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诺克斯 晚安;愿陛下早复健康!
麦克白夫人 各位晚安!(群臣及侍从等下)
麦克白 他们说,流血是免不了的;流血必须引起流血。据说石块曾经自己转动,树木曾经开口说话;鸦鹊的鸣声里曾经预示着阴谋作乱的人。夜过去了多少了?
麦克白夫人 差不多到了黑夜和白昼的交界,分别不出谁是谁来。
麦克白 麦克德夫藐视王命,拒不奉召,你看怎么样?
麦克白夫人 你有没有差人去叫过他?
麦克白 我在路上听人这么说;可是我要差人去唤他。他们这一批人家里谁都有一个被我买通的仆人,替我窥探他们的动静。我明天要趁早去访那三个女巫,听她们还有什么话说;因为我现在非得从最妖邪的恶魔口中知道我的最悲惨的命运不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好把一切置之不顾。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我想起了一些非常的计谋,必须在不会被人觉察以前迅速实行。
麦克白夫人 一切有生之伦,都少不了睡眠的调剂,可是你还没有好好睡过。
麦克白 来,我们睡去。我的疑鬼疑神、出乖露丑,都是因为未经磨炼、心怀恐惧的缘故;我们在行事上太缺少经验了。(同下)
第五场
荒原
雷鸣。三女巫上,与赫卡忒相遇。
女巫甲 嗳哟,赫卡忒!您在发怒哩。
赫卡忒 我不应该发怒吗,你们这些放肆大胆的丑婆子?你们怎么敢用哑谜和有关生死的秘密和麦克白打交道;我是你们魔法的总管,一切的灾祸都由我主持支配,你们却不通知我一声,让我也来显一显我们的神通?而且你们所干的事,都只是为了一个刚愎自用、残忍狂暴的人;他像所有的世人一样,只知道自己的利益,一点不是对你们存着什么好意。可是现在你们必须补赎你们的过失;快去,天明的时候,在阿契隆的地坑附近会我,他将要到那边来探询他的命运;把你们的符咒、魔蛊和一切应用的东西预备齐整,不得有误。我现在乘风而去,今晚我要用整夜的工夫,布置出一场悲惨的结果;在正午以前,必须完成大事。月亮角上挂着一颗湿淋淋的露珠,我要在它没有堕地以前把它摄取,用魔术提炼以后,就可以凭着它呼灵唤鬼,让种种虚妄的幻影迷乱了他的本性;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弃一切的疑虑,执着他的不可能的希望;你们都知道自信是人类最大的仇敌。(内歌声,“来吧,来吧,……”)听!他们在叫我啦;我的小精灵们,瞧,他们坐在云雾之中,在等着我呢。(下)
女巫甲 来,我们赶快;她就要回来的。(同下)
第六场
福累斯。宫中一室
列诺克斯及另一贵族上。
列诺克斯 你现在才想起我从前的话,那些话是还可以进一步解释的;我只觉得事情有些古怪。仁厚的邓肯被麦克白所哀悼;邓肯是已经死去的了。勇敢的班柯不该在深夜走路,您也许可以说,要是您愿意这么说的话,他是被弗里恩斯杀死的,因为弗里恩斯已经逃匿无踪;人总不应该在夜深的时候走路。哪一个人不以为马尔康和道纳本杀死他们仁慈的父亲,是一件多么惊人的巨变?万恶的行为!麦克白为了这件事多么痛心;他不是乘着一时的忠愤,把那两个酗酒贪睡的溺职卫士杀了吗?那件事干得不是很忠勇的吗?嗯,而且也干得很聪明;因为要是人家听见他们抵赖他们的罪状,谁都会怒从心起的。所以我说,他把一切事情分得很好;我想要是邓肯的两个儿子也给他拘留起来——上天保佑他们不会落在他的手里——他们就会知道向自己的父亲行弑,必须受到怎样的报应;弗里恩斯也是一样。可是这些话别提啦,我听说麦克德夫因为出言不逊,又不出席那暴君的宴会,已经受到贬辱。您能够告诉我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贵族 被这暴君篡逐出亡的邓肯世子现在寄身在英格兰宫廷之中,谦恭的爱德华对他非常优待,一点不因为他处境颠危而减削了敬礼。麦克德夫也到那里去了,他的目的是要请求贤明的英王协力激励诺森伯兰和好战的西华德,使他们秉承王命,出兵相援,帮助我们恢复已失的自由,使我们仍旧能够享受食桌上的盛馔和酣畅的睡眠,不再畏惧宴会中有沾血的刀剑,让我们能够一方面输诚效忠,一方面安受爵赏而心无疑虑;这一切都是我们现在所渴望而求之不得的。这一个消息已经使我们的王上大为震怒,他正在那儿准备作战了。
列诺克斯 他有没有差人到麦克德夫那儿去?
贵族 他已经差人去过了;他的话说得很决裂:“阁下,我不去。”那面有忧色的使者没有明白告诉我他说些什么话,只是转身吟哦,“你给我这样的答复,看着吧,你一定会自食其果。”
列诺克斯 那很可以叫他留心留心远避当前的祸害。但愿什么神圣的天使飞到英格兰的宫廷里,预先把他的信息带来给我们;让上天的祝福迅速回到我们这一个在毒手压制下备受苦难的国家!
贵族 我愿意为他祈祷。(同下)
第四幕
第一场
山洞。中置沸釜
雷鸣。三女巫上。
女巫甲 斑猫已经叫过三声。
女巫乙 刺猬已经啼了四次。
女巫丙 怪鸟在鸣啸: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女巫甲 绕釜环行火融融,
毒肝腐脏置其中。
蛤蟆蛰眠寒石底,
三十一日夜相继;
汗出淋漓化毒浆,
投之鼎釜沸为汤。
众巫 (合)不惮辛劳不惮烦,
釜中沸沫已成澜。
女巫乙 沼地蟒蛇取其肉,
脔以为片煮至熟;
蝾螈之目青蛙趾,
蝙幅之毛犬之齿,
蝮舌如叉蚯蚓刺,
蜥蜴之足枭之翅,
炼为毒蛊鬼神惊,
扰乱人世无安宁。
众巫 (合)不惮辛劳不惮烦,
釜中沸沫已成澜。
女巫丙 豺狼之牙巨龙鳞,
千年巫尸貌狰狞;
海底抉出鲨鱼胃,
夜掘毒芹根块块;
杀犹太人摘其肝,
剖山羊胆汁潺潺;
雾黑云深月蚀时,
潜携斤斧劈杉枝;
娼妇弃儿死道间,
断指持来血尚殷;
土耳其鼻鞑靼唇,
烈火糜之煎作羹;
猛虎肝肠和鼎内,
炼就妖丹成一味。
众巫 (合)不惮辛劳不惮烦,
釜中沸沫已成澜。
女巫乙 炭火将残蛊将成,
猩猩滴血蛊方凝。
赫卡忒上。
赫卡忒 善哉尔曹功不浅,
颁赏酬劳利泽遍。
于今绕釜且歌吟,
摄人魂魄**人心。(音乐,众巫唱幽灵之歌。赫卡忒下)
女巫乙 拇指怦怦动,
必有恶人来;(敲门声)
既来皆不拒,
洞门敲自开。
麦克白上。
麦克白 啊,你们这些神秘的幽冥的夜游的妖婆子!你们在干些什么?
众巫 (合)一件没有名义的行动。
麦克白 凭着你们的职业,我吩咐你们回答我,不管你们的法术是从哪里得来的。即使你们的嘴里会放出狂风,让它们向教堂猛击;即使汹涌的波涛会把航海的船只颠覆吞噬;即使谷物的叶片会倒折在田亩上,树木会连根拔起;即使城堡会向它们的守卫者的头上倒下;即使宫殿和金字塔都会倾圮;即使大自然所孕育的一切灵奇完全归于毁灭,我也要你们回答我的问题。
女巫甲 说。
女巫乙 你问吧。
女巫丙 我们可以回答你。
女巫甲 你愿意从我们嘴里听到答复呢,还是愿意让我们的主人们回答你?
麦克白 叫他们出来;让我见见他们。
女巫甲 母猪九子食其豚,
血浇火上焰生腥;
杀人恶犯上刑场,
汗脂投火发凶光。
众巫 (合)鬼王鬼卒火中来,
现形作法莫惊猜。
雷鸣。第一幽灵出现,为一戴盔之头。
麦克白 告诉我,你这不可思议的力量——
女巫甲 他知道你的心事;听他说,你不用开口。
第一幽灵 麦克白!麦克白!麦克白!留心麦克德夫;留心费辅爵士。放我回去。够了。(隐入地下)
麦克白 不管你是什么精灵,我感谢你的忠言警告;你已经一语道破了我的忧虑。可是再告诉我一句话——
女巫甲 他是不受命令的。这儿又来了一个,比第一个法力更大。
雷鸣。第二幽灵出现,为一流血之小儿。
第二幽灵 麦克白!麦克白!麦克白!
麦克白 我要是有三只耳朵,我的三只耳朵都会听着你。
第二幽灵 你要残忍、勇敢、坚决;你可以把人类的力量付之一笑,因为没有一个在妇人腹中生长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隐入地下)
麦克白 那么尽管活下去吧,麦克德夫;我何必惧怕你呢?可是我要使确定的事实加倍确定,从命运手里接受切实的保证。我还是要你死,让我可以斥胆怯的恐惧为虐妄,在雷电怒作的夜里也能安心睡觉。
雷鸣。第三幽灵出现,为一戴王冠之小儿,手持树枝。
麦克白 这是什么,他的模样像是一个王子,他的幼稚的头上还戴着统治的荣冠?
众巫 静听,不要对它说话。
第三幽灵 你要像狮子一样骄傲而无畏,不要关心人家的怨怒,也不要担忧有谁在算计你。麦克白永远不会被人打败,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林会冲着他向邓西嫩高山移动。(隐入地下)
麦克白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谁能够命令树木,叫它从泥土之中拔起它的深根来呢?幸运的预兆!好!勃南的树林不会移动,叛徒的举事也不会成功,我们巍巍高位的麦克白将要尽其天年,在他寿数告终的时候奄然物化。可是我的心还在跳动着想要知道一件事情;告诉我,要是你们的法术能够解释我的疑惑,班柯的后裔会不会在这一个国土上称王?
众巫 不要追问下去了。
麦克白 我一定要知道究竟;要是你们不告诉我,愿永久的咒诅降在你们身上!告诉我。为什么那口釜沉了下去?这是什么声音?(高音笛声)
女巫甲 出来!
女巫乙 出来!
女巫丙 出来!
众巫 (合)一见惊心,魂魄无主;如影而来,如影而去。
作国王装束者八人次第上;最后一人持镜;班柯鬼魂随其后。
麦克白 你太像班柯的鬼魂了;下去!你的王冠刺痛了我的眼珠。怎么,又是一个戴着王冠的,你的头发也跟第一个一样。第二个过去了,第三个又跟第二个一样。该死的鬼婆子!你们为什么让我看见这些人?第四个!跳出来吧,我的眼睛!什么!这一连串戴着王冠的,要到世界末日才会完结吗?又是一个?第七个!我不想再看了。可是第八个又出现了,他拿着一面镜子,我可以从镜子里面看见许许多多戴王冠的人;有几个还拿着两个金球,三根御杖。可怕的景象!啊,现在我知道这不是虚妄的幻象,因为血污的班柯在向我微笑,用手指点着他们,表示他们就是他的子孙。(众幻影消灭)什么!真是这样吗?
女巫甲 嗯,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麦克白为什么这样呆若木鸡?来,姊妹们,让我们鼓舞鼓舞他的精神,用最好的歌舞替他消愁解闷。我先用魔法使空中奏起乐来,你们就搀成一个圈子团团跳舞,让这位伟大的君王知道,我们并没有怠慢他。(音乐。众女巫跳舞,舞毕俱隐去)
麦克白 她们在哪儿?去了?愿这不祥的时辰在日历上永远被人咒诅!外面有人吗?进来!
列诺克斯上。
列诺克斯 陛下有什么命令?
麦克白 你看见那三个女巫吗?
列诺克斯 没有,陛下。
麦克白 她们没有打你身边过去吗?
列诺克斯 确实没有,陛下。
麦克白 愿她们所驾乘的空气都化为毒雾,愿一切相信她们言语的人都永堕沉沦!我方才听见奔马的声音,是谁经过这地方?
列诺克斯 启禀陛下,刚才有两三个使者来过,向您报告麦克德夫已经逃奔英格兰去了。
麦克白 逃奔英格兰去了!
列诺克斯 是,陛下。
麦克白 时间,你早就料到我的狠毒的行为,无远弗至的恶念,一旦见之事实,就容易被人所乘;从这一刻起,我心里一想到什么,便要立刻把它实行,没有迟疑的余地;我现在就要用行动表示我的意志。我要去突袭麦克德夫的城堡;把费辅攫取下来;把他的妻子儿女和一切追随他的不幸的人们一起杀死。我不能像一个傻瓜似的只会空口说大话;我必须趁着我这一个目的还没有冷淡下来以前把这件事干好。可是我不想再看见什么幻象了!那几个使者呢?来,带我去见见他们。(同下)
第二场
费辅。麦克德夫城堡
麦克德夫夫人、麦克德夫子及洛斯上。
麦克德夫夫人 他干了什么事,要逃亡国外?
洛斯 您必须安心忍耐,夫人。
麦克德夫夫人 他可没有一点忍耐;他的逃亡全然是发疯。我们的行为本来是光明坦白的,可是我们的疑虑却使我们成为叛徒。
洛斯 您还不知道他的逃亡究竟是明智的行为还是无谓的疑虑。
麦克德夫夫人 明智的行为!他自己高飞远走,把他的妻子儿女、他的宅第尊位,一齐丢弃不顾,这算是明智的行为吗?他不爱我们;他没有天性之情;鸟类中最微小的鹪鹩也会奋不顾身,和鸱鸮争斗,保护它巢中的众雏。他心里只有恐惧没有爱;也没有一点智慧,因为他的逃亡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洛斯 好嫂子,请您抑制一下自己;讲到尊夫的为人,那么他是高尚明理而有识见的,他知道应该怎样见机行事。我不敢多说什么;现在这种时世太冷酷无情了,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就已经蒙上了叛徒的恶名;一方面恐惧流言,一方面却不知道为何而恐惧,就像在一个风波险恶的海上漂浮,全没有一定的方向。现在我必须向您告辞;不久我会再到这儿来。最恶劣的事态总有一天告一段落,或者逐渐恢复原状。我的可爱的侄儿,祝福你!
麦克德夫夫人 他虽然有父亲,却和没有父亲一样。
洛斯 我是这样一个傻子,要是我再逗留下去,会叫人家笑话我,还要连累您心里难过;我现在立刻告辞了。(下)
麦克德夫夫人 小子,你爸爸死了;你现在怎么办?你预备怎样过活?
麦克德夫子 像鸟儿一样过活,妈妈。
麦克德夫夫人 什么!吃些小虫儿、飞虫儿吗?
麦克德夫子 我的意思是说,我得到些什么就吃些什么,正像鸟儿们一样。
麦克德夫夫人 可怜的鸟儿!你从来不怕有人张起网儿、布下陷阱,捉了你去哩。
麦克德夫子 我为什么要怕这些,妈妈?他们是不会算计可怜的小鸟的。我的爸爸并没有死,虽然您是这么说。
麦克德夫夫人 不,他真的死了。你没了父亲怎么好呢?
麦克德夫子 您没了丈夫怎么好呢?
麦克德夫夫人 嘿,我可以到随便哪个市场上去买二十个丈夫回来。
麦克德夫子 那么您买了他们回来,还是要卖出去的。
麦克德夫夫人 这刁钻的小油嘴;可也亏你想得出来。
麦克德夫子 我的爸爸是个反贼吗,妈妈?
麦克德夫夫人 嗯,他是个反贼。
麦克德夫子 怎么叫作反贼?
麦克德夫夫人 反贼就是起假誓扯谎的人。
麦克德夫子 凡是反贼都是起假誓扯谎的吗?
麦克德夫夫人 起假誓扯谎的人都是反贼,都应该绞死。
麦克德夫子 起假誓扯谎的都应该绞死吗?
麦克德夫夫人 都应该绞死。
麦克德夫子 谁去绞死他们呢?
麦克德夫夫人 那些正人君子。
麦克德夫子 那么那些起假誓扯谎的都是些傻瓜,他们有这许多人,为什么不联合起来打倒那些正人君子,把他们绞死了呢?
麦克德夫夫人 嗳哟,上帝保佑你,可怜的猴子!可是你没了父亲怎么好呢?
麦克德夫子要是他真的死了,您会为他哀哭的;要是您不哭,那是一个好兆,我就可以有一个新的爸爸了。
麦克德夫夫人 这小油嘴真会胡说!
一使者上。
使者 祝福您,好夫人!您不认识我是什么人,可是我久闻夫人的令名,所以特地前来,报告您一个消息。我怕夫人目下有极大的危险,要是您愿意接受一个微贱之人的忠告,那么还是离开此地,赶快带着您的孩子们避一避的好。我这样惊吓着您,已经是够残忍的了;要是有人再要加害于您,那真是太没有人道了。上天保佑您!我不敢多耽搁时间。(下)
麦克德夫夫人 叫我逃到哪儿去呢?我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可是我记起来了,我是在这个世上,这世上做了恶事才会被人恭维赞美,做了好事反会被人当作危险的傻瓜;那么,唉!我为什么还要用这种婆子气的话替自己辩护,说是我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呢?
刺客等上。
麦克德夫夫人 这些是什么人?
众刺客 你的丈夫呢?
麦克德夫夫人 我希望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些鬼东西不敢露脸的地方。
刺客 他是个反贼。
麦克德夫子 你胡说,你这蓬头的恶人!
刺客 什么!你这叛徒的孽种!(刺麦克德夫子)
麦克德夫子 他杀死我了,妈妈;您快逃吧!(死。麦克德夫夫人呼“杀了人啦!”下,众刺客追下)
第三场
英格兰。王宫前
马尔康及麦克德夫上。
马尔康 让我们找一处没有人踪的树荫,在那里把我们胸中的悲哀痛痛快快地哭个干净吧。
麦克德夫 我们还是紧握着利剑,像好汉子似的大踏步跨过我们颠覆了的身世吧。每一个新的黎明都听得见新孀的寡妇在哭泣,新失父母的孤儿在号啕,新的悲哀上冲霄汉,发出凄厉的回声,就像哀悼苏格兰的命运,替她奏唱挽歌一样。
马尔康 我要为我所知道的一切痛哭,我还要等待机会报复我的仇恨。您说的话也许是事实。一提起这个暴君的名字,就使我们切齿腐舌。可是他曾经有过正直的名声;您对他也有很好的交情;他也还没有加害于您。我虽然年轻识浅,可是您也许可以利用我向他邀功求赏,把一头柔弱无罪的羔羊向一个愤怒的天神献祭,不失为一件聪明的事。
麦克德夫 我不是一个奸诈小人。
马尔康 麦克白却是的。在尊严的王命之下,忠实仁善的人也许不得不背着天良行事。可是我必须请您原谅;您的忠诚的人格决不会因为我用小人之心去测度它而发生变化;最光明的天使也许会堕落,可是天使总是光明的;罪恶虽然可以遮蔽美德,美德仍然会露出它的光辉来。
麦克德夫 我已经失去我的希望。
马尔康 也许您的希望就失去在使我发生怀疑的地方。您为什么不告而别,丢下您的妻子儿女,那些生活中的宝贵的原动力,爱情的坚强的联系,让她们担惊受险呢?请您不要把我的多心引为耻辱,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不能不这样顾虑。不管我心里怎样想,也许您真是一个忠义的汉子。
麦克德夫 流血吧,流血吧,可怜的国家!不可一世的暴君,奠下你的安若泰山的基业吧,因为正义的力量不敢向你诛讨!忍受你的屈辱吧,这是你的已经确定的名分;再会,殿下;即使把这暴君掌握下的全部土地一起给我,再加上富庶的东方,我也不愿做一个像你所猜疑我那样的奸人。
马尔康 不要生气;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完全为了不放心您。我想我们的国家呻吟在虐政之下,流泪、流血,每天都有一道新的伤痕加在旧日的疮痍之上;我也想到一定有许多人愿意为了我的权利奋臂而起,就在友好的英格兰这里,也已经有数千义士愿意给我助力;可是虽然这样说,要是我有一天能够把暴君的头颅放在足下践踏,或者把它悬挂在我的剑上,我的可怜的祖国却要在一个新的暴君的统治之下,滋生更多的罪恶,忍受更大的苦痛,造成更分歧的局面。
麦克德夫 这新的暴君是谁?
马尔康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自己;我知道在我的天性之中,深植着各种的罪恶,要是有一天暴露出来,黑暗的麦克白在相形之下,将会变成白雪一样纯洁;我们的可怜的国家看见了我的无限的暴虐,将会把他当作一头羔羊。
麦克德夫 踏遍地狱也找不出一个比麦克白更万恶不赦的魔鬼。
马尔康 我承认他嗜杀、骄奢、贪婪、虚伪、欺诈、狂暴、凶恶,一切可以指名的罪恶他都有;可是我的**佚是没有止境的:你们的妻子、女儿、妇人、处女,都不能填满我的欲壑;我的猖狂的欲念会冲决一切节制和约束;与其让这样一个人做国王,还是让麦克白统治的好。
麦克德夫 无限制的纵欲是一种虐政,它曾经颠覆了不少王位,推翻了无数君主。可是您还不必担心,谁也不能禁止您满足您的分内的欲望;您可以一方面尽情欢乐,一方面在外表上装出庄重的神气,世人的耳目是很容易遮掩过去的。我们国内尽多自愿献身的女子,无论您怎样贪欢好色,也应付不了这许多求荣献媚的娇娥。
马尔康 除了这一种弱点以外,在我的邪僻的心中还有一种不顾廉耻的贪婪,要是我做了国王,我一定要诛锄贵族,侵夺他们的土地;不是向这个人索取珠宝,就是向那个人索取房屋;我所有的越多,我的贪心越不知道餍足,我一定会为了图谋财富的缘故,向善良忠贞的人无端寻衅,把他们陷于死地。
麦克德夫 这一种贪婪比起少年的情欲来,它的根是更深而更有毒的,我们曾经有许多过去的国王死在它的剑下。可是您不用担心,苏格兰有足够您享用的财富,它都是属于您的;只要有其他的美德,这些缺点都不算什么。
马尔康 可是我一点没有君主之德,什么公平、正直、节俭、镇定、慷慨、坚毅、仁慈、谦恭、诚敬、宽容、勇敢、刚强,我全没有;各种罪恶却应有尽有,在各方面表现出来。嘿,要是我掌握了大权,我一定要把和谐的甘乳倾入地狱,扰乱世界的和平,破坏地上的统一。
麦克德夫 啊,苏格兰,苏格兰!
马尔康 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统治?我正是像我所说那样的人。
麦克德夫 适宜于统治!不,这样的人是不该让他留在人世的。啊,多难的国家,一个篡位的暴君握着染血的御枚高踞在王座上,你的最合法的嗣君又亲口吐露了他是这样一个可咒诅的人,辱没了他的高贵的血统,那么你几时才能重见天日呢?你的父王是一个最圣明的君主;生养你的母后每天在死中过活,她朝夕都在屈膝跪求上天的垂怜。再会!你自己供认的这些罪恶,已经把我从苏格兰放逐。啊,我的胸膛,你的希望永远在这儿埋葬了!
马尔康 麦克德夫,只有一颗正直的心,才会有这种勃发的忠义之情,它已经把黑暗的疑虑从我的灵魂上一扫而空,使我充分信任你的真诚。魔鬼般的麦克白曾经派了许多说客来,想要把我诱进他的罗网,所以我不得不着意提防;可是上帝鉴临在你我二人的中间!从现在起,我委身听从你的指导,并且撤回我刚才对我自己所讲的坏话,我所加在我自己身上的一切污点,都是我的天性中所没有的。我还没有近过女色,从来没有背过誓,即使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也没有贪得的欲念;我从不曾失信于人,我不愿把魔鬼出卖给他的同伴,我珍爱忠诚不亚于生命;刚才我对自己的诽谤,是我第一次的说谎。那真诚的我,是准备随时接受你和我的不幸的祖国的命令的。在你还没有到这儿来以前,年老的西华德已经带领了一万个战士,装备齐全,向苏格兰出发了。现在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力量合并在一起;我们堂堂正正的义师,一定可以得胜。您为什么不说话?
麦克德夫 好消息和恶消息同时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使我的喜怒都失去了自主。
一医生上。
马尔康 好,等会儿再说。请问一声,王上出来了吗?
医生 出来了,殿下;有一大群不幸的人们在等候他医治,他们的疾病使最高明的医生束手无策,可是上天给他这样神奇的力量,只要他的手一触,他们就立刻痊愈了。
马尔康 谢谢您的见告,大夫。(医生下)
麦克德夫 他说的是什么疾病?
马尔康 他们都把它叫做瘰疬;自从我来到英国以后,我常常看见这位善良的国王显示他的奇妙无比的本领。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祈求着上天;可是害着怪病的人,浑身肿烂,惨不忍睹,一切外科手术无法医治的,他只要嘴里念着祈祷,用一枚金章亲手挂在他们的颈上,他们便会霍然痊愈;据说他这种治病的天能,是世世相传永袭罔替的。除了这种特殊的本领以外,他还是一个天生的预言者,而且具有各种值得讴歌的美德。
麦克德夫 瞧,谁来啦?
马尔康 是我们国里的人;可是我还认不出他是谁。
洛斯上。
麦克德夫 我的贤弟,欢迎。
马尔康 我现在认识他了。好上帝,赶快除去使我们成为陌路之人的那一层隔膜吧!
洛斯 阿门,殿下。
麦克德夫 苏格兰还是原来那样子吗?
洛斯 唉!可怜的祖国!它简直不敢认识它自己。它不能再称为我们的母亲,只是我们的坟墓;除了浑浑噩噩、一无所知的人以外,谁的脸上也不曾有过一丝笑容;叹息、呻吟、震撼天空的呼号,都是日常听惯的声音,不能再引起人们的注意;剧烈的悲哀变成一般的风气;葬钟敲响的时候,谁也不再关心它是为谁而鸣;善良人的生命往往在他们帽上的花朵还没有枯萎以前就化为朝露。
麦克德夫 啊!太巧妙,也是太真实的描写!
马尔康 最近有什么可为痛心的事情?
洛斯 一小时以前的变故,在叙述者的嘴里就已经变成陈迹了;每一分钟都产生新的祸难。
麦克德夫 我的妻子安好吗?
洛斯 呃,她很安好。
麦克德夫 我的孩子们呢?
洛斯 也很安好。
麦克德夫 那暴君还没有毁坏她们的平和吗?
洛斯 没有;当我离开她们的时候,她们是很平安的。
麦克德夫 不要吝惜你的言语;究竟怎样?
洛斯 当我带着沉重的消息,预备到这儿来传报的时候,一路上听见谣传,说是许多有名望的人都已经起义;这种谣言照我想起来是很可靠的,因为我亲眼看见那暴君的肆虐。现在是应该出动全力挽救祖国沦夷的时候了;你们要是在苏格兰出现,可以使男人们个个变成兵士,使女人们愿意为了从她们的困苦之下获得解放而奋斗。
马尔康 我们正要回去,让这消息作为他们的安慰吧。友好的英格兰已经借给我们西华德将军和一万兵士,所有基督教的国家里找不出一个比他更老练、更优秀的军人。
洛斯 我希望我也有同样好的消息给你们!可是我所要说的话,是应该把它在荒野里呼喊,不让它钻进人们耳中的。
麦克德夫 它是关于哪方面的?是和大众有关的呢,还是一两个人单独的不幸?
洛斯 天良未泯的人,对于这件事谁都要觉得像自己身受一样伤心,虽然你是最感到切身之痛的一个。
麦克德夫 倘然那是与我有关的事,那么不要瞒过我;快让我知道了吧。
洛斯 但愿你的耳朵不要从此永远憎恨我的舌头,因为它将要让你听见你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惨痛的声音。
麦克德夫 哼,我猜到了。
洛斯 你的城堡受到袭击;你的妻子和儿女都惨死在野蛮的刀剑之下;要是我把他们的死状告诉你,那么不但他们已经成为猎场上被杀害的驯鹿,就是你也要痛不欲生的。
马尔康 慈悲的上天!什么,朋友!不要把你的帽子拉下来遮住你的额角;用言语把你的悲伤倾泄出来吧;无言的哀痛是会向那不堪重压的心低声耳语,叫它裂成碎片的。
麦克德夫 我的孩子也都死了吗?
洛斯 妻子、孩子、仆人,凡是被他们找得到的,杀得一个不存。
麦克德夫 我却不得不离开那里!我的妻子也被杀了吗?
洛斯 我已经说过了。
马尔康 请宽心吧;让我们用壮烈的复仇做药饵,治疗这一段残酷的悲痛。
麦克德夫 他自己没有儿女。我的可爱的宝贝们都死了吗?你说他们一个也不存吗?啊,地狱里的恶鸟!一个也不存?什么!我的可爱的鸡雏们和他们的母亲一起葬送在毒手之下了吗?
马尔康 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
麦克德夫 我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可是我不能抹杀我的人类的感情。我怎么能够把我所最珍爱的人置之度外,不去想念他们呢?难道上天看见这一幕惨剧而不对他们抱同情吗?罪恶深重的麦克德夫!他们都是为了你的缘故而死于非命。我真该死,他们没有一点罪过,只是因为我自己不好,无情的屠戮才会降临到他们的身上。愿上天给他们安息!
马尔康 把这一桩仇恨作为磨快你的剑锋的砺石;让哀痛变成愤怒;不要让你的心麻木下去,激起它的怒火来吧。
麦克德夫 啊!我可以一方面让我的眼睛里流着妇人之泪,一方面让我的舌头发出豪言壮语。可是,仁慈的上天,求你撤除一切中途的障碍,让我跟这苏格兰的恶魔正面相对,使我的剑能够刺到他的身上;要是我放他逃走了,那么上天饶恕他吧!
马尔康 这几句话说得很像个汉子。来,我们见国王去;我们的军队已经调齐,一切齐备,只待整装出发。麦克白气数将绝,天诛将至;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的。(同下)
第五幕
第一场
邓西嫩。城堡中一室
一医生及一侍女上。
医生 我已经陪着你看守了两夜,可是一点不能证实你的报告。她最后一次晚上起来行动是在什么时候?
侍女 自从王上出征以后,我曾经看见她从**起来,披上睡衣,开了橱门上的锁,拿出信纸,把它折起来,在上面写了字,读了一遍,然后把信封好,再回到**去;可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她始终睡得很熟。
医生 这是心理上的一种重大的紊乱,一方面入于睡眠的状态,一方面还能像醒着一般做事。在这种睡眠不安的情形之下,除了走路和其他动作以外,你有没有听见她说过什么话?
侍女 大夫,那我可不能背着她告诉您。
医生 你不妨对我说,而且应该对我说。
侍女 我不能对您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因为没有一个见证可以证实我的话。
麦克白夫人持烛上。
侍女 您瞧!她来啦。这正是她往常的样子;凭着我的生命起誓,她现在睡得很熟。留心看着她;站近一些。
医生 她怎么会有那支蜡烛?
侍女 那就是放在她的床边的;她的寝室里通宵点着灯火,这是她的命令。
医生 你瞧,她的眼睛睁着呢。
侍女 嗯,可是她的视觉却关闭着。
医生 她现在在干什么?瞧,她在擦她的手。
侍女 这是她的一个惯常的动作,好像在洗手似的。我曾经看见她这样擦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麦克白夫人 可是这儿还有一点血迹。
医生 听!她说话了。我要把她的话记下来,免得忘记。
麦克白夫人 去,该死的血迹!去吧!一点、两点。啊,那么现在可以动手了。地狱里是这样幽暗!呸,我的爷,呸!你是一个军人,也会害怕吗?既然谁也不能奈何我们,为什么我们要怕被人知道?可是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的血?
医生 你听着没有?
麦克白夫人 费辅爵士从前有一个妻子;现在她在哪儿?什么!这两只手再也不会干净了吗?算了,我的爷,算了;你这样大惊小怪,把事情都弄糟了。
医生 说下去,说下去;你已经知道你所不应该知道的事。
侍女 我想她已经说了她所不应该说的话;天知道她心里有些什么秘密。
麦克白夫人 这儿还是有一股血腥气;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啊!啊!啊!
医生 这一声叹息多么沉痛!她的心里蕴蓄着无限的凄苦。
侍女 我不愿为了表面的尊荣,而让我的胸膛里装着这样一颗心。
医生 好,好,好。
侍女 但愿一切都是好好的,大夫。
医生 这种病我没有法子医治。可是我知道有些曾经在睡梦中走动的人,都是很虔敬地寿终正寝。
麦克白夫人 洗净你的手,披上你的睡衣;不要这样面无人色。我再告诉你一遍,班柯已经下葬了;他不会从坟墓里出来的。
医生 有这等事?
麦克白夫人 睡去,睡去;有人在打门哩。来,来,来,来,让我搀着你。事情已经干了就算了。睡去,睡去,睡去。(下)
医生 她现在要去上床去吗?
侍女 就去上床。
医生 外边很多骇人听闻的流言。反常的行为引起了反常的纷扰;良心负疚的人往往会向无言的衾枕泄露他们的秘密;她需要教士的训诲甚于医生的诊视。上帝,上帝饶恕我们一切世人!留心照料她;避免一切足以使她烦恼的根源,随时注视着她。好,晚安!她扰乱了我的心,迷惑了我的眼睛。我心里所想到的,却不敢把它吐出嘴唇。
侍女 晚安,好大夫。(各下)
第二场
邓西嫩附近乡野
旗鼓前导,孟提斯、凯士纳斯、安格斯、列诺克斯及兵士等上。
孟提斯 英格兰军队已经迫近,领军的是马尔康、他的叔父西华德和麦克德夫三人,他们的胸头燃起复仇的怒火;即使奄奄垂死的人,这种痛入骨髓的仇恨也会激起他溅血的决心。
安格斯 在勃南森林附近,我们将要和他们相见;他们正在从那条路上过来。
凯士纳斯 谁知道道纳本是不是跟他的哥哥在一起?
列诺克斯 我可以确实告诉你,将军,他们不在一起。我有一张他们军队里高级将领的名单,里面有西华德的儿子,还有许多初上战场、乳臭未干的少年。
孟提斯 那暴君有什么举动?
凯士纳斯 他把邓西嫩防御得非常坚固。有人说他疯了;对他比较没有什么恶感的人,却说那是一个猛士的愤怒;可是他不能自己约束住他的惶乱的心情,却是一件无疑的事实。
安格斯 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他的暗杀的罪恶紧粘在他的手上;每分钟都有一次叛变,谴责他的不忠不义;受他命令的人,都不过奉命行事,并不是出于对他的忠诚;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他的尊号罩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个矮小的偷儿穿了一件巨人的衣服一样束手绊脚。
孟提斯 他自己的灵魂都在谴责它本身的存在,谁还能怪他的昏乱的知觉怔忡不安呢。
凯士纳斯 好,我们整队前进吧;我们必须认清谁是我们应该服从的人。为了拔除祖国的沉痼,让我们准备和他共同流尽我们的最后一滴血。
列诺克斯 否则我们也愿意喷洒我们的热血,灌溉这一朵国家主权的娇花,淹没那凭陵它的野草。向勃南进军!(众列队行进下)
第三场
邓西嫩。城堡中一室
麦克白、医生及侍从等上。
麦克白 不要再告诉我什么消息;让他们一个个逃走吧;除非勃南的森林会向邓西嫩移动,我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值得害怕的。马尔康那小子算得什么?他不是妇人所生的吗?预知人类死生的精灵曾经这样向我宣告:“不要害怕,麦克白;没有一个在妇人腹中生长的人可以加害于你。”那么逃走吧,不忠的爵士们,去跟那些饕餮的英国人在一起吧。我的头脑,永远不会被疑虑所困扰,我的心灵永远不会被恐惧所震**。
一仆人上。
麦克白 魔鬼罚你变成炭团一样黑,你这脸色惨白的狗头!你从哪儿得来这么一副呆鹅的蠢相?
仆人 有一万——
麦克白 一万只鹅吗,狗才?
仆人 一万个兵,陛下。
麦克白 去刺破你自己的脸,把你那吓得毫无血色的两颊染一染红吧,你这鼠胆的小子。什么兵,蠢材?该死的东西!瞧你吓得脸像白布一般。什么兵,不中用的奴才?
仆人 启禀陛下,是英格兰兵。
麦克白 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仆人下)西登!——我心里很不舒服,当我看见——喂,西登!——这一次的战争也许可以使我从此高枕无忧,也许可以立刻把我倾覆。我已经活得够长久了;我的生命已经日就枯萎,像一片凋谢的黄叶;凡是老年人所应该享有的尊荣、敬爱、服从和一大群的朋友,我是没有希望再得到的了;代替这一切的,只有低声而深刻的咒诅,口头上的恭维和一些违心的假话。西登!
西登上。
西登 陛下有什么吩咐?
麦克白 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西登 陛下,刚才所报告的消息,全都证实了。
麦克白 我要战到我的全身不剩一块好肉。给我拿战铠来。
西登 现在还用不着哩。
麦克白 我要把它穿起来。加派骑兵,到全国各处巡回视察,要是有谁嘴里提起了一句害怕的话,就把他吊死。给我拿战铠来。大夫,你的病人今天怎样?
医生 回陛下,她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因为思虑太过,继续不断的幻想扰乱了她的神经,使她不得安息。
麦克白 替她医好这一种病。你难道不能诊治一个病态的心理,从记忆中拔去一桩根深蒂固的忧郁,拭掉那写在脑筋上的烦恼,用一种使人忘却一切的甘美的药剂,把那堆满在胸间、重压在心头的积毒扫除干净吗?
医生 那还是要仗病人自己设法的。
麦克白 那么把医药丢给狗子吧;我不要仰仗它。来,替我穿上战铠;给我拿指挥杖来。西登,把骑兵派出去。——大夫,那些爵士们都背了我逃走了。——来,快去。——大夫,要是你能够用全国的水替她洗去病根,使她回复原来的健康,我一定要使太空之中充满着我对你的赞美的回声。——喂,把它脱下了。——什么大黄肉桂,什么清泻的药剂,可以把这些英格兰人驱走呢?你听见过关于他们的消息吗?
医生 是的,陛下;您的森严的防卫告诉了我们一些消息。
麦克白 你要是听见什么就来告诉我。除非勃南森林会向邓西嫩移动,否则我对死亡和毒害都没有半分惊恐。
医生 (旁白)要是我能够从邓西嫩远远离开,高官厚禄再也诱不动我回来。(同下)
第四场
勃南森林附近的乡野
旗鼓前导,马尔康、西华德父子、麦克德夫、孟提斯、凯士纳斯、安格斯、列诺克斯、洛斯及兵士等列队行进上。
马尔康 诸位贤卿,我希望大家都能够安枕而寝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孟提斯 那是我们一点也不疑惑的。
西华德 前面这一座是什么树林?
孟提斯 勃南森林。
马尔康 每一个兵士都砍下一根树枝来,把它举起在各人的面前;这样我们可以隐匿我们全军的人数,让敌人无从知道我们的实力。
众兵士 得令。
西华德 我们所得到的情报,都说那自信的暴君仍旧在邓西嫩深居不出,等候我们兵临城下。
马尔康 这是他的唯一的希望;因为在他手下的人,不论地位高低,一找到机会都要叛弃他,他们接受他的号令,都只是出于被迫,并不是自己心愿。
麦克德夫 让我们用坚毅的战士精神,执行我们惩凶诛暴的正义的使命。
西华德 我们这一次的胜败得失,不久就可以分晓。口头的推测不过是一些悬空的希望,实际的行动才能够产生决定的结果,大家奋勇前进吧!(众列队行进下)
第五场
邓西嫩。城堡内
旗鼓前导,麦克白、西登及兵士等上。
麦克白 把我们的旗帜挂在城墙外面;到处仍旧是一片“他们来了”的呼声;我们这座城堡防御得这样坚强,还怕他们的围攻吗?让他们到这儿来,等饥饿和瘟疫来把他们收拾去了吧。倘不是我们自己的军队也倒了戈跟他们联合在一起,我们尽可以挺身出战,把他们赶回老家去。(内妇女哭声)那是什么声音?
西登 是妇女们的哭声,陛下。(下)
麦克白 我简直已经忘记了恐惧的滋味。从前一声晚间的哀叫,可以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一根头发的落下,都会使我惊惶惴恐,好像它的里面藏着我的生命一样。现在我已经饱尝无数的恐怖;我的习惯于杀戮的思想,再也没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可以使它惊悚了。
西登重上。
麦克白 那哭声是为了什么事?
西登 陛下,王后死了。
麦克白 她应该迟一点再死;现在不是应该让我听见这一个消息的时候。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了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一使者上。
麦克白 你要来播弄你的唇舌;有什么话快说。
使者 陛下,我应该向您报告我以为我所看见的事,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起。
麦克白 好,你说吧。
使者 当我站在山头守望的时候,我向勃南一眼望去,好像那边的树木都在开始行动了。
麦克白 说谎的奴才!
使者 要是没有那么一回事,我愿意悉听陛下的惩处;在这三哩路以内,您可以看见它向这边过来;一座活动的树林。
麦克白 要是你说了谎话,我要把你活活吊在树上,让你饥饿而死;要是你的话是真的,我也希望你把我吊死了吧。我的决心已经有些动摇,我开始怀疑起那魔鬼所说的似是而非的暧昧的谎话了;“不要害怕,除非勃南森林会到邓西嫩来”。现在一座树林真的到邓西嫩来了。披上武装,出去!他所说的这种事情要是果然出现,那么逃走固然逃走不了,留在这儿也不过坐以待毙。我现在开始厌倦白昼的阳光,但愿这世界早一点崩溃。敲起警钟来!吹吧,狂风!来吧,灭亡!就是死我们也要捐躯沙场。(同下)
第六场
同前。城堡前平原
旗鼓前导,马尔康、老西华德、麦克德夫等率军队各持树枝上。
马尔康 现在已经相去不远;把你们树叶的幕障抛下,现出你们威武的军容来。尊贵的叔父,请您带领我的兄弟,您的英勇的儿子,先去和敌人交战;其余的一切统归尊贵的麦克德夫跟我两人负责部署。
西华德 再会。今天晚上我们只要找得到那暴君的军队,一定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麦克德夫 把我们所有的喇叭一齐吹起来;鼓足了你们的衷气,把流血和死亡的消息吹进了敌人的耳中。(同下)
第七场
同前。平原上的另一部分
号角声。麦克白上。
麦克白 他们已经缚住我的手脚;我不能逃走,可是我必须像熊一样挣扎到底。哪一个人不是妇人腹中生长的?除了这样一个人以外,我还怕什么人。
小西华德上。
小西华德 你叫什么名字?
麦克白 我的名字说出来会吓坏了你。
小西华德 即使你给自己取了一个比地狱里的魔鬼更炽热的名字,也吓不倒我。
麦克白 我就叫麦克白。
小西华德 魔鬼自己也不能向我的耳中说出一个更可憎恨的名字。
麦克白 他也不能说出一个更可怕的名字。
小西华德 胡说,你这可恶的暴君;我要用我的剑证明你是说谎。(二人交战,小西华德被杀)
麦克白 你是妇人所生的;我瞧不起一切妇人之子手里的刀剑。(下)
号角声。麦克德夫上。
麦克德夫 那喧声是在那边。暴君,露出你的脸来;要是你已经被人杀死,等不及我来取你的性命,那么我的妻子儿女的阴魂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不能杀害那些被你雇佣的倒霉的士卒;我的剑倘不能刺中你,麦克白,我宁愿让它闲置不用,保全它的锋刃,把它重新插回鞘里。你应该在那边;这一阵高声的呐喊,好像是宣布什么重要的人物上阵似的。命运,让我找到他吧!我没有此外的奢求了。(下。号角声)
马尔康及老西华德上。
西华德 这儿来,殿下;那城堡已经拱手纳降。暴君的人民有的帮这一面,有的帮那一面;英勇的爵士们一个个出力奋战;您已经胜算在握,大势就可以决定了。
马尔康 我们曾经看见敌人阵中,有的在那儿自相残杀。
西华德 殿下,请进堡里去吧。(同下。号角声)
麦克白重上。
麦克白 我为什么要学那些罗马人的傻样子,死在我自己的剑上呢?我的剑是应该为杀敌而用的。
麦克德夫重上。
麦克德夫 转过来,地狱里的恶狗,转过来!
麦克白 我在一切人中间,最不愿意看见你。可是你回去吧,我的灵魂里沾着你一家人的血,已经太多了。
麦克德夫 我没有话说;我的话都在我的剑上,你这没有一个名字可以形容你的狠毒的恶贼!(二人交战)
麦克白 你不过白费了气力;你要使我流血,正像用你锐利的剑锋在空气上划一道痕迹一样困难。让你的刀刃降落在别人的头上吧;我的生命是有魔法保护的,没有一个在妇人腹中生长的人可以把它伤害。
麦克德夫 不要再信任你的魔法了吧;让你所信奉的神告诉你,麦克德夫是没有足月就从他的母亲的腹中剖出来的。
麦克白 愿那告诉我这样的话的舌头永受咒诅,因为它使我失去了男子汉的勇气!愿这些欺人的魔鬼再也不要被人相信,他们用模棱两可的话愚弄我们,虽然句句应验,却完全和我们原来的期望相反。我不愿跟你交战。
麦克德夫 那么投降吧,懦夫,我们可以饶你活命,可是要叫你在众人的面前出丑:我们要把你当作一头稀有的怪物一样,把你缚在柱上,涂上花脸,下面写着:“请来看暴君的原形。”
麦克白 我不愿投降,我不愿低头吻那马尔康小子足下的泥土,被那些下贱的民众任意唾骂。虽然勃南森林已经到了邓西嫩,虽然今天和你狭路相逢,你偏偏不是在妇人腹中生长的,可是我还要擎起我的雄壮的盾牌,尽我最后的力量。来,麦克德夫,谁先喊“住手,够了”的,让他永远在地狱里沉沦。(二人且战且下)
吹退军号。喇叭奏花腔。旗鼓前导,马尔康、老西华德、洛斯、众爵士及兵士等重上。
马尔康 我希望我们所失去的朋友都能够安然到来。
西华德 总有人免不了牺牲;可是照我看见的眼前这些人说起来,我们这次重大的胜利所付的代价是很小的。
马尔康 麦克德夫跟您的英勇的儿子都失踪了。
洛斯 老将军,令郎已经尽了一个军人的责任;他刚刚活到成人的年龄,就用他的勇往直前的战斗精神证明了他的勇力,像一个男子汉似的死了。
西华德 那么他已经死了吗?
洛斯 是的,他的尸体已经从战场上搬去。他的死是一桩无价的损失,您必须勉抑哀思才好。
西华德 他的伤口是在前面的吗?
洛斯 是的,在他的胸前。
西华德 那么愿他成为上帝的兵士!要是我有像头发一样多的儿子,我也不希望他们得到一个更光荣的结局;这就作为他的丧钟吧。
马尔康 他是值得我们更深的悲悼的,我将向他致献我的哀思。
西华德 他已经得到他最大的酬报;他们说,他死得很英勇,他的责任已尽;愿上帝与他同在!又有好消息来了。
麦克德夫携麦克白首级重上。
麦克德夫 祝福,吾王陛下!瞧,篡贼的万恶的头颅已经取来;无道的虐政从此推翻了。我看见全国的英俊拥绕在你的周围,他们心里都在发出跟我同样的敬礼;现在我要请他们陪着我高呼:祝福,苏格兰的国王!
众人 祝福,苏格兰的国王!(喇叭奏花腔)
马尔康 多承各位拥戴,论功行赏,在此一朝。各位爵士国戚,从现在起,你们都得到了伯爵的封号,在苏格兰你们是最初享有这样封号的人。在这去旧布新的时候,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那些因为逃避暴君的罗网而出亡国外的朋友们,我们必须召唤他们回来;这个屠夫虽然已经死了,他的魔鬼一样的王后,据说也已经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帮助他们杀人行凶的党羽,我们必须一一搜捕,处以极刑;此外一切必要的工作,我们都要按照上帝的旨意,分别处理。现在我要感谢各位的相助,还要请你们陪我到斯贡去,参与加冕盛典。(喇叭奏花腔。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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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伯特里克(St.Patrick),被爱尔兰人奉为保护神,因为他曾经把蛇从爱尔兰赶走。
[2]罗歇斯(Roscius),古罗马著名伶人。
[3]耶弗他(Jephthah)得上帝之助,击败敌人,乃以其女献祭。事见《旧约·士师记》。
[4]以下所引剧词,叙述特洛亚亡国惨状,大约系莎翁模拟古典剧风之作。普里阿摩斯(Priam),为特洛亚之王。
[5]皮洛斯(Pyrrhus),希腊英雄亚契尔斯(Achilles)之子,以骁勇残忍著称。
[6]伊利恩(Ilium),特洛亚之别名。
[7]库克罗普斯(The Cyclops),传说中之一族独眼巨人。
[8]赫卡柏(Hecuba),特洛亚王普里阿摩斯之后。
[9]妥玛刚特(Termagant),传说中残恶凶暴之回教女神。希律(Herod),耶稣时代统治伽利利之暴君。二者为往时教训剧(Morality)及神迹剧(Mystery)中常见之角色。
[10]尼禄(Nero),古罗马暴君。
[11]昔人误信企鹅以其血哺雏,故云。
[12]该隐(Cain),亚当之长子,杀其弟亚伯(Abel),见《旧约·创世记》。
[13]丕利恩(Pelion),奥林匹斯(Olympus),均为希腊北境山名。
[14]奥萨(Ossa),亦希腊山名,与丕利恩及奥林匹斯相近。
[15]赫卡忒(Hecate)司幽冥及巫术之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