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痛并忧心着的岁月(1 / 1)

吕雉回到汉营,已是汉王四年(前203)八月,她在楚寨已度过了差不多三年的岁月。

项羽释放太公夫妇和吕雉的直接原因,是楚汉战争的形势发生了变化。虽然他在前线战场上还暂时占着上风,但彭越在后方攻取梁地,截断了楚军的粮道,齐国的田横率兵相助,彭越的力量一下子壮大了不少。韩信在正面战场上连连奏捷,占领齐地之后击破了楚将龙且的二十万大军,使项楚有生力量受到了重创,况且楚军的军粮供应问题越来越突出,军心为之涣散,很难再坚持下去了。

于是项羽在拒绝了刘邦派出的第一个议和的特使陆贾之后,终于接受了第二个特使——山阳说客侯成开出的议和条件,正式签署了楚汉罢战的“鸿沟和约”。按照这个和约的规定,以南北走向的鸿沟为界,中分天下,西为汉,东为楚。项羽下令放还吕雉、太公、刘肥等刘邦的家属,并令钟离昧退出坚守的荥阳,归还刘邦,自己带领楚军东归彭城去了。

吕雉离开楚寨时,楚寨这边的将士们欢呼雀跃。到了汉城,汉城那边的将士也山呼万岁,打了这么多年仗,双方太需要和平了,哪怕这个和平是短暂的。

吕雉见了刘邦,百感交集。她相信楚汉议和的条约,是刘邦为了营救她和家人才向项羽开出的。

三年不见,刘邦憔悴苍老了许多,这些年,他身受十二次重伤,那一次与项羽隔涧骂战,被箭射中前胸,而他却佯称对方射中了他的脚趾头,带伤巡视各营,安定军心,以至于伤情加重,几乎要了性命。现在,她回到了他身边,结束了三年多以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质生活,她以后的日子,是全心全意地照料这个男人,一步也不离开。

但很快,吕雉又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她发现刘邦果然有了新的女人,而且不止一个,他身边简直就是一个美人阵。除了魏王府中的那几个女人——薄夫人、赵子儿、管夫人、唐山夫人之外,还有一个戚夫人,——就是定陶的那位戚氏女——是最得刘邦宠爱的。这位戚夫人当时不过十八九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还是一个擅长歌舞的尤物,她的“翘袖折腰”的楚舞跳起来真是迷人啊,一双彩袖能像蝴蝶一样翩翩飞旋,她轻盈的身子随着音乐翩转,宛若飞仙。她还擅长鼓瑟,精通音律,她鼓瑟的时候,刘邦经常随声唱和。那一副陶醉的样子,让吕雉看了心像针扎一样难受。

第一次刘邦引戚氏、薄氏等拜见吕雉时,这小女子眉毛扬得高高的,只是淡淡地施了一个礼,当着她的面,把两条粉臂搭在刘邦的肩膀上撒起娇来。在一旁的薄夫人、赵子儿、管夫人、唐山夫人等都愣愣地看着吕雉。

吕雉却始终微笑着,脸上不见一丝愠怒的表情。

戚氏旁若无人,抓了一颗杨梅噙在口里,去喂刘邦。刘邦也觉得有些过份了,推开戚氏说:“成什么体统!”

吕雉依然微笑着,欣赏般地看着戚氏。

吕雉知道,这个时候,她的血已倒灌进心脏。

回到卧房,她拿起铜镜,镜子里是一张憔悴的面容,皮肤松驰,双目失神,眼袋早早垂了下来,连头发也是干枯的,她吓了一跳:“镜子里的人是谁?我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她丢开铜镜,泪水决堤一样涌了出来。

这时戚夫人也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已经满周岁了,长得聪明伶俐,刘邦十分喜欢,经常把他抱在怀里,刘邦给起了个名字叫如意,常对人夸说这如意倒十分像他。吕雉更是难耐心中的那一股无名之火。她仿佛有一种预感,她和这戚氏之间,肯定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打拼。

她只想一件事,就是赶快见到自己的两个孩子。

当一双儿女向她哭诉在逃亡中他们被爹爹几次从车上扔下来时,她却神色严厉地叮嘱两个孩子说:“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再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听到没有?”两个孩子茫然地点头,而她知道,自己的心上又被狠狠扎了一刀。

刘邦在做着东归关中的准备,正在这时,张良和陈平向他提出:“现在我们已经拥有了多半壁江山,天下的一大部分归我们了,诸侯也都归附到了我们这一边,而楚军兵疲粮尽,这正是老天灭亡他们的最佳时机,我们应该乘这个机会追击他们,否则就成了所谓的‘养虎为患’了”。

刘邦说:“可是我们已经签订了合约了呀?”??

张良说:“干大事业的人不拘小节,管他什么约定不约定,只要灭了项羽,谁还在乎您什么毁约不毁约。”??

经过这两个人一点拨,刘邦一下子就开了窍,马上命令全军越过鸿沟,对退兵自弃荥阳险阻的项羽发起突袭。

遭到出奇不意追杀的项羽大为震怒,在陈城西北的固陵部署迎击刘邦。

刘邦又采用张良的建议,以兑现共分天下的承诺为条件,让韩信、彭越火速增援固陵前线。几路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彭越火速切断了项羽东撤彭城的退路,而向南撤退的退路也被英布、刘贾联军切断,项羽军团只得退到垓下。垓下,在今天安徽省灵壁南,淮水北岸,这个地方是河网地带,流经这里的河流形成了密布的沟渠、岩壁,利于构筑防御工事。

但是由于彭城后方的通道已被切断,军粮几乎断绝,刘邦、韩信、彭越、英布的三十万大军铁桶一样围住垓下,外围的楚军迅速溃败。由韩信指挥的刘汉军队靠智略围攻,几次打退了项羽的突围。入夜,饥肠碌碌身心俱疲的楚军官兵在沉沉睡梦中被此起彼伏的歌声所惊醒,仔细一听,原来是他们熟悉的楚地的歌谣。楚军引发了怀乡情结,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楚军被凄楚的乡音所感染,斗志迅速瓦解。项羽也大惊失色,以为汉军已占领了楚国的土地,沮丧不已。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四面楚歌”。

这之后的结局是,困兽犹斗的项羽演出了悲壮的“别姬”之后,带八百骑杀开一条血路,渡淮水来到阴陵,也就是现在的安徽定远,迷失道路,八百骑从被刘邦一路追杀,只剩下一百多人,又陷入沼泽。走投无路的项羽自杀后尸身惨遭五分。

长达四年的楚汉战争,至此宣告结束。

这一年是汉高帝五年十二月,公元前202年1月。

两个月后,刘邦在汜水北岸的定陶大营内,由楚王韩信(他不久前刚由齐王改立为楚王)、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燕王臧荼这七个诸侯王以及太尉、长安侯卢绾等三百个汉国将吏共同推举,接受了大汉皇帝的尊号,正式登基作了皇帝。

王后吕雉改称皇后,王太子刘盈改称皇太子,册封女儿为鲁元公主,又追尊已经去世的母亲刘媪为昭灵夫人。请注意,这个时候刘邦的父亲太公还没有得到任何封号。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以后再讨论。

不久,刘邦正式迁都雒阳,雒阳就是今天洛阳的故城。

吕雉真是百感交集。

这多年的战乱,命如悬丝,人似漂萍,吕雉几乎对父亲当年“相人之术”产生了怀疑。但毕竟是苦尽甘来,今天自己做了皇后,儿子做了太子,女儿也册封为公主,这一切都恍然如在梦中,看来还是老爹眼里有水。

刘邦当然也册立了后宫,不过吕雉这回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丈夫既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边多几个女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而且毕竟皇后是自己,而且自己的亲生儿子毕竟被立了太子,她也该知足了。

但她还是忧心忡忡,让她忧心的,首先是那个姓戚的女人。

戚姬的美,戚姬的媚,并不足畏,但吕雉从戚姬的妩媚中,看到了一种致命的杀气和毒素。这种杀气和毒素别人是看不到的,只有她一个人能在戚姬的举手投足中发现它们。那种杀气,是她那吐气如兰的婉转歌喉中隐藏着的匕首的锋芒,那种毒素是她娇柔的身躯包裹着的鹤顶红、孔雀胆。

吕雉凭直觉意识到,这个人不仅是她夺床的情敌,而且也将是她夺位的政敌。从当上皇后的第一天,吕雉的心就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让吕雉忧心的,还有刘邦所面对的那些棘手的事。

丈夫虽然做了皇帝,但他屁股底下的那张龙椅,却不是那么稳稳当当的。

首先,和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一帮老臣,过去都是跟他平起平坐的老资格。在楚汉战争之前,刘邦曾杂用楚、秦的爵名,对战功卓著的将领赐予爵位。刘邦立为汉王后,又袭用秦的爵制,开始封功臣为列侯。当时制度草创,难免出现一些混乱,如前后所用爵制不同、封赐食邑出现交叉等等。所封列侯,有的仅有爵号,而没有食邑。直到还定三秦之后,赐曹参食邑于宁秦(今陕西华阴东),赐周勃食邑于怀德(今陕西华阴北),列侯才开始有自己的封邑。这些列侯多是随同刘邦起事的将领,他们的封侯,完全是根据军功,是作为奖励军功的措施。这一套也是沿袭秦制,秦代所实行的军功爵制,就明确规定,勇于公战并获得战功者,就可以获得爵位。“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韩非子。定法》)官爵大小与在战场上斩获的首级有关。按照这套制度,既使是宗室,没有战功也不能封爵。刘邦为了奖励军功,封了不少部属的爵位,如平阳侯曹参、汝阴侯夏侯婴、曲逆侯陈平、留侯张良、酂侯萧何、绛侯周勃,舞阳侯樊哙等,都被封赐了爵位。直到高祖十二年,汉朝廷封侯爵者有四十三人。

而未列入爵位制度中的“王”,在政治生活中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汉代对王和列侯称为“封”,而其他则称为“赐”。刘姓诸王的庶子在王国内分封,也称为“侯,”即“王子侯”。王的封邑称为“王国,”侯的封邑称为“侯国”。

建国之初,让刘邦和吕后最头疼的就是分封问题。仗打完了,打天下的人当然有权利享受流血牺牲換来的成果。尤其是韩信、彭越、英布这三个人,就连项羽也曾怕他们三分。虽说刘邦是他们共推为皇帝的,但心里一直存着芥蒂。而且,刘邦之所以能赢得天下,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他经常以“与人共分天下”的策略来取得了那些枭雄们的支持。而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再心存“共分天下”这个妄念的。可不把天下分给他们,他们能甘心吗?刘邦该出手时就出手,他把韩信徙封为楚王,目的就是把北方军团的指挥大权收拢回自己手中,也让他尽量离权力核心远一些,英布和彭越的封地,一在淮南,一在魏国故地,也有些天高皇帝远的意味,而且形成了东南地区互相制约的“三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化解了“卧榻之侧他人酣睡”的危险。

除了二十多个大军团领袖和其他功臣之外,其余尚未来得及分封,大家心里都长着草,窝着火,喝醉了就在宫里挥舞着刀剑乱砍,砸东西,骂天吵地,依仗着自己是与当今皇帝一起出生入死的哥们,全无法度可言,闹得实在不成体统。

分封的争论一直持续了两三个月,矛盾不断扩大,分封进行不下去了。

有一次,刘邦在宫里的辇道上散步,看见远处有很多将领在三人一伙两人一帮地窃窃私语,就问身边的张良说:“他们在那里议论什么呀?”张良笑说:“这些人在准备谋反呢。”

刘邦十分惊讶:“天下已经平定,他们为什么还要谋反?”

张良说:“您奋起于民间,能得天下,全靠这些将领出力。现在您当了皇帝,萧何、曹参这些您的老朋友都得到了封赏,您怨恨的人也多被处死。这些人既担心得不到封赏,又害怕过去犯下的错误成为受到惩罚的理由,更害怕您将来会记仇杀了他们,所以就聚在一起商量谋反呀。”

张良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出的全是正经话,刘邦一听,也觉得问题严重了。他问张良:“那该怎么办?”

张良问:“陛下平生最恨的,而大家又都知道的人是谁?”

刘邦说:“那还用问,就是雍齿那小子。他过去就跟我结过仇,后来又背叛了我,我一直想找个碴子杀了他。因为他立了一些战功,才放了他一马。”

张良说:“对头!那么陛下您赶快下诏,封赏雍齿。大家看到您连最痛恨的人都封了侯,心里就会平静下来。”

刘邦对张良言听计从,很快下诏封雍齿为什方侯,食邑两千五百户。

这一下,大家见雍齿都被封了侯,也都安下心来。

分封工作接下来按部就班地进行。分封诸侯王时,曾有丹书誓辞,谓:“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就是表明,即使黄河枯了,变成一条带子那么宽,即使泰山剥蚀得像一块磨刀石那么细小,这些功臣的封国也不会被收回。事实证明这个承诺是根本靠不住的。

这些都是吕后看到眼里的,她同刘邦一样为平息这场争功风波殚精竭虑。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些功臣将领会成为最大的潜在威胁。

同时,立国之初,百废待举,大汉的财政问题严峻地摆在了新皇帝面前,由于连年战乱,人口锐减70%,秦末时全国约有2000余万人口,到刘邦立国时,原来的万户大邑不过剩下两三千户,大城市的人口剩下了十分之二三。人民流离失所,土地大片抛荒,国力微弱,疮痍满目,就连为皇帝驾车的清一毛色的四匹马都挑不出来,刘邦的御车,只好让四匹不同毛色的马拉着,国家重臣也只好坐着牛车上班。

从秦汉以来,以车辆的动力不同,分为马车、牛车、羊车、鹿车(手推车)等多种。马车是高级官员和贵族的车乘,而牛车因为它笨重、迟缓,是用来作运输载物之用的。牛车车厢宽大,所以又叫“大车”或“方厢车”。秦时贵族尚马车,贱牛车,汉初此风犹存,所以《汉书.食货志》就把西汉建国之初“将相或乘牛车”作为一种不正常的现象记录在案。

总之那时乘牛车是很没面子的事,并且出现了交通工具歧视的现象。比如西汉中期就规定商人不许坐马车,只准乘牛车。相反,如果官吏乘牛车,也会受到惩办。东汉章帝时,钜鹿太守谢夷吾乘牛车上下班,让人告发了,说他“仪序失中,有损国典”。乘牛车居然影响了“国格”,所以把他降职处分,让他到下邳去当了县令。风水轮流转,到了东汉后期,贵族官僚不再把乘牛车当成丢脸的事了,从汉灵帝、献帝以来,皇帝和高级官员都把牛车当做通常使用的交通工具。再往后到了魏晋时期,士人追求旷达不羁,反对繁礼缛仪,坐马车呢,要有很多讲究,要保持“乘车之容”,仪表要端庄,衣服要整饬,他们不愿意受这个约束,所以转向没有太多礼仪限制的大众交通工具——牛车。牛车舒服啊,车上装上棚子,铺席设几,你坐也行,躺也行,非常随意。士人一提倡,社会上纷纷仿效,乘牛车就由低贱变成了一种时尚。所以西晋时的御衣车、御书车、御药车等实际上都是牛车。朝廷的主要交通工具,甚至接待外宾的仪仗、礼宾用车,也全用牛车了。东晋南朝时期,江南缺马,牛车更是大行其道。上至皇帝权臣,下至平头百姓,所乘多是牛车。到了梁代举朝已无乘马之人。谁骑马甚至会受到处分。我们看看《晋书》、《南史》、《魏书》这些正史,那上面记下的达官显贵乘牛车的佚事太多了。北魏皇室驾车用牛极多,以至于一次牛疫,御驾牛同日倒毙于路边的达到数百头。朝廷要赏赐重臣,那奖品也往往是一头好牛或一辆好牛车。相当于奖他一辆凯迪拉克或奔驰600。

不过西汉之初,乘牛车还是一件丢面子的事,国家重臣乘牛车,丢得是一个国家的面子。

还有,建国之初,各方面的社会矛盾很突出,社会秩序也不稳定,政局动**,国力衰微,新生的政权面临严峻的考验。

想到这些,吕雉——这时我们应该称她吕后了——怎能不忧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