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在返回伦敦的途中,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史特利克兰的事。我试着把我要对他妻子说的话理出一个头绪来。事情办得并不圆满,我无法想象她会对我满意,我自己也不满意。史特利克兰这个人让我感到迷惑。我没法理解他的动机。我曾问过他,最初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要画画的念头,他没能给我说清楚,也许是他不愿意告诉我。我不得而知。我试图让自己相信,是他有些迟钝的大脑中逐渐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反叛意识。但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让这个解释难以成立:他从来没有对自己以往的单调生活表现出任何厌倦情绪。如果他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千篇一律的乏味生活而决定要做画家,从而挣脱烦人的世俗枷锁,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常人会做的事。但问题是,我能感觉到他恰恰不是一个常人。最后,由于我满脑子的浪漫情绪,我想象出了一个解释,尽管我自己也承认这个解释未免牵强,但这是唯一能使我感到满意的解释。我的解释是这样的:我问自己是不是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创作欲望,这个欲望虽然被他的生活环境所抑制,却一直在顽强地成长,就像癌细胞在人体组织中不断长大一样,直到最后完全控制住他,逼迫他无法抗拒,只能付诸行动。就像杜鹃跑到其他鸟类的窝里下了蛋,小杜鹃孵出来之后,会把其他小鸟挤出去,最后还把庇护过它们的鸟窝毁掉。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创作欲望怎么会滋生在这个头脑有些愚钝的证券经纪人身上,这或许会毁掉他自己,也会给依靠他生活的人带来不幸。但是看看上帝的天意是如何摆布人的命运的,这也不足为奇了。有些人有钱有势,可上帝还是会固执地对他们保持警觉,紧追不舍,让他们难以逃脱天意的安排,直到最后被天意征服,抛下世俗的欢乐和女人的爱情,甘愿到寺院里清苦度日。心灵的皈依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也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实现。有些人需要激烈的冲击,就像狂暴的激流击碎石块;有些人则需要潜移默化,好比滴水石穿。史特利克兰既有狂热信徒的直截了当,也有传教使徒的穷凶极恶。

但是从我务实的眼光来看,让他神魂颠倒的**是否能产生出有价值的作品,还有待时间证明。我问他在伦敦上夜校的同学怎么评价他的画,他咧嘴一笑说:

“他们觉得我是在胡闹。”

“你找过这里的画室吗?”

“找了。那个猥琐的家伙今天早上还来过我这里——我是说那个大师,你也知道的。他看了我的画,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史特利克兰扑哧笑了起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气馁。别人的意见对他毫无影响。

也正是这一点让我在跟他打交道时常常感到无所适从。一般说来,当有人说自己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时,多半是在自欺欺人。这样说的意思无外乎是,他们之所以选择自行其是,是因为他们相信别人都看不出来他们的言行有悖常理,充其量也只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几个近邻知交的支持,就自以为是地违背大多数人的意见我行我素了。如果特立独行只是自己同类人的惯常行为,那么要做到世人眼里的特立独行也并不困难。这种自以为特立独行的感觉会让你过分自尊,既可以为自己的勇气沾沾自喜,又不致招来什么风险。但是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或许是文明人类最根深蒂固的一种天性。一个标新立异的女人只要犯了礼规的众怒而招致明枪暗箭的千夫所指,就会比谁都跑得更快去寻求世俗礼仪的庇护。每当有人对我说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身边的人对他们的看法时,我是一概不相信的。这只不过是一种无知无畏的虚张声势而已。他们的意思只是说,他们不怕别人的指责,是因为他们确信根本没有人会发现他们的过失。

但是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真正满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的人,因而世俗礼规对他一点也奈何不得。他就像一个身上涂满了油的摔跤手,你根本抓不住他。这就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无所顾忌,着实让人愤愤不平。我记得有一次我对他说:

“告诉你,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做,这个世界就无法持续下去了。”

“真是混账透顶的蠢话。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像我这么做的。绝大多数人做平常的事就心满意足了。”

还有一次,我忍不住想嘲讽他几句。

“有一句格言你显然并不相信:为人要言正行端,务使自己的每一言行成为普世准则。”

“我从没听说过,但这纯属胡说八道。”

“这可是康德说的。”

“谁说的都一样,纯属胡扯。”

对于这样一个人,指望打动他的良知也不会奏效。你还不如指望一个人不照镜子能看见自己的容貌。我认为良知是一个人的心灵卫士,它守护着社会为了自身的延续而逐渐形成的准则。良知是驻守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警察,监督我们循规守法。良知也是潜伏在一个人自我意识中心堡垒的暗探。由于常人总是过于强烈地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过于害怕舆论的非议,结果自己引狼入室,把敌人放进了自己的大门,而这个暗探就时刻监视着敌人,始终警惕地捍卫主人的利益,随时摧毁任何刚冒出头的想要脱离群体的念头。良知会迫使每一个人把社会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上。良知就是把个人连接到整体的强大纽带。常人则往往会说服自己相信某些利益比自己的利益更重要,甘心服从这些利益,让自己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们会把主子供奉在荣誉的宝座上。最后,恰如宫廷弄臣百般颂扬扛在肩上的帝王御杖一样,他们为自己有敏锐的良知而感到自豪。这时,对于不承认良知力量的人,他们会用严厉得不能更严厉的言辞来责骂他们,因为他们已经是一个社会的成员,他们心里一清二楚,对这样的人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当我看到史特利克兰真的毫不在乎自己的行为会招来非议时,我就像见到了一个没有人样的怪物一样惊恐而逃。

那天晚上我跟他告别时,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告诉艾美别再到处找我了。反正我要换旅馆了,她也没法找到我的。”

“我个人认为她真不如跟你一刀两断。”我说。

“我的老兄,但愿你能让她明白这一点。可惜女人总是死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