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卡瑟尔已恭候多时,可他仍然犹豫要不要去应门;现在他觉得自己乐观得近乎可笑。此时小霍利迪准已经招供了,那辆丰田不过是上千辆丰田之一,特别行动组正等着他一个人的时候伺机下手,而他知道自己在和丹特里交谈时也是轻率得近乎荒唐。门铃响了第二声,接着是第三声;他所能做的只有开门。他朝门口走去,手伸进衣袋里捏着左轮手枪,不过这枪柄比一条兔腿[5]也强不到哪儿去。他不可能用枪杀出一个岛国。布勒大声地咆哮,不过它的支持是欺骗性的,门一开它就会去讨好来者而不论那是何人。他没法透过滴着雨水的有色玻璃看清外面。甚至在他打开门时他看到的也是模糊的一片——一个弓着背的人影。
“真是个讨厌的晚上。”一个抱怨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他听出来了。
“霍利迪先生——真没想到会是你。”
卡瑟尔想:他来求我帮他儿子一把,可我能做什么?
“好孩子,好孩子。”几乎是隐形的霍利迪先生紧张地对布勒说。
“进来吧,”卡瑟尔向他保证,“它不会咬人。”
“看得出是条好狗。”
霍利迪先生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挨着墙,布勒摇着它尾巴剩余的部分,垂着唾液。
“你瞧,霍利迪先生,它和全世界为友呢。把大衣脱了。来喝杯威士忌。”
“我不常喝酒,但我现在倒不反对来一杯。”
“在广播里听说了你儿子的事,我感到很难过。你肯定很焦急。”
霍利迪先生跟着卡瑟尔进了客厅。他说:“他是咎由自取,先生,也许这能给他个教训。警察从他店里拖出了一大堆东西。检查员给我看了其中一两样,的确很恶心。不过正如我对检查员说的,我觉得他自己没看过那些东西。”
“我希望警察没找你麻烦。”
“哦,没有。我跟您说过的,先生,我认为他们很替我难过呢。他们知道我有一家很不一样的店。”
“你找到机会把我的信交给他了吗?”
“啊,先生,我当时觉得还是不交为妙,在这样的情形下。不过您别担心,我把条子交给了真正应该交的人。”
他举起一本卡瑟尔一直试图在读的书,并看了看书名。
“你到底什么意思?”
“呃,先生,我觉得,您一直有点儿误解。我儿子和您在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们也认为——在遇到麻烦时——你相信是我儿子也没关系……”他弯下腰将手靠近煤气炉暖和着,他的目光里透着狡黠的愉悦。“嗯,先生,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得尽快将您弄出去。”
卡瑟尔非常震惊地意识到,甚至那些最理应信赖的人也是如此不信赖他。
“请原谅我的冒昧,先生,您夫人和儿子到底在哪儿?我得到指令……”
“今天早上,当我听到关于你儿子的新闻时,我把他们送走了。送到我母亲那里。她相信我们吵了一架。”
“啊,这样就少了一样困难。”
老霍利迪先生暖够了手之后开始在屋里走动起来:他瞥了一眼书架。他说:“对这些书我的出价不会比别的书商少。不到二十五英镑——只允许你带这么多出境。我身上带着钞票呢。这些书正好可以充实我的库存。所有这些都是世界经典和通俗读物。他们应该重印的,可是却没有,而要是重印了,那可是什么价格啊!”
“我本以为我们得赶快呢。”卡瑟尔说。
“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我明白了一件事,”霍利迪先生说,“那就是遇事从容些。一旦仓促行动肯定会出错。如果你能挤出半小时,一定得使自己相信还有三个钟头。你刚才确实说过威士忌的吧,先生?”
“如果我们能匀出这时间的话……”卡瑟尔倒了两杯。
“我们有时间。我估计你已将所需用品都装在包里了?”
“是的。”
“你准备怎么处理这只狗?”
“留下它,我想。我还没考虑好……也许你能把它带给哪位兽医。”
“这不明智,先生。这样您和我之间就有了关联——不合适——如果他们要搜寻它的话。不管怎样,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们得让它安静。把它单独留下它会叫个不停吗?”
“我不知道。它很不习惯独自一个。”
“我考虑的是邻居们的抱怨。他们完全有可能给警察局打电话,而我们不希望他们发现房子里空无一人。”
“无论怎样他们都会很快发现的。”
“等你安全出境之后就无所谓了。很遗憾你夫人没把狗带去。”
“她不能带。我母亲养了只猫。布勒看见猫就追杀。”
“是的,它们太顽皮了,这些拳师狗,对于猫而言。我也有一只猫。”霍利迪先生拽了拽布勒的耳朵,布勒不停地向他献媚。“我刚才就说了。如果您仓促行动就会忘事,比如这只狗。您有地窖吗?”
“不是那种能捂住声音的。如果你是想在那儿让它闭上嘴的话。”
“我注意到了,先生,你右边口袋里好像有支枪——要不我弄错了?”
“我本想要是警察来了……只有一发子弹。”
“准备走投无路时用,先生?”
“我没想好用不用。”
“您还是让我拿着比较好,先生。如果我们给拦住了,我至少还有执照,如今到店里来偷东西的这么多。他叫什么,先生?我是说狗。”
“布勒。”
“过来,布勒,到这儿来。真是条好狗。”布勒将嘴巴搁在霍利迪先生的膝上。“真是好狗,布勒,真乖。你不想惹麻烦的,是吧,不能给你这么好的主人惹麻烦。”布勒摇摇其半截尾巴。“你向狗表示喜爱时狗自认为是明白的。”霍利迪先生说。他挠了挠布勒耳朵后面,布勒显得很感激。“现在,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把枪给我的话……啊,你老是捕杀猫,呃……啊,真是条恶狗。”
“他们会听见枪声的。”卡瑟尔说。
“我们走到地窖下边。只一枪——谁也不会注意。他们会以为是走火了。”
“它不会跟你走的。”
“瞧着吧。来,布勒,我的小伙子。我们去走走。散步,布勒。”
“你瞧,它不肯去。”
“该要出发了,先生。您最好跟我一起下去。我本想让你免了这份罪过。”
“我不想免了这罪过。”
卡瑟尔在前面带路,下了去地窖的楼梯。布勒跟着他,霍利迪又尾随着布勒。
“我觉得不开灯的好,先生,一声枪响,接着灯灭了。那会引起别人好奇的。”
卡瑟尔关上了那扇以前用作运煤通道的斜窗。
“好了,先生,如果您能把枪给我的话……”
“不,我来。”他拿出枪,指着布勒,布勒则以为要做游戏了,大概将枪口当成了橡皮骨头,紧紧咬住并使劲拽着。因为有空弹仓,卡瑟尔扣了两次扳机。他觉得想吐。
“在走之前,”他说,“我还想再来一杯威士忌。”
“您该喝,先生。真是奇怪,人会那么喜欢一只不会说话的畜生。我的猫……”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布勒。只不过……嗯,我从没杀过生。”
6
“在这样的雨天开车真难受。”霍利迪先生说,他的话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布勒的死哽住了他们的喉舌。
“我们去哪儿?希思罗吗?这时候移民事务官员肯定已在留神我了。”
“我带您去一家旅馆。如果您打开手套箱的话,先生,您会找到一把钥匙。423房间。您所要做的只是乘电梯上去。不要去服务台。在房间里待着,直到有人来找您。”
“如果有服务员……”
“在门上挂个‘请勿打扰’的牌子。”
“那然后……”
“那我就不知道了,先生。给我的指令就这么多。”
卡瑟尔在想萨姆将会如何得知布勒的死讯。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得到原谅。他问:“你怎么会卷进这里面来的?”
“不是卷进来,先生。我一直都是党员,地下的,您可以这样说,从我少年时代起就是。我十七岁参的军——自愿的。瞒报了年龄。我以为会去法国,结果给送到了阿尔汉格尔斯克[6]。我给关了四年。这四年中我见识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
“他们怎么对待你的?”
“够呛,不过少年人能挺得住,而且总有很友善的人。我学了点儿俄语,足够给他们当翻译了,而当他们不能给我食物的时候,就送书给我看。”
“共产主义书籍?”
“当然,先生。传教士送的肯定是《圣经》,对吧?”
“于是你就成了信徒。”
“这是一种孤独的生活,我得承认。您瞧,我绝不可参加集会或是游行。连我儿子也不知道。他们在一些小事情上用我——比如在您进行的活动中,先生。我从您的藏匿地点取过好多次信。哦,您走进书店的日子对于我而言就是快乐的一天。我的孤独感会减轻一点。”
“你从来没有动摇过吗,霍利迪?我是说——斯大林、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
“我少年时代在俄国看到了那么多——我回英国时正赶上大萧条,也看到了很多,这些足够让我对那些个小事情有免疫力了。”
“小事情?”
“如果您原谅我这么说的话,先生,您的良心是相当有选择性的。我也可以对您说——汉堡、德累斯顿、广岛。它们也一点儿不曾动摇您对你们所谓的民主的信心?也许动摇过,否则您现在就不会和我在一起了。”
“那是战争。”
“我们的人自一九一七年起就一直在经历战争。”
卡瑟尔透过雨刷的间隙朝湿漉漉的黑夜看去。“你是在带我去希思罗。”
“不是的。”霍利迪先生将一只手放在卡瑟尔的膝上,轻柔得像阿什瑞奇的一片秋叶。“您别担心,先生。他们在照看着您。我很羡慕您。你要是能见到莫斯科,我一点儿都不会惊奇。”
“你从没去过?”
“从来没有。我去过的离那儿最近的地方就是阿尔汉格尔斯克附近的那座战俘营。您看过《三姐妹》[7]吗?我只看过一次,但我一直记得其中一位说的话,每当我在晚上睡不着时,也对自己说这个——‘卖了房子,把这儿的一切都了结,到莫斯科去……’”
“你会发现一个和契诃夫笔下很不相同的莫斯科。”
“其中一个姐妹还说了:‘快乐的人不会注意到是冬天还是夏天。如果我住在莫斯科,我才不管那儿是什么天气。’哦,好吧,我情绪低落时就告诉自己,马克思也不了解莫斯科,当我看着老康普顿街的对面时我想,伦敦仍然是马克思的伦敦。索霍区仍是马克思的索霍区。这里是《共产主义宣言》首印之地。”一辆卡车突然从雨里蹿出,一个急转弯,险些撞到他们,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消失在夜幕中。“这些讨厌的司机,”霍利迪先生说,“坐在这么凶猛的庞然大物里,他们知道谁也奈何不了他们。我们应该对危险驾驶处罚得更重些。您知道,先生,这才是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真正出问题的地方——危险驾驶。杜布切克就是个危险的司机[8]——就这么简单。”
“对我而言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想过最后会在莫斯科安身。”
“我估计那会有些陌生——您并不是我们中的一分子,不过您不要担心。我不知道您为我们做了什么,但肯定是重要的工作,他们会照顾您的,这您尽管放心。哎,要是他们颁给了您列宁勋章或是像佐尔格[9]那样上了邮票,我也不会惊奇的。”
“佐尔格是共产党员。”
“我还很骄傲地想到,您是坐着我这辆旧车踏上了去莫斯科的路。”
“就算我们开一个世纪的车,霍利迪,你也没法让我信奉共产主义。”
“我可表示怀疑。您毕竟帮我们做了很多。”
“我只是在非洲的事务上帮了你们,仅此而已。”
“完全正确,先生。您走的是正道。非洲才是论点,黑格尔会这么说。你属于反题——可您是反题中的积极部分——您属于最终会是合题的一员[10]。”
“这些我听来都是专业术语。我不是哲学家。”
“一位斗士不需要成为哲学家,而您就是斗士。”
“并非为共产主义而战。我现在只是一位伤员。”
“在莫斯科他们会为您治疗的。”
“在精神病房吗?”
这话让霍利迪沉默了。是他在黑格尔的辩证法里发现了一处小漏洞,还是出于痛苦和怀疑而沉默?他再也不会知道,因为宾馆就在眼前了,车的灯光在雨中显得肮脏不堪。“下车吧,”霍利迪先生说,“我还是别给瞧见好。”他们停下时,从身边经过的车流像一条闪亮的链子,一辆车的前灯照在另一辆的后灯上。一架波音707倾斜着机身喧闹地准备降落在伦敦机场。霍利迪先生在汽车后部摸索着。“我忘了一样东西。”他拿出一只可能以前用来装免税商品的塑料包。他说:“把你箱子里的东西放到这里面来。你要是提着箱子去电梯,也许会引起服务台的注意。”
“这包不够大。”
“不够放的就留下。”
卡瑟尔顺从了他。即便从事了那么多年秘密工作,他还是认识到在紧急情况下,这个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年轻新兵才是真正的行家。他不情愿地放弃了睡衣——心想牢房里会提供的——还有毛衣。如果我真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会让我穿暖和的。
霍利迪先生说:“我有一样小礼物。一本您要的特罗洛普的小说。现在您不需要第二本了。是本大部头,可您将会有很多等待的时间。战争时刻都在进行。书名是《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
“你儿子推荐的书?”
“哦,我那会儿骗了你一下。读特罗洛普的是我,不是他。他最喜欢的作家是一个叫罗宾斯的。您得原谅我这小小的欺骗——我就是想让您对我儿子的印象好一点,尽管他开了那种店。他并不是坏孩子。”
卡瑟尔握住霍利迪先生的手。“我肯定他不是的。我祝愿他平安无事。”
“记住。直接去423房间,并在那里等着。”
卡瑟尔提着塑料包朝宾馆的亮光处走去。他觉得似乎已经失去了他在英国所熟识的一切联系——萨拉和萨姆待在他母亲的房子里,无法企及,而那儿从来都不是他的家。他想:我在比勒陀利亚时反而感到更自在。我在那儿有工作要做。可现在我无所事事。一个声音穿过雨雾在他身后叫道:“祝您好运,先生。万事如意。”接着他听见汽车开走了。
7
他感到不知所措——当他走进宾馆大门时他便径直来到了加勒比海。没有雨。棕榈树环绕着一汪池塘,天上繁星点点;他嗅到了那种温暖湿润而又乏味的气息,他记得那是很久以前,战争刚结束时他去度假期间曾闻到过的:他被美国人的口音包围着——在加勒比地区那是无可避免的。不存在任何被长服务台上的什么人留意到的危险——刚拥进来的一群美国旅客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刚从什么机场过来呢?金斯敦,还是布里奇敦?[11]一位黑人侍者从他身边经过,托着两杯朗姆潘趣酒走向坐在池子边的一对年轻人。电梯就在那儿,在他一旁,而且开门迎候着,可是他仍然愣在那里踌躇着……那对年轻人在星空下用麦管喝起了潘趣。他伸出一只手,以使自己相信并没有雨,他身后附近有个人说:“咦,那不是莫瑞斯吗?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干什么?”他伸出的手又缩回来,插进口袋,并四处张望。他很高兴他的左轮手枪已不在了。
说话的是个叫卜利特的,几年前是他在美国使馆的联系人,直到他被调往墨西哥——也许是因为他一点儿不会说西班牙语。“卜利特!”他佯装兴奋地喊道。他们向来都是如此。卜利特自第一次见面后就叫他莫瑞斯,而他对他则一直止于“卜利特”。
“你准备到哪儿去?”卜利特问,但他并不等待有何回答。他总是更爱谈自己。“我上纽约,”卜利特说,“该来的航班来不了。准备在这儿过夜了。不错的点子,这地方。简直像维尔京群岛了。如果我带了百慕大沙滩裤一定穿上。”
“我以为你在墨西哥呢。”
“那是陈年旧账了。我现在又搞欧洲这块儿了。你还在最黑暗的非洲?”
“是的。”
“你也滞留在这儿了?”
“我得在这里等一等。”卡瑟尔说,寄希望于他的模棱两可不会被追问。
“来一杯‘农庄潘趣’怎样?他们做得不错,听说。”
“我半小时后来找你吧。”卡瑟尔说。
“好的。好的。就在池子边上。”
“池子边上。”
卡瑟尔进了电梯,卜利特跟了过来。“上去吗?我也是。几楼?”
“四楼。”
“我也是。顺便载你吧。”
是否可能美国人也在监视他?在此情形下,把什么都归于巧合是不安全的。
“在这里吃吗?”卜利特问。
“还不确定。你瞧,这要取决于……”
“你是时刻把安全保密放心头啊,”卜利特说,“老莫瑞斯真不错。”他们一起沿过道走着。423房间先到,卡瑟尔磨蹭着找钥匙,看见卜利特毫不耽搁地进了427——不,是429。当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外面锁上门后,卡瑟尔觉得安全了点儿。
中央供暖系统的指针停留在75华氏度。对于加勒比地区而言已够热了。他走到窗口往外看。下面是圆形吧台,上面则是人工构造的天空。一个染了蓝发的矮胖女人摇摇摆摆地走在池子边上:她肯定喝了太多的朗姆潘趣。他仔细地检视着房间,看能否找到暗示他未来去向的蛛丝马迹,正如他检视自家的房子,寻觅岁月留痕一样。两张双人床,一把扶手椅,一个衣柜,一只五斗橱,一张除拍纸簿外空空如也的书桌,一台电视机,一扇到浴室的门。坐厕上贴了张封条,向他保证这是很卫生的,漱口杯也用塑料纸套好。他回到卧室翻开拍纸簿,从印了字的便笺上得知他住的是“星飞宾馆”。一张卡片上列出了各个餐厅及酒吧——其中一家餐厅里有歌舞——叫作“皮萨罗”[12]。与之形成对照的是烧烤房称作“狄更斯”,还有一间自助餐馆则为“雾都孤儿”,还加了句“多多益善”。另一张卡片则告诉他每隔半小时有巴士去希思罗机场。
他发现电视机下面的冰箱里有小瓶装的威士忌、杜松子、白兰地、奎宁及苏打水、两种品牌的啤酒以及一夸特瓶装的香槟。他出于习惯挑了一瓶J. & B.,坐下来等着。“你将会有很多等待的时间”,霍利迪先生送他特罗洛普的书时说过的,于是他在百无聊赖中读起来:“请让我来把读者介绍给卡伯里夫人,本书的趣味将主要取决于她的性格与言行,她正坐在威尔贝克街她自己的住房里,自己的屋子内的书桌边上。”他发现这不是一本能将他从现有生活中吸引开的书。他走到窗前。那个黑人侍者从他下面经过,接着他看见卜利特出来了,并环顾着四周。可以肯定的是不可能已过半小时了:他向自己证明了这一点——十分钟。卜利特还不会太盼着他去。他关掉房间的灯,这样卜利特如果抬头看也瞧不见他。卜利特在环形吧台边坐下:他点了酒。是的,点的是“农庄潘趣”。侍者正将橙片和樱桃缀在酒杯上。卜利特脱去夹克,只穿了件短袖衬衫,使得由棕榈树及星空营造的幻象更加强烈。卡瑟尔看着他用了吧台里的电话,并拨了一个号码。那只是卡瑟尔的想象吗——卜利特说话时似乎朝423房间的窗口瞄了一眼?报告什么呢?向谁报告?
他听见背后的门打开了,灯也亮起来。他霍地转过身,看见一条人影闪过衣橱的镜子,像是不愿被人瞧见——人影是个留黑色唇须的小个子,穿一件深色西装,提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我让流通给耽误了。”他的英语发音准确却用词不当。
“你是来找我的?”
“我们时间很紧。必须让你赶下一班去机场的巴士。”
他把公文包放桌上并打开来:先是一张机票,接着是护照,一只像是装了某种树脂的瓶子,一只胀鼓鼓的塑料袋,一把发刷和一把梳子,一把剃刀。
“我所需要的都带了。”卡瑟尔用准确的措辞说。
那人不理会他。他说:“你会发现你的票只能去巴黎。我会向你解释这个的。”
“他们肯定会盯着所有的飞机,不管是到哪儿的。”
“他们会特别留意去布拉格的那班,起飞时间和去莫斯科的相同,后者因为引擎故障延误了。很少见的事情。可能苏联民航正在等候一位重要的乘客。警察会对去布拉格和莫斯科的特别留神。”
“监视在登机前就开始了——在移民服务台那里。他们不会只等在登机口。”
“有办法对付他们。你必须去移民服务台——我来看看你的表——再过五十分钟。巴士三十分钟后开。这是你的护照。”
“要是我真能到巴黎又该如何?”
“一离开机场就会有人找你,你会得到另一张票。你应该正好赶得上另一班飞机。”
“去哪儿?”
“我不知道。你到了巴黎就全明白了。”
“到这个时候,国际刑警肯定已通知当地警方了。”
“不会。国际刑警从来不过问政治案件。那有违规定。”
卡瑟尔打开护照。“帕特里奇[13],”他说,“你选了个不错的名字。打猎季节还没过呢。”然后他看了看照片,“可这照片绝对不行。不像我。”
“是的。但我们这就来让你像这照片。”
他把他那套工具搬到卫生间。他把一张放大的、跟护照上相同的照片架在两只漱口杯之间。
“请坐在椅子上。”他开始修剪卡瑟尔的眉毛,接着又是头发——照片上的男子留着平头。卡瑟尔注视着镜子里剪刀的动作——他很惊讶地看到平头竟能改变整张脸,额头增宽了;似乎连眼神也换了。“你让我年轻了十岁。”卡瑟尔说。
“请坐着别动。”
那人接下来为他贴起了一抹稀疏的小胡子——属于一个羞怯而缺乏自信的人。他说:“络腮胡或很浓重的小胡子向来都是怀疑对象。”从镜子里回看卡瑟尔的是个陌生人。“好了。完工。我觉得够好了。”他到公文包里取了一根白色的杆子,他将其拉长变成了手杖。他说:“你是盲人。让人同情的对象,帕特里奇先生。我们已经请法航的一位空姐迎候从宾馆开去的巴士,她会领你穿过移民服务台去你乘的飞机。在巴黎的瑞希,当你离开机场后有人会开车送你去奥里——另一架有引擎故障的飞机。也许你就不再是帕特里奇先生了,坐在车里化第二次装,拿到另一本护照。人类的容貌变化无穷。这是对鼓吹遗传学的很好的反驳。我们生下来样子都差不多——想想一个婴儿——只是受到了后天环境的改变。”
“好像很容易,”卡瑟尔说,“但管用吗?”
“我们认为是管用的,”小个子一边收拾他的包一边说,“现在出去吧,记得用拐杖。请别转动眼珠,如果有人跟你说话就转动整个脑袋。试着保持空洞的目光。”
卡瑟尔不假思索地拿起那本《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
“不,不,帕特里奇先生。盲人不可能拿着书。而且你得把包留下。”
“可那只装了换洗的衬衫,一把剃刀……”
“换洗的衬衫上有洗染店的标志。”
“如果我一件行李都没有,不显得奇怪吗?”
“移民官员不会知道,除非他想看你的机票。”
“他很可能会的。”
“没关系,你只是准备回家。你住巴黎。地址在你护照上。”
“我从事什么职业?”
“退休了。”
“至少这一点是对的。”卡瑟尔说。
他出了电梯,开始用手杖敲打着伸向宾馆进口的通道,巴士正在那里等候。他走过到酒吧及池子的门时看见了卜利特。卜利特正不耐烦地看着表。一位上了岁数的妇女搀住卡瑟尔的胳膊说:“你要坐车?”
“是的。”
“我也坐。我来帮你。”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后面叫道:“莫瑞斯!”他得慢慢地走,因为那妇女走得很慢。“嘿!莫瑞斯。”
“我想是有人在叫你。”那女人说。
“搞错了。”
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他把胳膊从女人手里拿开,像小个子教他的那样转动脑袋,两眼空洞地侧对着卜利特。卜利特惊讶地望着他。他说:“对不起。我以为……”
女人说:“司机在向我们招手哪。我们得赶紧。”
当他们在巴士里一起坐下后她看着窗外。她说:“你长得肯定非常像他的朋友。他还站在那儿张望呢。”
“所以才有人说,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翻版。”卡瑟尔答道。
[1] 一种形似房屋的机械装置,能根据气压变化用玩偶的进出来报告天气好坏。
[2] 一种清淡型的苏格兰威士忌,以著名的“卡蒂萨克”号帆船命名。
[3] 分别是特罗洛普“巴塞特郡纪事”系列小说的前两部,下文的斯洛普先生和普路迪太太都是该系列小说中的角色。
[4] 一种软质乳酪,原产于法国诺曼底大区的Camembert村。
[5] 常作为幸运的象征。
[6] 俄罗斯西北部港口城市。
[7] 俄国作家安东·契诃夫(Anton Chekhou, 1860—1904)所著的剧作。
[8] 指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第一书记杜布切克(Alexander Dubek,1921—1992)推动的“布拉格之春”改革运动,希望能建立人性化的社会主义,后遭到苏联强力的武力镇压。
[9] 理查·佐尔格(Richard Sorge, 1895—1944), 20世纪30年代苏联最优秀的特工之一。
[10] thesis,黑格尔辩证过程中第一阶段;反题:antithesis,黑格尔辩证过程中的第二阶段,体现主题的相反面;合题:synthesis,黑格尔的辩证过程中论点与反论点的结合,从而得到新的更高级的真理。
[11] 分别是加勒比岛国牙买加和巴巴多斯的首都。
[12]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 1471—1541),西班牙早期殖民者,开启了西班牙征服南美洲的时代。
[13] 不做姓氏时有“鹧鸪”或“鹌鹑”之意,故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