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十三岁的时候进入了特坎伯雷国王公学。这所学校一向以历史悠久为傲,成立于诺曼征服[35]前,最初是一所修道院学校,由奥古斯丁[36]的修士们传授一些基础知识。在解散修道院[37]期间,和很多同类学校一样,学校被国王亨利八世的官员重组,由此得名“国王公学”。从那时起,学校就贯彻其朴素的办学方针,为肯特郡的乡绅和专业人士的子孙提供足以满足他们需求的教育。从国王公学的校门里先后走出过一两位日后享誉文坛的文学家:一位是诗人,天资卓越仅次于莎士比亚;另一位是散文家,其人生观对菲利普这代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学校还培养出了一两位杰出的律师,不过当今社会最不缺的就是有名的律师。此外还出过一两位优秀的军人。然而,在与修道院分开来的三个世纪以来,这里培养得最多的当数神职人员,包括主教、教长、教士,尤其是乡村牧师。有些孩子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在这里上的学,后来都成了特坎伯雷主教教区下属堂区的牧师,他们来这儿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将来要领受圣职成为牧师。然而,即便是这样一所学校,也有要发生变化的迹象了。有些孩子把从家里听来的闲言碎语散播到学校,说现在的国教跟以前不一样了,倒不仅是说薪水变少了,而是说进入这行的阶层跟以前不一样了。有几个男孩认识的一些副牧师家里竟然是做小买卖的。他们宁愿去海外的殖民地谋生(那个年代在英国混不下去的人,依然把殖民地当作最后的希望),也不肯给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当副手。在国王公学和在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公馆一样,大家所说的商贩,就是指那些不幸没有祖传的土地(这里乡绅和地主又有很细微的区别),又跟绅士一般从事的四大职业(律师、医师、牧师、建筑师)一个都不沾边的人。学校大概有一百五十个走读生,他们的父亲都是乡绅或者兵站的军官,而那些家里做小买卖的孩子则被人另眼相看,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
老师们偶尔在《泰晤士报》和《卫报》上读到一些新潮的教育理念,但他们没有耐心去研究,只是一心希望学校坚守传统。他们巨细无遗地教着那些死去的语言,弄得毕业的学生们余生中一想起荷马或维吉尔就一阵厌烦。虽然在休息室用餐时,偶尔有一两个胆大的人表示数学越来越重要,但普遍还是感觉数学不如古典文学高贵。学校既不教德语也不教化学,法语只有年级主任教,他们比外教更会维持课堂秩序,而且对语法知识的掌握不亚于任何一个法国人,所以就算他们在布洛涅的餐馆碰到不会英语的侍应生连杯咖啡都点不了,好像也没什么所谓。地理课主要让孩子们画地图,老师和学生皆大欢喜,尤其是碰到多山的国家,画画安第斯山脉或是亚平宁山脉,大半节课就过去了。学校的老师们毕业于剑桥或牛津,都领受了圣职,也都没有成家。如果他们想结婚,就只能听从牧师会的安排,接受一个薪水更加微薄的职位。但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愿意离开特坎伯雷高雅的生活圈子,去乡村堂区过单调沉闷的生活。这里因为有骑兵驻扎,既有种英武的气派,又充满宗教氛围。就这样,他们都已经人到中年。
但是校长不一样。校长有义务成家,并且要管理学校直到年事已高。退休时享受的津贴之丰厚,其他老师连想都不敢想,此外还能获得荣誉教士的头衔。
然而就在菲利普入学前一年,学校发生了大的变动。当了二十五年校长的弗莱明博士耳朵越来越聋,显然没办法继续任职荣耀上帝了。因此,当城郊一个职位有了空缺,牧师会便提出把这个年薪六百镑的美差给他,暗示他是时候退休了,这笔收入也足够他调理身体、颐养天年。两三个眼巴巴盼着升迁的副牧师听说后愤慨极了,他们跟妻子抱怨说,堂区需要的明明是精力旺盛的青壮年,怎么能安排一个对堂区事务一窍不通,又已经中饱私囊的老东西呢,简直无耻!但是这些未领圣俸的牧师再怎么抱怨,也传不到大教堂牧师会的耳朵里。堂区的信众对此没有发言权,所以也没人问他们的意见。卫理公会和浸信会则都在村里设立了礼拜堂。
打发走了弗莱明博士,学校就该找一位继任者了。按照学校的传统,一般不会选下级教师。平日里聚在休息室里的那帮人一致拥护沃森先生。沃森先生是预备学校的校长,不算国王公学的老师,大家认识他已经二十年了,知道他不会干出招人嫌的事。然而牧师会做出的决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他们选了个叫珀金斯的人。一开始谁都不知道这人是谁,这名字听上去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在众人余震未消的时候,终于有人想起来,原来这人就是开布匹店那个珀金斯的儿子!弗莱明博士刚好在午餐前宣布了这个消息,他看起来也有些错愕。教员们默不作声地吃着饭,没人做任何评论。校工们一走,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在场教员姓甚名谁并不重要,不过一届届学生都管他们叫叹气鬼、柏油桶、瞌睡虫、机关枪和黄油块。
他们都认识汤姆·珀金斯。首先,他不是个绅士。他们还记得很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个子瘦小,皮肤黝黑,顶着一头乌七八糟的黑头发,瞪着一双铜铃一样的大眼睛,看上去活像个吉卜赛人。他当时是走读生,拿着学校给的一等奖学金,几年书读下来没花家里一分钱。当然他表现非常优秀,每学年的表彰日都捧回一大堆奖。那时候的汤姆就是学校的金字招牌,大家生怕他跑去申请更大的公学的奖学金,从他们手心里扑棱棱飞走。现在想来真不是滋味。弗莱明博士还找过他开布匹店的爸爸——他们都记得那家店,名字叫“珀金斯-库珀”,开在圣凯瑟琳大街上——说他希望汤姆去牛津大学之前都能留在国王公学。学校是布匹店的大主顾,珀金斯先生高兴都来不及,自然满口答应,保证他不会去别的学校。汤姆·珀金斯成绩一路遥遥领先,他是弗莱明博士印象中古典文学学得最出色的学生。他毕业时拿到了学校最优厚的奖学金,顺利进入了牛津大学,接着又在莫德林学院获得了一笔奖学金,开始了辉煌的大学生涯。校刊每年都会跟踪记载他取得的最新成就。他大学两门课都拿了优等成绩的时候,弗莱明博士还亲自为他写了贺词,刊登在校刊头版上。在这期间,他家的布匹店由于合伙人库珀嗜酒如命,已经越来越难以为继了,大家对他这时候取得的优异成绩也就愈发感到欣慰。就在汤姆·珀金斯即将拿到学位时,两个布匹商递交了破产申请。
汤姆·珀金斯顺理成章领受了圣职,进入了牧师这个对他来说再适合不过的职业。他先后在惠灵顿公学和拉格比公学担任过助理校长。
可是为他在别的学校取得的成就拍手叫好,跟自己在他手底下做事是两码事。柏油桶以前经常罚他抄课文,机关枪还扇过他耳光。牧师会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谁都不可能忘记他是个破产布商的儿子,库珀这个酒鬼更是往他脸上抹黑。据说教长曾大力支持他提名的这个候选人当选,那么他很有可能会邀请汤姆出席他们的餐会。可是汤姆·珀金斯往席上一坐,教堂领地里那些优雅可爱的小餐会还能跟以前一样吗?再说兵站那边会怎么看?别指望军官绅士会把他当自己人。他这一当选,会对学校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害。学生家长们肯定不乐意,甚至出现大规模退学也不足为奇。更别说还得叫他“珀金斯先生”,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教员们想集体请辞表示抗议,可又怕学校眼睛也不眨就同意了,所以都不敢贸然行动。
“唯一的办法就是做好准备应对变化。”叹气鬼说。他教五年级已经有二十五年了,论教学能力,全校倒数第一。
等他们亲眼见到珀金斯的时候,心里的担忧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弗莱明博士安排了午宴,让他们跟珀金斯先生见见面。他现年三十二岁,身材又高又瘦,那副蓬头垢面、野里野气的样子,跟他们印象中那个小男孩毫无二致。一身做工粗糙又寒酸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头发还是又黑又长,从来都不知道梳一梳,随便一动就有几绺头发滑到前额,他就飞快地用手从眼睛上撩开。他长着两撇黑黝黝的八字胡,一脸的络腮胡都快长到颧骨上了。他跟老师们谈笑风生,仿佛一两个星期前才跟他们分别。他显然很高兴见到他们。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担任校长一职有什么怪异之处,别人称呼他“珀金斯先生”,他也表现得相当自然,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珀金斯跟他们告别的时候,其中一个教员没话找话,说火车还有好一会儿才开呢。
“我想在附近走走,看看以前的铺子。”他兴冲冲地说。
空气里顿时充满尴尬,他们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不懂人情世故。更倒霉的是,弗莱明博士耳聋没听见他说啥,他的妻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喊道:“他说想在附近走走,看看他爸爸以前的铺子!”
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很尴尬,唯独汤姆·珀金斯没有发觉。他转身问弗莱明夫人:
“您知道店铺现在是谁接管了吗?”
弗莱明夫人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还是家布匹店,”她怒火中烧地说,“名字叫葛洛夫,我们没有再光顾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让我进去看看。”
“你要是告诉他你是谁,他应该会让你进去的。”
当天晚上,教员们在休息室里吃晚餐,谁也没提到压在所有人心头的那件事。一直到快吃完饭的时候,叹气鬼开口问了一句:
“我说,你们觉得新来的头头怎么样?”
他们想起了午宴时候的那场对话,不,那根本算不上对话,那就是珀金斯的独角戏。整场午宴他的嘴巴就没停过。他说话像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声如洪钟,时不时发出一阵短促的怪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大家都有点儿跟不上他的思路,因为他思维很跳跃,总是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其中的关联有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谈了不少教育理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他扯了一大堆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德国现代教育理论,听得他们惴惴不安。他还谈到了古典文学,但他是真的去过希腊的。一会儿又扯到了考古学,说他曾经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做考古挖掘,可是这对教学生们应试有什么帮助呢?他还聊了聊政治。他竟然把比肯斯菲尔德勋爵[38]和亚西比德[39]相提并论,这真是奇了怪了。他还谈到了格莱斯顿先生[40]和地方自治的问题。大家这才意识到他是个自由党人,心不禁往下一沉。他还谈了谈德国哲学和法国小说。一个兴趣如此泛滥的人怎么会有精深的学问呢?
最后是瞌睡虫总结了一下大家对他的印象,得出了一条所有人都觉得非常准确的评价。瞌睡虫是三年级高级班的老师,性格软弱,永远耷拉着眼皮,弱不禁风的身子好像撑不起那么高的个子。他干什么事情都慢悠悠、软绵绵的,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瞌睡虫这个外号再适合他不过了。
“他很有干劲。”瞌睡虫说。
干劲是野蛮粗俗、没有教养的同义词。干劲绝不是绅士的行为,他们脑海里浮现出了救世军吹号打鼓招摇过市的样子。干劲还意味着改变,一想到那些舒舒服服的旧习惯岌岌可危,他们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以后的日子想都不敢想。
“他比以前更像个吉卜赛人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有人说道。
“教长和牧师会选他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个激进派。”另一个人愤愤地说。
然而谈话就此中断,他们已经烦躁得没心思说话了。
一周之后的表彰日,柏油桶和叹气鬼一起往牧师会礼堂走去。嘴巴一向刻薄的柏油桶说道:
“咱们在这儿也参加那么多次表彰典礼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叹气鬼比平时更加愁眉苦脸。
“要是有什么过得去的差事,让我退休我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