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一章2(1 / 1)

“好的。”

他把手里的书递给了我。

“这就是我读的书。”

我看了一下,原来是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心理学史上很重要的作品,而且书的可读性很强;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位曾经当过飞行员,跳舞跳到早上五点钟的年轻人,手里竟会有这样一本书。

“你为什么要读这个呢?”我问。

“我的知识太浅薄了。”

“你年纪也还小呢。”我笑着说。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开始觉得这气氛有些尴尬。在我想动身去找我想要的杂志时,我却觉得他有话想说。他出神地看着前方,表情严肃且凝重,似乎若有所思。我静静地等着他,也好奇于原因何在。最终他开口时,好像只是继续先前的谈话,未察觉到这期间冗长的沉默。

“我从法国回来后,他们都劝我上大学。我实在做不到。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我觉得没办法回去念书了。何况,我在读预科学校时一无所获。我觉得我无法融入大学生的生活。大学生们保准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想强迫自己去做不愿意的事情,并且我认为老师们教授的知识并非是我想学的。”

“我知道这事与我毫不相干,”我说,“不过,我并不认为你是对的。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我也能懂得一个经历了两年战争的人,回来却做一个光鲜亮丽的大学生,这是相当乏味的。我不相信他们会不喜欢你。我并不是很熟悉美国的大学,然而,我认为美国的大学生和英国的大学生差不多,或许活泼一点,甚至有些胡闹,可是,整体来说,还是些懂事的孩子;我敢说,假如你不想过他们那种生活,只要稍微用一下脑子,你可以过你自己的生活。我没有像我的兄长一样去剑桥读书,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然而,我都自愿放弃了,只想着去外边的世界闯**。现在仔细想来,真后悔之前做出的决定,让我犯了不少本来可以避免的错误。大学老师有很广的阅历,你学得也会较快一些,没有人指导,难免走不少冤枉路。”

“也许吧。我并不怕做错事。说不准,在一条冤枉路上,我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

“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

“正是啊,我还不大确定。”

我一语不发,因为好像我不知如何回应。就我自己而言,自打小时候起,我就有清晰的目标,因而对此觉得不耐烦;可是,我还是按捺住了脾气,直觉告诉我,这孩子虽然内心迷茫但是却还肯上进,或许是尚未成熟的想法,或者是刚萌生的情感,使得他的灵魂有些躁动,努力寻找自己未来的路。他莫明地激起了我的同情。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太多的话,并且直到现在才察觉到他说起话来极其动听,极具说服力并且颇具疗效。想到这一点,加之他那迷人的笑,富于表现力的黑眸,我就很能理解伊莎贝尔为什么爱上他了。他身上确乎有种令人生爱的地方。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没有丝毫的局促不安,但是,眼睛里有一种表情,似是在打量我,又似是在笑我。

“昨天晚上我们全部走开去跳舞时,你们谈到了我吧?我说得对吗?”

“有这么一段时间。”

“我想他们硬要把鲍勃大叔邀来正是因为如此吧。他不愿意出门的。”

“好像有人给你找了一个很好的工作。”

“一个绝美的差事。”

“你干不干呢?”

“不一定。”

“为什么不?”

“我不想做。”

这与我没有丝毫关系,我真是多事,可是我有个直觉,好像正因为我是个来自国外的局外人,因而拉里觉得同我谈谈没有关系。

“人们常说,当一个人一无是处的时候,那就去当作家吧。”我轻声地笑了。

“我没有才能。”

“那么,你要做些什么呢?”

他轻轻微笑,明媚而迷人。

“混日子。”他说。

我只好笑了。

“我觉得,芝加哥并不是做这种事最好的地方,”我说,“不管啦,你还是看书吧。我想去看一下《耶鲁季刊》。”

我站了起来。当我离开阅览室时,拉里依然沉迷于威廉·詹姆斯的那本书。我独自一人在俱乐部里吃了午饭,由于阅览室里异常安静,加之回到那里去抽了雪茄,这样消磨了一两个小时的光阴,看书写信。我很诧异地发现拉里还沉醉于读书。我走开后,他看起来好像就没有动过。等到大约四点钟我离开时,他依旧在那里。他这种凸显的聚精会神的能力,让我惊讶不已。他既没有察觉到我走,也没有察觉到我来。下午我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做,直到该换衣服赴晚宴时,才回旅馆。在回来的路上,我忽然被突来的好奇心驱使,再一次走进俱乐部,进入了阅览室。那时候,阅览室里已有不少人,在看报什么的。拉里依旧坐在那张椅子里,专注于那本书。奇怪!

第二天,我受艾略特之邀前往巴玛大厦与马图林父子共进午餐,一桌只有我们四人。亨利·马图林个子高大,和他的儿子相差不大,满脸红润,下颌宽大,同样长了一个坚挺的鼻子,他的眼睛较小,眼珠呈淡蓝色且,眼神老谋深算,虽然年纪至多五十开外一点,可是看上去要老十年,头发已经稀得很厉害,并且全白了;乍看上去,并不给人好感。多年来他自己混得好像很不错。我对他的印象是一个残酷、精明、能干的人,他这种人在生意场上无论如何都毫无慈悲可言;起初,他说话很少,我觉得他在打量我。我当然觉察到艾略特在他的眼中只是个笑料而已。格雷友善谦恭,几乎沉默不语。若不是艾略特的交际手段出色,并且滔滔不绝地随意说着话,此次聚餐就要陷入尴尬境地了。我猜他过去和那些中西部商人做交易时,一定收获了丰富的经验,那些商人若是不被甜言蜜语哄骗,绝不会以如此昂贵的价钱买一个早期绘画大师的作品。没多久,马图林先生变得轻松自如起来,小聊两句,我才发现他比外表看起来更聪明,而且的确还有些许的冷幽默。其间,谈话曾转移到证券股票上。因为我知道艾略特尽管做了很多荒唐事,却一点都不傻,当我发现艾略特讲到该话题时很有见地时,并不感到意外。这时,马图林说道:“今天早上,我收到了格雷朋友拉里·达雷尔的一封信。”

“你并没有告诉我,爸。”格雷说。

马图林转向我。

“你认识拉里吧?”我点了一下头。“格雷让我把他带到我公司来上班,他们是好朋友,格雷对他评价颇高。”

“他说了什么,爸?”

“他感谢我,他说他知道对于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是一个绝佳机会,他经过认真思考,认为他与其以后让我失望,还不如现在就拒绝的好。”

“他真是个傻瓜。”艾略特说。

“的确这样。”马图林先生说。

“真是非常抱歉,爸,”格雷说,“倘若我和拉里能一起做事,那该多好。”

“牛不喝水莫按头。”

马图林边说着这些话边看着儿子,眼睛不再那么警觉了。我发现这无情商人的另一面;他太爱他的大块头儿子了。他再次转向我。

“你知道,这个孩子在上周天的场子上打了两盘让点赛,赢了我七点和六点。我本来能够用球击碎他的头部,但想起来还是我亲自教会了他高尔夫球。”

他充满了自豪:“我也开始喜欢他了。”

“是我运气太好了,爸。”

“根本不是运气。你把球从洞里打出来,又把球落到距离洞口只有六英尺的地方,难道这也是运气吗?那一球,刚好三十五码远。我想让他参加明年的业余锦标赛。”

“我抽不出时间来。”

“我是你的老板,没错吧?”

“难道我不知道吗?迟到一分钟,你就会大发脾气。”

马图林咯咯地笑了。

“他这是把我描述成一个专制君王,”他和我说道,“你别听他的,我就是我的生意,和我搭伙的人都不行,我为我的生意而感到骄傲,我让这孩子先从最基层做起,并且期望他能够逐步发展,就像我雇用的其他年轻人一样,这样当他代替我的职位的时候,他能够做好准备。这是一个很大的责任,我从事这一行,有些顾客将自己的投资交给我管理已达三十年之久,他们信任我。说句实在话,我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看到他们有所损失。”

格雷笑了。

“前不久的一天,一个老妇人来这儿要给一个不可靠的项目投资一千块钱,说是她牧师推荐她这样做的。他不愿接下这个活儿。但是她坚持非做不可,他大为恼火,因而她哭着离开。后来他又见了那个牧师,也让牧师大吃苦头。”

“人们通常会对我们做经纪人的说三道四,但是经纪人之间也有差别。我就不想让人们赔本,我想让他们赚钱。可是,他们那种做法,他们中的大多数会让你觉得,他们生命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变得一文不值。”

马图林父子离开并回了办公室。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艾略特问道:“你觉得他们如何?”

“我总是很乐意接触新事物。我认为他们的父子之情相当感人,这在英国不大多见。”

“他相当喜欢这孩子。他真是古怪至极,他那些有关顾客的评价是大实话。他照顾着数百个老妇人、退伍军人、牧师,他们的积蓄都由他打理。我的确认为他们这些人带来的麻烦胜过好处,但是他,却以得到这么多人的信任为荣。但是,当他碰到一大笔有利可图的生意时,没有人能比他更残酷无情。那时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仁慈可言,非要撕下一块肉不可,几乎没什么可以阻拦住他。只要引起他的反感,他不但让你破产,而且还会为此开怀大笑。”

一回到家,艾略特就告诉了布拉德利夫人,拉里谢绝了亨利·马图林。伊莎贝尔正跟女友们共进午餐,她进来时,他们还谈着这件事,也就告诉了她。从艾略特的话中得知,他费了不少口舌。尽管十年来他一点工作也没做,尽管他用以积聚财富的工作也没有丝毫艰苦可言,他却坚定地认为工业是人类生存之必备。拉里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年轻人,毫无社会影响力,他丝毫没有理由不遵从他本国共同推崇的风俗。在像艾略特这样有远见的人来看,很显然,美国正走向一个空前的繁荣时代。拉里现在有一个优先入门的机会,只要他埋头苦干,到他四十岁前,成为一个亿万富翁并非难事。到那时,他要是愿意退休,做个绅士,或者在巴黎杜布瓦大街弄一所公寓,或者在都兰置一所府邸,艾略特都无话可说。可是,布拉德利夫人的话更简洁了当,更无辨别的机会。

“他倘若爱你,就理应做好为你工作的准备。”

我不知道伊莎贝尔怎样答复这样的话,可是,她的确聪慧过人,明白长辈说的话不无道理。她所认识的所有的年轻男子,要么在学习,要么在上班,拉里不能仰仗他空军生涯的非凡业绩生活一辈子。战争已结束,人人都厌恶至极,渴望尽快忘掉,越快越好。大家最后的讨论决定是伊莎贝尔同意把这件事情和拉里一次性摊开交谈。布拉德利夫人建议伊莎贝尔找拉里开车把她送到麻汶去。布拉德利夫人刚好正在定制客厅里的新窗帘,遗失掉了量好的尺寸,因而让伊莎贝尔再去量一下。

“鲍勃·纳尔逊会留你们吃午饭的。”她说。

“我有个比这更好的点子,”艾略特说,“为他们准备一个食物篮子,让他们在游廊上吃午餐,饭后他们就可以谈。”

“这倒有些意思。”伊莎贝尔说。

“没有什么能比舒服地吃一顿野餐更让人愉悦的了,”艾略特自满地说,“老迪泽公爵夫人过去常跟我讲,就是再倔强的男人在这种场合也能变得温和了。你要给他们准备什么午饭?”

“奶酪酿馅鸡蛋和一个鸡肉三明治。”

“胡说八道,既然是吃野餐,就必须有肥鹅肝酱。刚吃饭时你得给他们咖喱虾仁,接着是鸡脯冻,加上点生菜心色拉,这得由我亲自做。用过肥肝酱以后,你可自便,如果你能接受美国习惯的话,就再来一个苹果派。”

“我给他们奶酪酿馅鸡蛋和一块鸡肉三明治,艾略特。”布拉德利夫人坚定地说。

“好吧,那我敢说事情必败无疑,到时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了。”

“拉里吃得很少,舅舅,”伊莎贝尔说,“而且他根本不会注意吃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把这当成他的优点,傻孩子。”她舅舅回应道。

但是布拉德利夫人说给他们吃的那些东西,就是他们那天吃的。后来艾略特和我说这次出游的结果时,他很法国范儿地耸了耸肩。

“我告诉他们一定会完败。我请求路易莎放一瓶我在战前送给她的蒙特拉谢酒,可是,她就是不听我的。她只带了一个保温杯的咖啡,此外无任何东西。你还能指望什么?”

当时好像布拉德利夫人和艾略特正单独坐在客厅里,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车子停在门口,伊莎贝尔走进了屋里。恰逢夜幕降临,刚拉起窗帘。艾略特躺在扶手椅里,在炉边读小说,布拉德利夫人在做一块绣帐,准备当防火屏用。伊莎贝尔并没有进来,而是径直走向了她在楼上的卧室。艾略特透过眼镜望了望他姐姐。

“我想她是去脱帽子,不一会儿应该要下楼。”她说。

然而,好几分钟过去了,伊莎贝尔并没有下楼。

“或许她累了,在**躺着呢。”

“你难道不希望看到拉里跟进来?”

“艾略特,不要惹别人生气。”

“好吧,反正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他接着看书,布拉德利夫人继续干活。但是,过了半小时,她突然站起来。

“我想,我最好是去上楼看看她怎么了。如果在休息,我就不打扰她了。”

她离开房间,可是,没过多一会儿就下来了。

“她一直在哭泣。拉里要去巴黎,在那里待两年。她承诺等他。”

“他为什么要去巴黎?”

“问我没有意义,艾略特,我也不知道。她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她说她明白,也不愿意阻碍他。我和她说:‘如果他打算丢下你两年,说明他不够爱你。’她说:‘我爱莫能助。重要的是我非常爱他。’我说:‘就算今天这样以后,你还是爱他?’她说:‘今天让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他,而且,他也真切地爱着我,我敢保证。’”

艾略特思考了一会儿。

“那两年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我告诉你我也不晓得,艾略特。”

“难道你不认为这不尽如人意?”

“非常。”

“只能说,他们都还年轻。等两年对他们俩来说都没有什么。可是在这两年里,任何事情都可能会发生。”

两人一致认为,最好不要惊动伊莎贝尔,那天晚上,他们本来打算出去吃晚饭的。

“我不想让她难过,”布拉德利夫人说,“如果人们看到她眼睛肿胀得厉害,一定很诧异。”

可是第二天午饭以后,家里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布拉德利夫人又一次提到了这个话题。但是,从伊莎贝尔口中一无所获。

“真是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了,该说的都说了,妈。”她说。

“可是,他要去巴黎做什么?”

伊莎贝尔笑了一下,因为他知道她的回答在妈妈看来是多么荒谬不通。

“混日子。”

“混日子?这话什么意思?”

“正是他告诉我的。”

“我真是受够你了。如果你还有点儿志气的话,就应该当场和他断绝关系。他简直是耍你玩儿。”

伊莎贝尔看了看她左手戴着的戒指。

“我能怎么办呢?我爱他。”

这时,艾略特加入到对话中来了。他用他擅长的交际手腕来谈这一问题。“并非因为我是她舅舅,亲爱的老兄,而是作为一个饱经世事的人和一个经验不足的女孩谈话。”然而,他的收获比布拉德利夫人好不了多少。给我的印象是伊莎贝尔让他别管闲事。当然,这话说得很有礼貌又没有丝毫的含糊。当天晚上稍微晚一些时候,在黑石旅馆我住的小起居室里,艾略特把这一切告诉了我。

“当然路易莎是完全正确的。”他补充说,“这事确实很不尽如人意,但是,当你让年轻人去安排自己的婚姻,他们除了相互爱慕之外,其他全然不顾,碰上这种事是一种必然。我告诉路易莎不要因此而担忧;我认为事情要比她预料的好。拉里不在跟前,小格雷总待在这里——是吧,如果我还能懂点人情世故的话,结局已经很明显了;人们在十八岁时情感是非常热烈的;却不能持久。”

“你真是完全洞察了人情世故,艾略特。”我微笑说。

“我总算没有枉读拉罗什富科。你知道芝加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总是天天约见。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有一个男孩子这般钟情于她,当然让她大悦;待她明白她的那些女性朋友们没有一个不百般乐意嫁给他的时候——那样的话,我问问你,从人性上讲,她是不是要排挤掉每一个人呢?我的意思是,这好比有人请客于你,你明明知道受不了那腻味,而且唯一可吃喝的东西只有柠檬水和饼干,但是你依然会去,因为你知道如果你最好的朋友们被邀请,也会不惜任何代价前往。”

“拉里何时走?”

“不晓得。我想或许还没有定下来。”艾略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长长的、薄薄的用白金和黄金镶起来的烟盒子,取出了一支埃及烟。法蒂玛、特醇烟、骆驼和好运到,都不适合他抽。他微笑着看着我,笑容充满了暗示。“当然我不愿意和路易莎这样说,但是,告诉你却没啥;我却暗地里对这年轻的小伙子深表同情。我想他在参战时见过巴黎,如果他对这个世界上唯一适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着迷,我丝毫不会责怪他。他年轻,我敢确定他要在开始家庭生活以前,尽情荒唐放任。这既很自然又很正当。我会留意,把他介绍给那些合适的人;他风度挺好,再加之我指点一二,就完全可以去见人;我敢保证带他看看美国人很少有机会看到的法国生活的另一面。老兄,相信我,一般美国人进天国要远比进圣日耳曼大街容易得多。他二十岁,年轻有魅力。我想我应该能够给他找一个年岁大一点的女人。这能让他成熟。我一直认为一个年轻人能做一个上了相当年纪女子的情人,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教育。当然,如若这女子是我想象的那类人,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你懂的,就会让他立刻在巴黎拥有地位。”

“你把这话和布拉德利夫人讲了吗?”我微笑地问。

艾略特窃笑起来。

“老兄啊,假如我有什么地方值得我自负的话,那就是我的为人处世之道。我并没有告诉她。她是不会懂的,可怜的女人。对于路易莎这件事上,我有一点始终不懂,她虽然半辈子都在外交界混,而且在世界上过半的首都住过,可她依然是一个极其无可救药的美国人。”

那天晚上,我去位于湖滨大道的一所大厦赴宴。这房子全是用石头砌成的,看上去,就好像在起初建筑师本来打算盖一座中世纪城堡,然后在中途时改变了想法,决定改建为一幢瑞士木屋。那是个盛大的宴会,当我走进那所极其宽敞且又奢华的会客大厅时,看到的全是些雕像、棕榈、吊灯、古画和满满的家具。我很高兴看到至少有几个人我是认识的。亨利·梅图林给我介绍了他那骨瘦如柴、满脸脂粉的妻子。我向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贝尔打了招呼。伊莎贝尔身穿一件红绸缎的衣服,和她的一头乌发、深褐色的眼睛很相宜。她看上去精神很好,没有人会想到她前些日子痛苦的经历。她正和围着她的两三个年轻人谈笑风生,格雷是其中之一。晚饭时,她坐在另一桌,因而我看不到她。吃过饭后,我们男人都慢腾腾地喝咖啡、白酒,抽着雪茄,许久才得以回到客厅。此时我总算有机会和她说几句话。我对她了解甚少,不能把艾略特告诉我的那些话直接告诉她,但是我还是认为她是很乐意听到这些话的。

“那天在俱乐部里我偶然碰见你的男友。”我随口说道。

“哦,是吗?”

她说话也像我一样随便,但是,我还是能看得出她立刻警觉了起来,眼睛警惕地张望着,而且我看出了其中的恐惧。

“他当时在阅览室里读书;他的专注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刚过十点进阅览室时,他在读书;午饭回来以后,他依旧在读书,当我离开去外边吃晚饭路过俱乐部时,他还在读书。我想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足有十个小时。”

“他读的什么?”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

她眼睛往下看去,这让我没有办法知道我所说的话对她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我察觉到,她好似迷惑不解,却又如释重负。就在这时主人过来把我拉去打桥牌,到牌局散场时,伊莎贝尔和她母亲已经走了。

几天过后,我去向布拉德利夫人和艾略特告别。当时正碰到他们喝茶。紧随我其后的伊莎贝尔也进来了。我们谈到我即将到来的远东旅行,并感谢他们对我在芝加哥停留期间的热情招待;坐了一会儿,我便起身告别。

“我陪你走到药房那儿吧,”伊莎贝尔说,“我刚想起要去买一些东西。”

布拉德利夫人最后嘱托我:“你下次看见亲爱的玛格丽特王后时,代我向她问候好吗?”

我再也不费力去否认我认识那位尊贵的女士了,就爽快答应了。

当我们走到街上时,伊莎贝尔微笑着瞥了我一眼。

“你要来一杯冰激凌苏打吗?”她问道。

“我可以试试。”我谨慎地回答。

当我们走向药房时,伊莎贝尔没说一句话;我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所以也没有吭声。我们走进了药房,坐到一个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椅背和椅子腿都是用铁条扭成的,坐起来不算舒服。我点了两杯冰激凌苏打。有个人在柜台那边买东西;还有两三对客人坐在其他桌子上,但是他们都忙于自己的事情,所以也算只有我们两个。我点上烟等着,伊莎贝尔看起来非常惬意地吸着长吸管。但是我看出了她的紧张。

“我想和你谈谈。”她突然开口道。

“我猜到了。”我笑了笑。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若有沉思地看着我。

“前天晚上,你在萨特思韦特家为什么说到拉里那件事情?”

“我以为这会让你很感兴趣。我感觉你可能不完全懂得他说的混日子是什么意思。”

“艾略特舅舅真是个爱说闲话的人。当他说要去黑石旅馆找你聊天时,我就知道他会把一切告诉你的。”

“我认识他已经好多年了,这你知道。他就是爱谈论别人的事情。”

“他的确这样,”她笑了笑。可是,微笑一闪而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满是严肃,“你觉得拉里怎么样?”

“我只见过他三次,人貌似很不错。”

“还有别的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忧伤。

“不,并非完全这样。怎么说呢,你知道的,我跟他非常不熟。当然,他很让人喜欢。他身上有谦虚、和蔼、温柔的地方,很有魅力。年纪轻轻,却很有自制力。他完全不同于我在这里见到的别的男孩子。”

当我这样支支吾吾地想把自己脑子里还没有弄清楚的印象表达为言语时,伊莎贝尔专心地看着我。我讲完以后,她轻叹了口气,似是有所释怀。她闪过一丝笑容,带着点淘气。“艾略特舅舅说他经常惊讶于你的观察力。他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但是,作为一名作家,你最大的优点是你有常识。”

“我能想出比这个更宝贵的优点,”我漫不经心地说,“比如天资。”

“你知道的,我找不到一个人去商量这件事情。我妈只站在她自己的立场看待问题。她想让我的未来有所保障。

“这很自然啊,不是吗?”

“艾略特舅舅只从社会地位看待问题。我自己的朋友们,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一代人,认为拉里很无用,这让我很难过。”

“当然了。”

“并不是说他们对他不友好。任何人都没办法对他不好。但是,人们总是看不起他,开他的玩笑。他们老是戏弄他,他似乎并不介意,只是笑笑而已,这使得他们很是恼火。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我只知道艾略特告诉我的事情。”

“我可否把我们那天去麻汶发生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你呢?”

“当然了。”

我依照回忆把伊莎贝尔当时对我所讲的话重新整理了一下,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根据我自己的想象。但是,她和拉里之间的谈话时间很长,一定要比我现在打算要说的多得多。我想这就好比人们在这类场合通常的做法,他们不但讲了许多不相干的话,而且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话。

那天伊莎贝尔醒来时,见天气很好,就给拉里打去了电话,说她母亲让她去麻汶一趟,替母亲做点事情,让他开车送她去。除了母亲关照的让尤金准备的一瓶咖啡外,她又慎重地在篮子里放进一瓶马天尼酒。拉里最近刚买了一辆双人跑车,很是得意。他开车很快,速度使两人都非常兴奋。到达之后,伊莎贝尔量了一下要换掉的窗帘尺寸,让拉里记下来。后来就在上廊沿把午餐摆出来。廊沿上什么风都吹不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天气里。建于泥土路边的那栋房子和新英格兰的老式木屋比较起来,没有什么美丽可言。你最多能感觉到它就是宽敞舒适一些而已。但是,在廊沿处可以见到赏心悦目的景色,一座有黑色顶子的红色大谷仓、一丛老树,除此之外,在视力可及处能看到褐色的田野。景色虽单调,可是阳光加之热烈秋天的色调,却让那一天显得可爱至极。展现在你面前的广阔寂然里,有一种欢愉。冬天这里一定寒冷寂寥,夏天或许干燥炙烤,然而,此时在这个季节却令人兴奋不已,因为宽阔的视野邀请灵魂踏上一次冒险之旅。

他们享受着午餐,就像健康的年轻男女一样,他们在一起感到幸福。伊莎贝尔把咖啡倒出来,拉里点上烟斗。“现在就直说吧,宝贝。”他说,眼睛里露出顽皮的神情。

伊莎贝尔甚是吃惊。

“直说什么?”她尽量扮出无辜的样子。

拉里扑哧笑了一声。

“亲爱的,你难道真把我当作彻头彻尾的傻瓜了吗?若你母亲不知道客厅里窗帘的尺寸,我就砍掉我自己的头。这不是你要我开车送你来的理由。”

伊莎贝尔镇定下来,对着他灿烂地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玩一天会很有趣。”

“可能吧,不过,我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我猜艾略特舅舅已经告诉你,我谢绝了亨利·马图林给我的工作。”

他说得很轻松愉快,伊莎贝尔觉得用这种口吻谈下去也方便。

“格雷一定失望极了。他一直觉得和你在同一个办公室干活是件特棒的事。你得抽个时间开始工作了,你离开工作越久,它对于你来说就会越困难。”

他则吞云吐雾地抽着烟,望着她温柔地笑着,以至于让她都难以分清他到底是严肃抑或是开玩笑。

“你知道吗?在我的人生中,我想做的,不是光卖债券而已。”

“好吧。你还想进入一家律师事务所或者学医。”

“不,我也不想做那个。”

“所以你想做什么呢?”

“混日子。”他平静地回应道。

“哦,拉里,别胡扯了,这真的是件很严肃的事。”

她的声音颤抖着,双眼噙着泪水。

“亲爱的,不要哭泣。我不想让你难过。”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伸出胳膊搂住了她。正是他声音里的温柔让她彻底崩溃了,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但她还是擦干了眼泪,硬是在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虽然你说不想让我难过。可你现在却让我难过。你明白,我爱你。”

“我也爱你,伊莎贝尔。”

她深深叹了口气,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并与他隔开了距离。

“让我们都理智一点吧。每个人都得工作的,拉里,这事关自尊。这个国家还很年轻,参与她的各项活动是每个国民的责任。亨利·马图林就在前几天还说我们已经在开启一个足以使以前的成就不值一提的时代。他说他能看到无限的进步,并且他也相信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们的国家将会成为全世界最富庶、最伟大的国家。你不觉得这相当振奋人心吗?”

“相当振奋人心。”

“在这以前一个年轻人从未能有如此良机。我本应该想到你会为加入到我们目前的工作而自豪的。这将是多么非比寻常的经历啊。”

他淡淡地笑了。

“我相信你是对的。阿尔穆和斯威夫特将会装收更多更好的肉,麦克美将会生产更多更好的收割机,亨利·福特将会生产更多更好的车。每个人都将会变得越来越有钱。”

“谁说不是呢?”

“正如你所说的,谁说不是呢?可钱从未吸引我。”

伊莎贝尔咯咯地笑了。

“亲爱的,可别像一个傻瓜一样说话。一个人没有钱的话是活不下去的。”

“我还有点钱,这足以让我干自己想干的事了。”

“混日子?”

“是的。”他微笑着回答。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拉里。”她叹了口气说。

“对不起,如果我有其他办法的话也不会这么做的。”

“你会有其他办法的。”

他摇了摇头,一时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他最后说的一些话让她大为震惊。

“死者死的时候他们看上去是死得多么彻底。”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疑惑地问道。

“就是这样。”他沮丧地朝她一笑,“当你独自在云端的时候你有很多时间去思考。你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什么想法?”

“模糊的、不连贯的、困惑的。”他笑着说。

伊莎贝尔对这个问题不禁沉思片刻。

“你难道不觉得如果你接受了一份工作的话,这些想法就会给自己定位,而你,也会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吗?”

“我也想过这个。我想我会跟着一个木匠学做木工或者去汽车修理站工作。”

“哦,拉里,人们会认为你疯了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我来说,有关系。”

他们再一次陷入沉默。最后伊莎贝尔打破了沉默,她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你跟此前去法国的你大不一样了。”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你知道,在我身上发生太多事了。”

“比如?”

“一些琐事罢了。我在空军部队最要好的朋友因为救我而丧生了。我很难踏过这个坎儿。”

“跟我说一下吧,拉里。”

他望着她,眼神满含深切的哀伤。

“还是不说的好。总之都是些琐事罢了。”

生性多情善感的伊莎贝尔眼里再次噙满泪水。

“你不高兴了吗,亲爱的?”

“不,没有,”他笑着回答,“唯一一件让我不开心的事便是我让你不开心了。”他牵起她的手,这双手是多么友善啊,又多么有力,亲密中透着温情,以至于让她不得不紧咬双唇来克制自己哭泣。“我在对一些事情有了一定想法之前,内心是平静不了的。”他严肃地说。他犹豫着。“有些话真的很难启齿。一旦想努力说出来,就会感到尴尬。只得自言自语:‘我还要花费心思去考虑我是谁,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吗?或许这一切都源于我的狂妄自大,自命清高。也许沿着别人走过的道路前行,随遇而安,这样更好呢?’你再想一下你的一个同伴,一个小时以前还生龙活虎,意趣横生,现在却直挺挺地死了。这一切都太残忍、太荒唐了。这很难不让我不扪心自问,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其意义何在,又或者一切都是命运造成的悲剧。”

当拉里以颇为优美伤感的语调,以令人心痛的真诚,断断续续宛如强迫自己说出这些以前未曾说出的话的时候,人的内心免不了一番触动。此时伊莎贝尔觉得自己不讲话为好。

“你暂时离开这儿会不会好一点儿?”

她问这问题时带着失落,他良久才答。

“我也这样想。你竭力想要不理会别人的看法,然而,这不容易。当社会舆论与你敌对时,你心里也变得敌对起来,这样你就得不到平静。”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那是因为你啊。”

“让我们彼此都坦诚相待吧,亲爱的。到现在为止,在你的生命里都还没有我的位置。”

“你是说你再也不想做我的未婚妻了吗?”

她嘴角颤抖着,硬生生挤出一丝微笑。

“不是的,傻瓜,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做好等待的准备了。”

“有可能一年,也有可能两年。”

“没关系,还有可能更短的时间。你想到哪里去呢?”

他认真地看着她,仿佛要努力看穿她内心的最深处。她则浅浅一笑以此掩饰深切的悲伤。

“我想动身去巴黎,那里没有认识我的人。没人会干涉我。我在部队里休假时曾去过巴黎几次。我不知道什么缘故,但我认为,在那里,所有让我迷迷糊糊的思想都会变得清晰。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在那里你感觉你能够把自己要想的事情想个透彻。我想在那里,我会找到我要走的路。”

“那万一事情不是这样的该怎么办呢?”

他咯咯地笑了。

“那样我就回到我们美国十足的务实的人生观,放弃这一切,再回芝加哥做任何我能得到的工作。”

这情景深深地打动着伊莎贝尔,以至于她在跟我讲述时难免情绪激动,等她讲述完,她一脸可怜地看着我。

“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我认为你只不过是做了你能做的事,而且,在我看来,你是如此善良、慷慨、善解人意。”

“我爱他,我想让他幸福。你是知道的,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离开并非让我难过。我想让他脱离这个充满敌意的环境。这不仅是为他好,也是为我自己好。当人们说他永远不能成大事的时候,我是不能去责备他们的。但我会因此讨厌他们,然而我却一直沉浸在恐惧之中,害怕他们是对的。别再说我善解人意了,我都不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或许你的内心是明白的,在理智上却体会不到。”我笑着说,“你为何不同他结婚,然后与他共赴巴黎呢?”

她的眼睛里浮现一丝微笑。

“没有什么比这让我更乐意的事情了,但我不能这样。你知道,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我的确觉得没有我他会更好。如果纳尔逊医生说得没错的话,他正遭受延迟性惊恐症,那也只有新的环境和新的爱好能够治好他。等他的精神状态再次恢复平衡,他就会回到芝加哥,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加入到工作中了。我不想嫁给一个无业游民。”

伊莎贝尔从小就是被用这样的方式带大的,接受灌输给她的原则。她从不考虑钱,因为她从来就不曾尝到没有它的滋味。但天性使然,她能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金钱意味着权力,意味着势力,意味着社会影响。为人就应该挣钱,这是再自然不过、再明显不过的事。他的平凡一生就应该放在这上面。

“你不理解拉里我并不感到奇怪,”我说,“因为我相当确定连他自己都未能了解自己。如果他对自己的目标只字不提,那或许是因为目标对于他来说还未曾明晰。但注意,我对他知之甚少,这只是一种猜测。他想找点别的事情做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找点什么他并不知道,甚至有没有他都没有把握,会不会呢?或许他在战争中的一些遭遇,暂且不问是些什么遭遇,使他的心情平静不下来。你不觉得他或许在寻找某种虚无缥缈的理想吗?就像一位天文学家仅凭数学计算就能找寻存在的星体一样。”

“我感觉有什么事让他苦恼。”

“他的内心吗?或许他有点害怕自己了。或许他不相信他用心灵所隐约洞察到的真实性。”

“他有时会给我一种很奇怪的印象,他就像一个梦游的人一样,突然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醒来,又不知自己在哪儿了。”他在战前是多么正常。他最可爱之处便是对生活的热爱。他是如此快乐。和他在一起是如此美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了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有时一些小事也会对一个人产生很大的影响。这取决于环境和你当时的心境。记得在万圣节,在法国也称之为亡灵节,我去一个乡村教堂做弥撒,这个村子在德国人首次入侵法国时被骚扰过。那里挤满了穿着黑色衣服的士兵和戴孝的女人。教堂墓园里,插着一排木质的小十字架。庄严肃穆且略带悲伤的弥撒仪式在进行时,男男女女都在哭泣,我反倒感觉那些躺在小十字架下的人要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好受得多。我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一位朋友,他反过来问我什么意思。我无法解释,而且我也看出他认为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我记得战争之后法国士兵的尸体都叠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破产了的木偶剧团,被匆匆扔到脏乱墙角的皮影戏里的牵线木偶一样,因为它们再没有用了。这让我想起拉里对你所说的,这些死的人死得多么彻底。”

我并不想给读者一个印象,好像我要把拉里在大战中那件使他极端不能平静的遭遇搞得神秘化,到适当时候,再加以揭露。我没想过他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他的确这么做了。多年以后,他告诉了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苏珊·鲁维埃:一位年轻的空军因为救他丧生了。苏珊把这件事转告了我,所以我也只能通过二手资料重述事情的经过。我是根据苏珊的法语转译过来的。拉里很显然在小分队里和一位男孩儿结下了一段深厚的友谊。苏珊只知道男孩的绰号,现在看来,这个绰号十分具有讽刺性。

“他是一个长有红头发的小鬼,爱尔兰人。我们以前叫他帕特斯,”拉里告诉苏珊,“他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有活力的。上帝啊,他就是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他有着有趣的面庞,带着滑稽的笑。所以当你看他的时候总觉好笑。他是一个性格粗鲁的家伙,老是做最疯狂的事情。他总是受到上层领导的惩罚。绝对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害怕的。当他死里逃生时还咧着嘴满脸笑,就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但他又是天生的飞行员,飞行时他既冷静又谨慎。他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他比我年长一点,一直照顾着我。这真的很滑稽,因为我比那家伙足足高了六英寸,要动真格的话,我能把他打趴下。有一次他在巴黎喝醉了,我担心他又找麻烦,真的把他打昏了。

“刚加入空军中队的时候总感觉有些格格不入,而且担心自己表现不够好,但他同我讲些打趣的话又让我重拾自信。他从来不严肃对待战争,对德国佬亦是没有丝毫憎恨。但是,他喜欢打架,和德国佬打仗让他从心底里开心。他把打下德国人的一架飞机当成是一个玩笑。他粗鲁、野蛮又毫无责任感。但他又是如此真诚,让与他交往的人欲罢不能。他会随便在你身上花钱,也会把你的钱随便花光。你如果感到孤独、想家,或者害怕,我有时就是这样的,他看到的话,会笑着冲你挤眉弄眼,并说些好话让你重新开心起来。”

拉里抽了一口烟,苏珊等他继续讲下去。

“我们以前经常耍些鬼把戏,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休假了,我们在巴黎的时候,他这人就野了。我们在一起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我们打算在三月上旬就开始短暂的休假,那是在一九一八年,我们也已提前制订好了计划。无论什么事情,我们都打算尝试一下。在走之前,我们还要飞往敌军上空侦察,还要把我们看到的写成报告拿回来。突然,我们遇到了德军敌机,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被卷入了战斗之中。他们其中的一架飞机从我后面追来,但我先得了手。我瞥了一眼,看他是否坠机了。我眼角一瞄发现又有一架敌机紧跟不舍。我俯冲下去以图避开他,而他霎时追上了我,我想我这次算是玩完了。随后我便看到帕特斯宛如闪电般地飞了过来,拼尽了全力救我。敌军吃尽了苦头掉头就走了,我俩也回到了大本营。我的飞机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但我还是设法降了机。帕特斯比我先落地。当我下飞机的时候他们刚刚把他抬下了飞机。他躺在地上,战友们都在等着救护车。当他看见我时,又咧嘴笑了。

“‘我已经搞定那个追你的浑蛋了。’他说。

“‘你怎么了,帕特斯?’我问。

“‘没事,我胳膊被打中了。’

“他看起来面如死灰。突然他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情。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而死的可能性从来未在他的头脑中闪现过。他们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坐起来笑了。

“‘哦,我累垮了。’他说。

“他倒下死了,他才二十二岁。战争结束后他还要同一位爱尔兰姑娘结婚呢。”在我同伊莎贝尔聊天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开了芝加哥前往旧金山,在那儿乘船去远东。

[1] Charvet:全球著名的男装品牌,常为高雅男士置装,一八三八年创立于法国巴黎。

[2] 十七世纪著名木工大师。

[3] 十八世纪家具设计大师。

[4] 法语,意为“我们美国人”。

[5] 注:原文为法语。

[6] 二十世纪初英国小说家。

[7] 二十世纪初英国剧作家。

[8] 二十世纪法国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又译作《追寻逝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