你弄到苏州来了,可我一直不准他们用,一直保管得好好的!”李士群讨好地说:“开先,你看,我是不是派人开回上海你的家去?你们回重庆前,是一定要先回上海一趟的吧?届时我给你挂个专列。”
吴开先说好,一副受之无愧的神态。
两天后,吴开先夫妇要回上海了。李士群在苏州饭店为他们夫妇举行盛大的欢送宴会,邀请苏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尽都出席作陪。完了,真是挂个专列,李士群亲自把吴开先夫妇送回上海。
吴开先在返回重庆前夜,把李士群专门找到自己家里作了一番密谈。
“我明天回重庆,行动自然是秘密的。”吴开先不无得意:“就连我乘坐的飞机,也是周佛海同戴笠秘密联系后,周佛海亲自指派的。回去后,我自然会时常衔命在上海、南京和重庆间飞来飞去。这些,我和都甲以及周佛海谈得比较多,以后仰仗士群你的地方也多。另外,你我之间还可以做些美金倒卖方面的生意,这方面大有赚头。我走了,我的老娘还在上海,夏漱芳也暂时不跟我走。请士群兄多多关照她们。老头子(蒋介石)那边,你们不说,我也会给你们作解释的……”李士群频频点头,感激涕零。
就在吴开先乘周佛海专门调给他的专机,还在天上飞时,在重庆的朝天码头、民国路上……在重庆的大街小巷,卖报的小贩已经扬着手中还散发头着油墨清香的报纸沿街叫卖,将这桩见不得人的事情抖露了出来。当天山城百万人民为此事议论纷纷,一片哗然!中央大员吴开先在上海被日本人俘获后,竟代表中央暗中同日本人勾结,现在被日本人放回了重庆……吴开先这桩事情虽然作得秘密,却被中共上海地下组织弄得清清楚楚,进行了公开揭露,引起的反响是爆炸性的!
“娘希匹的!”当蒋介石从《新华日报》上看到这则消息时,大发雷霆,气得一下摔碎了他桌上那只装满了清花亮色白开水的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