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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有意避开以前日子快活时常去的那些地方。比克街那家酒馆的聚会已经聚不起来了,麦卡利斯特辜负了朋友的期望,再也没去过那里,海沃德人在好望角。只有劳森留了下来。菲利普觉得他跟这位画家已经没有了交集,也不想再跟他见面了。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吃过午饭,换掉了工作服,沿着摄政街往圣马丁巷的公共图书馆走去,准备在那里待一下午。突然,他发现劳森正朝他迎面走来。他第一反应是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前走,可劳森没给他这个机会。

“你这段时间到底跑哪儿去了啊?”他大声问道。

“我?”菲利普说。

“我写信叫你来画室聚会,你信也没回。”

“我没收到你的信。”

“我知道。我去医院找你了,结果发现我那封信还躺在信架上。你不打算继续学医了吗?”

菲利普犹豫了一会儿。他羞于告诉他实情,然而这种羞耻感激怒了他,越不敢启齿他就越要逼自己开口。他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对。我那点儿钱全都赔光了,没钱继续学下去。”

“唉,原来是这样。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在一家百货公司当引导员。”

这句话哽在他的喉咙里,但他已决心毫不遮掩,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劳森,见他一脸尴尬,不禁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

“你走进林恩-塞德利百货商店,找到成衣部,就会看见我穿着一件长礼服,潇洒自在地走来走去,给那些想买衬裙和长袜的女士指路。先右转,再左转,太太。”

劳森知道他在自嘲,勉强干笑了几声,不知道说什么好。菲利普描述的画面让他不胜惊骇,可他不敢对他表露出同情。

“看来你的生活起了点儿变化。”他说。

这话听上去怪怪的,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该说。菲利普的脸涨得通红。

“是的。”他说,“对了,我还欠你五先令。”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几个银币。

“哦,没关系的,我都不记得了。”

“拿着吧。”

劳森默默地接过钱。两人站在人行道中间,路过的行人不时挤撞着他们。菲利普眼里闪烁着讥诮的光芒,弄得画家浑身不舒服,他看不出他心里充满绝望。他很想为菲利普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说,你要不要去我画室聊聊?”

“不用了。”菲利普一口回绝。

“为什么?”

“没什么好聊的。”

他看见劳森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觉得很对不起劳森,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也得为自己考虑。他没办法跟他谈论自己现在的处境,因为只有铁了心不去想它,他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他怕自己一旦敞开心扉就会彻底崩溃。再说,他对那些留有他悲惨回忆的地方都有着难以抗拒的厌恶。他还记得在那间画室里饥肠辘辘地等着劳森请他吃一顿饱饭的屈辱感,也还记得最后一次去画室找他施舍五先令的情景。他现在看见劳森就讨厌,因为一看见他就会想到那些在人前卑躬屈膝的日子。

“那这样吧,哪天晚上过来跟我吃个饭吧,随便哪天都行。”

菲利普被这个画家的好心打动了。怎么大家都对他这么好,他心想。

“谢谢你的好意,老兄,不过我还是不去了。”他伸出手跟他道了声再见。

劳森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蒙了,愣愣地跟他握了握手,菲利普跛着脚快步走开了。他心情很沉重,马上就像往常那样在心里骂自己:到底哪根筋不对,为什么要把这个朋友推开。走着走着,他听到后面有人追上来,不一会儿就听到劳森叫他的名字。他停下脚步,心里腾起一股无名之火。他转过身冷脸相迎,面无表情地看着劳森。

“怎么了?”

“你应该听说了海沃德的事吧?”

“我知道他去了好望角。”

“他死了,就在登陆后不久。”

菲利普一时失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死的?”他问。

“哦,染上了伤寒。太可惜了。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听说的时候也吃了一惊。”

劳森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就走了。菲利普感觉一阵电流穿透了他的心脏。他从来没失去过任何同龄的朋友。虽说克朗肖死了,但他的年纪比他大很多,他的死更像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这个消息给了他重重一击。他不禁想到自己也终有一死,虽然他跟所有人一样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但他并没有切身感觉到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他对海沃德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亲密,可他的死讯还是让他深受震动。他突然间想起了跟他有过的所有的美好谈话,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跟他一起谈天说地,他感觉心痛不已。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和在海德堡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时光。想到那些逝去的岁月,他心里有些惆怅。他麻木地往前走着,不知自己在走向哪里。突然间他意识到他并没有拐进干草市场街,而是一直在夏夫茨伯里大道上踱步。折回去没什么意思,而且现在也没心情看书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着思考。他决定去大英博物馆。独处是他现在唯一的奢侈,自从进了公司他就经常去大英博物馆,常常坐在巴特农神庙的群雕前,不去刻意想什么,只是借雕像的神圣和宏伟来抚慰自己痛苦的灵魂。可是今天下午,这些雕像对他没有任何启发,几分钟后他就心烦意乱地走出了展厅。里面的人太多了,到处都是呆头呆脑的乡下人和埋头看旅行手册的外国人,他们的丑态玷污了这些永恒的杰作,他们的躁动惊扰了神灵永久的安宁。他走进另一间展厅,里面没什么人,于是他疲惫地坐了下来。他的神经绷得很紧,攒动的人群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来来往往的顾客有时候也让他神经紧张,他总是惊恐地看着他们成群结队地从面前走过,一个个丑陋不堪、面目可憎,如此景象让人毛骨悚然。他们的五官因猥琐的欲望而扭曲,可想而知他们对美为何物一无所知。他们的眼神鬼鬼祟祟,下巴软弱无力。他们不是邪恶之人,只是些小肚鸡肠的俗人罢了,幽默对他们来说就是趣味低级的插科打诨。有时候菲利普发现自己凝视着他们,想看看他们到底像什么动物(他试着不去想,因为很快就会着了魔似的想个不停),他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羊,看到了马,还看到了狐狸和山羊。人类让他厌恶不已。

然而周围神圣的气氛很快就降临在他身上,他感觉心里平静了一些。他开始心不在焉地环顾着展厅周围排列的墓石。这些墓石出自公元前四五世纪的雅典石匠之手,形式非常简洁,虽不是天才之作,却处处体现着雅典人精致的审美。数千年的时光使大理石的线条变得柔和,颜色也变成了蜜色,让人不知不觉联想到伊米托斯山[368]上的蜜蜂。有些墓石刻成坐在长凳上的**,有些表现死者与至爱之人的永别,还有些可见死者紧紧抓住生者的手不放。这一切都在诉说着生离死别,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些雕刻简单淳朴,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朋友作别知己,儿子作别母亲,克制的表现手法使得生者的悲伤更加浓烈。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过去了,这些生离死别的痛苦早已被遗忘,哀者也早已和逝者一样化作了黄土。可是隔着两千多年的时光,那种悲恸之情却依然鲜活,紧紧占据了菲利普整个心房。他顿时涌起一阵深深的怜悯,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啊。”

他想到这些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展品的游客,这些身材肥硕、埋头研究旅游手册的陌生人,还有那些满脑子微不足道的欲望和猥琐念头、挤满百货商店的庸俗刻薄的顾客,这些人全都终有一死。他们也爱过,也要作别所爱之人,儿子作别母亲,妻子作别丈夫。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结局更加可悲,因为他们的生命充满蝇营狗苟,对这个世界的美好一无所知。展厅里有一件非常精美的浅浮雕,上面是两个手握着手的青年,线条含蓄,画面简洁,让人感觉雕塑家在创作时被一种真挚的情感所打动了。这件作品就是对这种情感的美好纪念,却比真挚的友谊本身还要宝贵。菲利普凝视着这件雕像,泪水不禁涌上了眼眶。他想到了他和海沃德初次见面时自己对他的狂热崇拜,想到了他如何幻想破灭,渐渐与他貌合神离,最后只剩习惯和回忆维系着彼此的关系。生活中有这种奇怪的经历,你接连数月与某人朝夕相处,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以至于无法想象没了对方的日子该如何过活;接着你与他天人永隔,一切却如往常般继续,曾经看似必不可少的同伴到头来竟是可有可无。你的生活滚滚向前,你甚至都不会想念他。菲利普想到了早年在海德堡的日子,那时的海沃德前途无量,对未来充满热情,然而时光流逝,他却一事无成,终于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失败。现在他死了,他的死亡和他的生命一样徒劳。他没有战死沙场,而是死于一种愚蠢的疾病,甚至在人生尽头也没能做成什么。他就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菲利普绝望地问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一切都好似徒劳。克朗肖也一样,他活过与否并不重要,死了以后便遭人遗忘,辛辛苦苦出版的诗集被二手书商论斤卖。除了让一个急功近利的记者有机会写了篇评论,他的人生毫无建树。菲利普不禁在灵魂深处呐喊: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付出一万却收获万一,青春的美好希冀竟要以如此苦涩的幻灭之痛来偿还。痛苦、疾病和不幸,重重地压在天平的一端。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少年时幻想远大前程,身体的残疾给他套上了种种限制,整个青春期都被孤独环绕,没有朋友,缺乏关爱。他没有哪一次不是做出自认为最好的选择,结果却一败涂地。有些人条件不比他好,却成功了;有些人条件远比他好,却失败了。一切似乎都纯属偶然,雨落在义人身上,也落在不义的人身上,这一切都没什么道理可讲。

想到克朗肖他就想到了那块波斯地毯。克朗肖说那里面藏着关于人生意义的答案。突然间他恍然大悟,不禁轻笑了几声。这就像是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答案揭晓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猜到。答案很明显:人生没有意义。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一颗高速旋转的卫星,在演化过程中,受到某些因素的影响,逐渐产生了生命。而生命既然有开始,就会有结束。人类并不比其他的生命形式更重要,也并非造物的巅峰,而是顺应环境的产物。菲利普想到了那个东方国王的故事。国王想了解人类的历史,贤士呈上了五百卷史册。日理万机的国王无暇阅读,便命其缩减一番。二十年后,贤士呈上了五十卷史册,可国王已垂垂老矣,无法阅读这浩繁厚重的史册,于是令其再减。又过了二十年,老态龙钟、头发花白的贤士只呈上了一本书,可国王已行将就木,连读完一本书的时间也没有了。贤士便将整个人类的历史浓缩成了一句话:人降生于世,受苦受难,最终撒手人寰。生活没有意义,活着也没有目的。一个人降生与否,活着还是死了,都不重要。生命微不足道,死亡亦无足轻重。菲利普欣喜若狂,就像小时候卸下信仰的负担一样,现在他终于卸下了最后的重担,人生中第一次他感到彻底地自由。他的微不足道反倒赐予了他力量,他突然可以跟自己多舛的命运抗衡了。因为既然人生没有意义,世界也就失去了它的残酷。不管他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都不重要。失败无足轻重,成功也毫无意义。人如蝼蚁,只是短暂地栖居在地球表面,他又只是其中最无足轻重的一个;然而他又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已从一片混沌之中苦苦参透了人生的虚无。万千思绪在他急切的想象中翻腾奔涌,他心满意足地深吸几口气,忍不住想要手舞足蹈,放声高歌。这是他几个月来最开心的时刻。

“人生啊!”他在内心深处呐喊,“人生啊,你的毒钩在哪里[369]?”

奔涌的思绪不仅确凿地向他展示了人生的无意义,同时还让他萌生了另一个想法,也许这就是克朗肖送他那块地毯的原因。织工在地毯上编织出精美繁复的图案,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审美的愉悦。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编织符合自己审美的图案;如果认为人生不由得自己掌控,也可以认为是生活本身呈现出了这样的图案。编织人生的图案这件事并非必要,也没有意义,纯粹是编织者为了自娱自乐。也许他可以通过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通过自己所有的行为、感受和思想,编织出或规律、或繁复、或斑斓、或美丽的花纹;也许自由选择的权利不过是一个幻觉,也许一切都只是一个亦真亦幻、荒诞不经的障眼法,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图案看上去是什么,对他来说就是什么。生命的河流从无有之泉涌出,又永不止息地流向无有之海。一个人只要意识到人生无意义,一切都无足轻重,就能随心所欲地选择各式各样的纬线,把它织入人生漫长的经线,最终编织成自己的人生图案。有一种图案最常见,也是最完美、最美好的,它描绘了一个人从出生到成人,从结婚生子到艰难谋生,最后离开人世的画面。但有些图案却错综复杂又精美绝伦,没有对幸福的寻觅,也没有对成功的追逐,但如果你仔细欣赏,也许能发现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有一些人,如海沃德,人生的图案尚未成型,便被盲目而漠然的命运斩断,好在人生并没有意义,即便戛然而止也毫不重要;另一些人,如克朗肖,他们的人生图案常人难以理解,需要转变视角和旧有标准,才能理解其存在本身就是其存在的理由。菲利普认为抛开了对幸福的追求,他就摒弃了自己最后的幻想。如果用幸福与否的标准来衡量,他的一生未免千疮百孔;可现在他意识到,也许可以用幸福之外的标准来衡量,这让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力量。幸福和痛苦一样,都不重要。二者正如生活中其他所有细节,都只是为了让他的人生图案更加丰富。他仿佛瞬间凌驾于自己的命运之上,他的人生境遇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影响他了。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素材,是为了增加他人生图案的复杂性,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他就可以为完成了这幅作品而欢喜。这将是一件艺术品,它的美丽不会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晓它的存在而减损半分。而在他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这件作品也将随他一起灰飞烟灭。

他感觉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