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兵变的消息不胫而走,国内国外都迅速地报道了这一事件。其中,美国的一家报纸以:《小偷式的袭击》为标题,详细刊载了这一事件的经过,并说这是中国抗战胜利后的第一枪。
坐镇重庆、遥控杜聿明的蒋介石见龙云不肯降服来渝,深恐拖延日久另生事端。与此同时,他正和中共代表毛泽东、周恩来等人进行和平谈判,生怕因龙云之事舆论大哗、民心浮动,影响他在国共和谈中的形象。一句话,只要龙云一日不归顺来渝,他一日就不得安宁。经过昼夜的深思,他决定放弃使用武力压服的办法,改用委派安抚大臣劝降的手段使龙云就范。就这样,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又衔命登程,飞往昆明了。
再说龙云父子困守在五华山上,由于不知道发出的“戡乱”电报全部落在杜聿明的手里,所以仍然希冀听到云南各地“勤王”之师的枪声。因而,他父子二人不惧怕兵临山下的危厄,也不理睬蒋介石的命令,尽其全力组织抵抗。随着时间的流逝,战局的变化,龙云坚守五华山,等待“勤王”之师的信心动摇了。尤其是当张秘书冒着生命危险赶到五华山上,告之昆明的通讯设施全被杜聿明的部队看管,龙云发出的一切“戡乱”电报以及要卢汉火速回师的密电全部落在叛军的手中以后,他悲愤地仰天长叹,后悔当初没听共产党人的劝告……
张秘书跟随龙云多年了,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位云南王如此的懊恼、悔恨。在这没齿难忘的时刻,张秘书只有婉言请老主席忘却过去,正视现实,面对未来。龙云愧悔交集、无比愤懑地对张秘书说了下面这番话:
“蒋介石这个独夫民贼,他只要独裁,不要民主。抗日期间,我们云南军民前线抗日,后方支援。台儿庄大战,有多少滇军官兵壮烈牺牲。昆明是民主堡垒,抗战刚刚胜利,蒋介石就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改组云南省政府,企图以武力夺取云南。他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征服云南,其实他在云南事变中完全丧失了信用,他就是把云南人民斩尽杀绝人民也不会拥护他。他所演的这幕丑剧,贻笑国人,可恨又可笑。”
正当龙云向张秘书发泄满腹愤怒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大家听后一怔,二公子龙绳祖大步走到近前,拿起话筒,怒气满面、声音嘶哑地问道:
“喂?你是谁啊?”
“我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现在昆明机场,请龙云主任接电话。”
龙绳祖年轻气盛,又正值火头上,他真想大骂何应钦一通,然后再把话筒摔在桌子上。正当龙绳祖气得浑身发抖,暗自思付骂人话时,话筒里又传出了何应钦的声音:“喂、喂……你是谁啊?……请转告龙主任,我是奉蒋总司令的命令来昆明的,务必请他来接电话。”
龙绳祖一听到“蒋总司令”,便气得咬牙切齿;再一听何应钦说话的口气,俨然是以高悬上方宝剑,授命全权的钦差大臣身分仗势压人,更觉得无法忍受。他当即把话筒从耳边移开。正当他打算用力摔掉话筒之际,龙云站起身来,严肃地询问道:
“绳祖,是谁打来的电话啊?”
龙绳祖闻声住手,声音颜抖地说:
“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从机场打来的。”
龙云听说是何应钦由机场打来的电话,立刻就想起了几天前何应钦飞往河内视察一事,那时,他装得若无其事,与我共同庆祝抗战的胜利。现在看来,他此行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帮助蒋介石吃掉我龙云。从政多年的龙云,自然会联想到卢汉按兵不动的原因。那也一定是这位何总司令的功绩!想到这儿,龙云十分感慨地说:
“政治家的谈笑,往往藏有最卑鄙、最无耻的杀机……”
这时,何应钦又在电话中发怒般的叫喊,催促龙云前来讲话。龙绳祖有气无力地放下话筒。望着父亲那无比痛苦、悲愤的表情,他的心里感到一阵酸楚,小声问道:
“父亲,您不接电话?”
龙云从悲苦的沉凝中醒来,气得全身哆嗦,他声音颤抖地问:
“绳祖,他为何从飞机场打来电话?他是代表谁和我讲话?”
“他说,他是由重庆飞来的,自称是奉了蒋介石的命令请您听电话的。”
龙云听说何应钦是奉了蒋介石的命令飞来的,肺都快气炸了,禁不住地暗自骂道:“你们串通一气,不仅干下了贻笑国人的恨事,而且还要以胜利者的姿态迫我就范,真是欺人太甚了!”他怒目大睁,下意识地举起了右手,奋力向下一挥,象是一头。怒的狮子大吼一声:
“不接!”
龙绳祖听罢喜出望外,对着话筒大声说了一句:“龙主任不接你的电话!”然后“啪”的一下挂上了电话。
张秘书望着气得变了脸色的龙氏父子,态度和蔼地劝他们息怒,并提醒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冷静考虑较为体面的解决办法的时候了,龙云自出任云南省主席以来,从未遭受过如此侮辱,因而一听这话就又发起火来,他大声反驳道:
“事已至此,还有何体面可言?难道我还要向杜聿明这小子求饶不成?”
张秘书并没有被龙云的震怒吓住,她十分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全部见解。首先,她分析了双方的军事实力,认为坚守五华山并非上策;其次,她进一步说明,杜聿明对五华山采用围而不取、攻而不伤的作战方式并非是兵力不及,而是蒋介石的一种政治策略。然而,这时的龙云无论如何也听不进这种话。他突然打断张秘书的讲话,蓦地抢起拳头砸在桌子上,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好啦,谁都不要再说了。天黑以后,我决定率部突围!”
“突围?”龙绳祖和张秘书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并以惊讶的目光,一齐盯住了龙云。
“对!我考虑许久了。”龙云就象昔日发布作战命令那样,神态严肃地说,“我利用人和、地利这些条件率部突围到滇南,调回在越南负责对日受降的滇军,和杜聿明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决以死战。”
“不行!如此突围太危险了……”龙绳祖当即表示反对。
“岂止是危险!”张秘书表情严肃,但却十分动情地说,“老主席,容我直言,这样的突围,简直就是冒险!”
“冒险?战争本身就带有极大的冒险性。”龙云虽说还坚持突围的方案,但说话的口气却软了下来,“你们想想看,若想置于死地而后生,不冒点险还行?”
张秘书纵论全局,认为龙云做这样的冒险既不值得也不会有好结果,它只能授给蒋介石除掉异己、用武力统一云南的把柄。再加上龙绳祖等人在一旁帮腔,龙云只好放弃突围求生的方案,遂又哀叹地坐了下来。大厅内是那样的安静,三个人似乎都在苦苦思索着了此兵变的良策。少时,龙云抬起头,望着张秘书那严峻的面孔,无可奈何地问:
“依你之见,什么才是体面的解决办法?”
张秘书镇定地指出,大势已去,他只有接受蒋介石的命令,飞往重庆赴任。龙云听罢就象是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大声地反对着。张秘书不慌不忙地说:
“老主席,您是知道的,我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帮着我们的敌人来对您进行游说。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得好,大丈夫能伸能屈。昔日,孙膑如不委屈求存,恐怕早就死于庞涓之手;蔡松坡将军如不在京城虛与委蛇,又怎能演出讨袁护国之役……”
随着张秘书的侃侃而谈,龙云那犹如火山爆发似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折服于张秘书精辟的见解和分析,不时地点着头。此外,他也感到,空守五华山不会有好结果。假如蒋介石冒天下之大不韪下令攻击五华山,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但是,他的自尊心使他认为,这样了结昆明兵变,有失于自己的身分,也有负于云南父老乡亲的期望。
因此,他又微微地摇了榣头,无力地表示否定。
张秘书深得龙云的宠信,她不仅有审时度势的能力,而且还非常了解龙云的心理活动。她针对龙云此时此刻的矛盾心理,对症下药地指出:
“老主席,您接受蒋介石的命令是一回事,您如何才能体面地去重庆赴任,则是另外一回事。”
“依你之见,我如何去重庆赴任,才算得上是体面呢?”龙云急忙问道。
“一、必须保证老主席的绝对安全;二、蒋介石必须亲自下令,派一名高级政府官员来昆明,代表他陪同老主席同机飞往重庆。”
龙云反复思之,认为这是一个既安全又体面的解决办法,便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他脑子里闪现出宋子文的形象。他暗自思忖,来昆明迎接自己的政府官员应该是这位行政院院长。
再说,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一下飞机就碰了一鼻子灰,当场骂了一句:“龙云是一个不明大义的混蛋!”便尴尬地留在昆明,用电话向蒋介石汇报。
如坐针毡的蒋介石听罢异常生气。他强按下心头之火。经反复考虑,他又决定派出龙云的好友——中国银行昆明分行的行长王振芳前去劝驾。毕竟是私人好友啊!龙云同意王振芳上五华山会商。龙云陈述了自己对事变的态度后,又郑重地提出:“必须是行政院院长宋子文亲自来昆明,保证我的安全,我才去重庆。”王振芳当天飞回重庆复命。蒋介石听后万分欢喜,心想只要解除云南王兵权就行,便依了龙云所求。十月五日,行政院院长宋子文果然自渝飞抵昆明,迎接龙云赴渝上任。
在这期间,龙云的亲信将领张冲曾经建议龙云:在和宋子文同机飞往重庆途中,于空中强迫驾驶员飞往越南,会同卢汉举兵回滇。二公子龙绳祖认为这样做太冒险,弄不好会前功尽弃,于事无补,因此只好作罢。龙云在五华山接待了宋子文,并和他举行会谈,决定次日即执行蒋介石命令,同机飞往重庆。
十月六日下午,龙云驱车驶往飞机场。爱女龙国璧一直在为父亲的安危担忧。当她想到父亲很可能步张学良将军的后尘,终生成为蒋介石的阶下囚时,又忍不住地哭了。为了不使女儿过分伤心,龙云含悲忍恨,强打着笑脸说:
“国璧,一定要坚强些!不要为了我的事分心,要好好读书。别忘了中学毕业后,爸爸还要送你去美国留学呢!”龙国璧再也控制不住了,哽咽地叫了一声“爸爸”,便扑到龙云的怀抱里失声痛哭起来。
龙云抚摸着女儿因痛苦而颤抖的身体,悲切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但自制力又使他强咽下眼泪,不让感情无节制地过分流露。他不愿看到女儿痛哭的惨景,有意把头扭向一边,想透过车窗再多看昆明几眼。令他惊疑的是,尽管汽车经过的大街闹市戒备森严,可市民们还是从窗口或门口向外观望。他看见,不少老人望着驶去的汽车挥泪惜别。他禁不住摇下车窗的玻璃,想伸出双手和家乡的父老亲人告别。突然,街道旁传来了激动的喊声:“老主席没有被乱枪乱炮打死……”刹时间,他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了,竟如泉涌一般,滚滚地向下流淌。
龙云驱车驶进他熟悉的机场,严肃而又单调的军乐声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耳神经。这不是欢迎他凯旋的颂歌,而是送他进入樊笼的哀乐!他走下轿车,早已等候在此的杜聿明将军走上前来,十分客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龙院长。”龙云此刻心中的愁苦是难以言喻的,但他仍以政治家的气度答道:
“你是奉命行事,不怪你。”
他用眼扫了一下仪仗队,随即和送行的亲友一一握手惜别,然后在宋子文、何应钦等人的陪同下登上飞机。他隔窗望着春城的一切,从未象今天这样不愿离去。此情此景,他真有万端感慨,但又有苦难言。刹时,他的视线模糊了,美丽的春城仿佛化作了无数送行的面庞,而那纷乱嘈杂的人声、马达声则汇成一个音响,成为一句苍凉悲壮的话语:“老主席离去,老主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