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1)

那天我们埋葬了可怜的勃朗什,我跟施特洛夫分手后,他心情沉重地走进了自己的画室。有一股说不清的力量驱使着他要回到画室去,或许是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折磨的渴望,然而他又非常害怕他已经预见到的刻骨铭心的哀痛。他吃力地拖着脚步走上楼梯,他的双脚好像很不愿意把他带到那个地方去。他在门外迟疑了很久,拼命让自己鼓起勇气走进这个门去。他感到一阵阵恶心想吐。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奔下楼梯去追上我,求我跟他一起进去。他有一种感觉,画室里肯定有人。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有多少次登上这个楼梯后总会在门口站上一两分钟,好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他也记得每次都因自己迫不及待想见到勃朗什的急切心情而又可笑地再次喘不过气来。见到勃朗什的喜悦永不衰减,哪怕他们只是分开了一个钟头,他也会像已经分别了一个月似的,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就会喜不自胜。一时间,他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噩梦而已,他只要转动钥匙推门进去,就会看到她像夏尔丹名画《饭前祷告》里的那个女子一样身姿优雅地倾身坐在餐桌前——他一直觉得这幅画精美绝伦。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并不像没有人居住的样子。他的妻子爱整洁,这是施特洛夫非常喜欢的个性;他自己从小的家庭教养使他对别人爱好整洁的性格有天然的好感;每次看到妻子本能地喜欢把每一样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他的心里总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卧室的样子就像是她刚离开似的:梳妆台上的梳子两旁各放着一把刷子;她在这个屋里最后一夜睡过的床铺也不知被谁整理过了,铺得很平整;她的睡衣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摆在枕头上。可是她却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间屋子里来了,这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他感到口渴,走进厨房去弄一点水喝。厨房里也一样整洁有序。碗架上放着她同史特利克兰吵架那天晚上吃晚饭时用过的餐盘,都洗得干干净净。刀叉收好在抽屉里。没有吃完的奶酪盖上了罩子,一个铁皮盒里放着一块面包。她每天都上街买菜,只买当天必需的,因此不会有什么菜留到第二天再吃。施特洛夫从警察的调查中了解到,那天晚上史特利克兰一吃过晚饭就离开了这里,而勃朗什居然还像平日里一样洗好用过的餐具,想到这里,他顿时感到不寒而栗。她在自杀前还这样一丝不苟,更说明了她的自杀是有意安排好的。她有这样的自控力实在令人震惊。施特洛夫突然感到心如刀绞,双腿发软,几乎要跌倒在地上。他又走进卧室,一头栽倒在**,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勃朗什!勃朗什!”

想到妻子受的罪,他感到悲痛欲绝。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幻觉,仿佛看见妻子站在这间比橱柜大不了多少的厨房里,把餐盘酒杯和叉子汤勺一一刷洗干净,又把餐刀擦净放到刀架上,然后把洗好的餐具都一一收拾好,再把水池擦干净,把洗碗布挂起来晾好——这块灰色小破布现在还在那里挂着;最后四下里看了一遍,确定一切都已干净整洁。他仿佛又看见她把卷起的袖口放下来,摘下围裙——围裙就挂在门后的一个木钩子上,然后拿起装满草酸的瓶子,走进了卧室。

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情景让他痛苦不堪,他猛地从**跳了起来,冲出了卧室。他冲进了画室。画室里很黑,因为窗帘拉上了,把那大大的玻璃窗遮得严严实实。他一把拉开窗帘,可是当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这间曾经让他感到那么幸福的画室后,他不禁抽泣起来。这里也完全没有变样。史特利克兰是个对周遭环境漠不关心的人,他住在这间别人的画室里从来不会想到要改变什么。施特洛夫精心把这间画室布置得很有艺术趣味,营造出他心目中一个艺术家应有的生活环境。墙上挂着几块很旧的织锦,钢琴上铺着一块漂亮的丝绸,但光泽已有些暗淡;一个墙角摆着一座《米洛的维纳斯》雕像[1]复制品,另一个墙角摆着《梅迪奇的维纳斯》雕像复制品[2]。这里立着一个意大利风格的陈列柜,柜子里摆放着代尔夫特陶瓷,那里摆着一座浮雕。墙上还挂着一幅镶在漂亮金框里的委拉斯凯兹的名画《教皇英诺森十世》摹本,这是施特洛夫在罗马时描摹的;另外还有几幅他自己的画作,都镶着精致的镜框,他把这些画挂在一起是为了增加装饰效果。施特洛夫一向对自己的审美趣味很自豪,他对自己画室的浪漫情调总是欣赏不够。虽然此刻看着这间画室,他感到心如刀绞,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把他十分珍爱的那张路易十五时代的桌子稍稍挪动了一下。他蓦然看见有一幅油画面对着墙靠在那里。这幅画的画布尺寸要比他自己惯常用的大得多。他很奇怪那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幅画,便走过去把画翻过来面朝自己靠好,想看看那上面到底画的是什么。画的是一个**女子。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因为他立刻猜到了这是史特利克兰的作品。他一气之下猛地把画往墙上一摔——这家伙留这幅画在这儿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用力过猛,画又弹了回来,面朝下落到了地上。不管是谁的画,他总不能让它随便躺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吧,他便弯腰去把它扶起来。就在这时,他的好奇心发作了,他想要好好看一眼到底是一幅怎样的画。于是他把画摆到画架上,后退了两步,打算从容地欣赏一番。

他倒吸了一口气。画面上是一个女人躺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枕在头底下,另一只胳膊平放在身体旁,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伸直了。这是一个经典的模特姿势。施特洛夫感到脑袋嗡的一下发晕了。画面上的女人是勃朗什。他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嫉妒和愤怒之中,嘴里发出了嘶哑的叫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捏紧了拳头,气势汹汹地举在半空中向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挥舞着。他扯破了嗓子尖叫起来。他失去了理智。他无法承受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分了。他在屋子里到处看,想找到什么工具,可以把这幅画砸个稀烂——一分钟也不能让它继续存在了。他找不到任何可用的工具。他在自己的绘画用品中翻了一阵,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武器。他简直要发狂了。最后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把刮油彩的大刮刀。他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叫,猛地扑过去抓起了刮刀,像握着一把匕首似的,向那幅画冲了过去。

在施特洛夫给我讲这件事的经过时,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仿佛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似的。他一把抓起放在我们中间桌子上的一把餐刀挥舞起来。他举起手臂,好像要砍什么,但是转眼又松开手,让餐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他用抽搐的笑容看着我,不说话。

“接着说啊!”我说。

“我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本来只是想在这幅画上捅个大窟窿,我已经举起了胳膊就要扎下去的时候,突然我看清楚了。”

“看清楚什么了?”

“那幅画。那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我不能碰它。我害怕了。”

施特洛夫又不说话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张开着嘴,那对圆圆的蓝眼珠似乎要从他的脑袋上蹦出来。

“那是一幅伟大的杰作。我一下子被震撼了。我差一点犯下滔天大罪。我挪开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脚踢到了那把刮刀,吓得我打了个冷战。”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是什么样的**让他这样如痴如狂。我奇怪地被他所说的打动了。我好像突然被带进了一个所有价值观都改变了的世界。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就像一个陌生人来到了异乡,这里的人对常见事物的反应与他所熟知的大相径庭。施特洛夫试图把这幅画描述给我听,但是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我只能自己去猜测他的意思。史特利克兰冲破了此前一直束缚着他的枷锁。并不是像俗话说的那样,他“找到了自我”,而是他找到了一个新的灵魂,这个灵魂具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这幅画之所以伟大,不只是因为其线条勾勒大胆简化,却表现了如此丰富而独特的个性;不只是因为色调的处理,尽管那肉体的描画竟能奇迹般地唤起强烈的情欲;也不只是因为画面的厚重感,可以让人奇妙地感受到身体的重量;这幅画还蕴含着一种精神的力量,让人感到不安,却又无比新奇,把你的想象力引领到未曾开拓的道路上,让你联想到一个个昏暗空旷的天地,只有永恒的星辰把它们照亮,灵魂在那里变得一丝不挂,无所畏惧地探索着一个又一个新奇的神秘世界。

如果我在这里有卖弄辞藻之嫌,那是因为施特洛夫本来就是用这个腔调说的。(难道我们不知道,人一旦感情激动起来,大凡都会自然而然地用小说语言来抒发胸臆?)施特洛夫试图表达的是一种他未曾体验过的感受,他不知道怎样用通俗的词语来说出这种感受。他就像一个玄学大师想要描述一个无法言传的神奇奥秘,但是有一个事实他对我表达得非常清楚:人们过于轻率地张口闭口就谈论美,由于感觉不到语言的力量,大家都在随便滥用这个“美”字,以致它失去了本来应有的力量;如果真正称得上美的东西与许许多多琐碎事物共享“美”名,那么美的东西也就被剥夺了尊严。一件好看的衣服、一只狗、一篇布道词,这些东西都被世人称之为美。因此,一旦面对真正的美,他们反而认不出来了。人们惯用这种故弄玄虚的夸大其词来装潢自己毫无价值的思想,长此以往,他们的感受力就会变得迟钝。正如一个江湖骗子总是胡吹自己有时可以感受到来自通灵世界的力量,他们早晚会失去自己反复滥用的本事。但是施特洛夫这个无可救药的小丑,却对美有着发自内心的无比真挚的爱和理解,如同他自己的灵魂一样诚实而真挚。对他来说,美就是信仰者心中的上帝,一旦见到真正的美,他便不能不产生敬畏之心。

“你见到史特利克兰的时候,对他说什么了?”

“我邀他跟我一起去荷兰。”

我惊呆了,像个傻子似的怔怔看着他。

“毕竟我们都是爱勃朗什的。我老家的房子有地方给他住。我想他有机会跟淳朴的穷苦农民相处会对他的心灵安定大有好处。我觉得他也许可以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一些对他非常有用的东西。”

“他怎么说?”

“他只是笑一笑。我猜想他一定认为我很蠢。他说他没有闲工夫做这种事。”

我多希望史特利克兰能换一个说法来拒绝施特洛夫的好意。

“他把画勃朗什的那幅画送给我了。”

我想不明白史特利克兰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东西是怎么处置的?”最后我问道。

“我找了个犹太人来,他付了一笔钱就把所有东西都收走了。我的画都会带回老家去。除了这些画,还有一箱衣服和几本书,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家当了。”

“很高兴看到你终于要回家了。”我说。

我感觉他回到老家后应该可以摆脱掉过去的阴影。我希望现在似乎让他难以承受的悲痛可以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淡去,老天仁慈让我们有淡忘的能力,这种能力会帮助他再次挑起生活的担子。他还年轻,几年后他再回想起这段惨痛遭遇时,他或许依旧会伤感,但同时也可能会感到其中不无快慰。他迟早会在荷兰娶一个本分女子为妻,我也相信他会生活得幸福美满。想到他这一辈子还会画出多少拙劣的作品来,我不禁哑然失笑。

第二天,我送他启程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1] 即著名的古希腊雕像“断臂维纳斯”, 1820年在希腊米洛斯岛上发现,相传为亚历山德罗斯创作,现收藏在巴黎卢浮宫。

[2] 在意大利发掘的古希腊爱神维纳斯雕像的复制品,因长期收藏在罗马梅迪奇宫,故得名,现收藏在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