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我终于放下心了。我相信,事情到头来不会像奥莉芙感受的那么糟糕。我觉得她只是情绪太紧张了,一时反应过激而已。说不定她会喜欢她的这个弟媳。我看不出他们三个人有什么理由不能和睦相处。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奥莉芙说她不去车站接他们了。
“‘他们会很失望的。’我说。
“‘我宁可在这里等他们,’她微微一笑说,‘不要跟我争,马克,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我已经在我那里订好了早餐。’我说。
“‘这好办。你去接他们,把他们带到你那里吃早饭,他们可以吃完早饭后再过来。当然,我会派车过去。’
“‘我想你不在的话,他们也不会在我那里吃早饭的。’我说。
“‘哦,他们一定会的。如果火车准点到达的话,他们不会想到在火车到达前吃早饭,到你那里后他们就会饿了。还要坐这么长时间汽车,他们不会什么都不吃的。’
“我想不明白了。她一直在急不可待地盼着蒂姆回来,可现在她却宁愿自己在家等着,而不想跟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吃早饭。我估摸她是心里紧张,想要尽量拖延时间,晚一点儿跟这个来取代她位置的陌生女人见面。可是这个道理似乎也讲不通。早一个钟头晚一个钟头见面会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我知道女人的心思总是不可捉摸的,反正我看得出奥莉芙没有心情听我继续劝说下去。
“‘你们出发时给我打电话,我好知道你们什么时间到。’她说。
“‘好吧,’我说,‘不过你要知道我不能跟他们一起过来的。我今天要去拿笃。’
“拿笃是一个镇子,我每周要去那里一趟接案子。通常要离开一整天,要坐渡船过河,挺花时间的,所以我总会很晚才回来。那个镇上有一些欧洲人,还有一个俱乐部,我通常会去俱乐部玩一会儿,聊聊天,看看大伙儿是否一切都好。
“‘还有,’我接着对奥莉芙说,‘蒂姆头一次带他妻子回家,我觉得他肯定不希望我在这里。不过你要是愿意请我过来吃晚饭的话,我会来的。’
“奥莉芙笑了笑。
“我想我已经不能再以主人的名义邀请谁来做客了,对不对?’她说,‘你得去问新娘了。’
“她这话说得很轻松,我不由得心里暗暗欣喜。我感到她终于决定去接受这个生活中的变化了,而且更让我高兴的是,她没有因此而难受。她留我一起吃晚饭。平常我去她家总会在八点左右告辞,回家吃晚饭。那天她表现得很温婉,甚至可以说是含情脉脉,我好几个星期没有这么开心了。我更爱她了,不可自拔。我喝了两杯杜松子酒,我觉得我在晚餐桌上表现得挺正常的。我知道我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我感到她终于抛开了这些日子笼罩在她心头的悲伤阴影。也正因为这样,后来发生的事并没有太干扰我的心境。
“‘时间不早了,你不觉得你该离开一个大家都认为还没出嫁的单身女子了吗?’她说。
“她说这话的声调平静而又欢快,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哦,如果你认为自己还保留着未嫁女子的名声的话,那你是在欺骗自己了。你肯定也不会以为这一带的女人不知道我这一个月里每天都来看你吧。大家都能感觉到,就算我们还没结婚,现在也该是要结婚的时候了。你不认为我还不如干脆告诉大家我们已经订婚了?’
“‘哦,马克,你可不能把我们的订婚太当真了。’她说。
“我哈哈大笑。
“‘你还能让我怎么想?本来就是当真的啊。’
“她摇了摇头。
“‘不是的。那天我是心里太难受,情绪失控了。你对我那么体贴。我答应你只是因为我不忍心拒绝你。可是现在我有时间冷静思考了。别觉得我不知好歹。我做错了。都怪我。你一定要原谅我。’
“‘啊,亲爱的,你在乱说些什么啊。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态非常冷静。她的眼角甚至流露出一丝笑意。
“她说:‘我不能嫁给你。我也不能嫁给任何人。要是我觉得我还可以嫁人,那就太荒唐了。’
“我没有马上接话。她当时的状态非常怪异,我觉得还是不再跟她争辩为好。
“‘我也不能用武力逼你跟我结婚吧。’我说。
“我伸出手,她也伸出了她的手。我一把抱住她,她没有试图挣脱。她还是让我像平常一样吻了她的脸蛋。
“第二天早上我一个人去火车站接他们。这次火车倒是准点到达的。我站在月台上看见火车进站时蒂姆从他车厢里向我挥手,等我走向车厢时,他已经下车,然后把他的妻子搀扶下来。他热情地抓住我的手。
“‘奥莉芙呢?’他朝月台上扫了一眼,问道。‘这是萨莉。’
“我跟萨莉握了握手,同时解释了奥莉芙没来的原因。
“‘天还很早啊,是不是?’哈代太太说。
“我跟他们讲了我的安排,先把他们接到我那里吃早饭,然后坐汽车回他们家。
“‘我好想洗个澡。’哈代太太说。
“‘你可以洗的。’我说。
“说真的,她是个极漂亮的女人,十分妩媚,一双亮晶晶的蓝眼睛,鼻子娇小可爱。鼻梁很挺。皮肤白里透红,精致极了。一眼看去有点儿像哪个合唱团的小姑娘,当然了,你可能会觉得这种姑娘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她就是这副模样才显得妩媚动人。我们驱车到了我的住处,他们两个人都洗了澡,蒂姆还刮了脸,我只跟他在一起待了两分钟。他问我奥莉芙知道他结婚了是怎么想的。我告诉他奥莉芙挺难过的。
“‘我也想得到,’他皱了皱眉头说,然后轻叹一声,又说,‘我只能这么做。’
“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在那时,哈代太太走了过来,她挽住了丈夫的胳膊,蒂姆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摩了几下。他看了妻子一眼,他的眼神里有一些喜悦,也有一些别有意味的深情,让人感觉有些好笑,仿佛他心里对这个女人并不是特别认真,只是在享受自己拥有了她的喜悦,同时也为她的美貌而自豪。她的确很可爱。她一点儿都不羞涩,我们认识还不到十分钟她就要我称呼她萨莉,她也非常善解人意。当然,那会儿她还沉浸在初来乍到的兴奋之中。她从没到过东方,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兴致勃勃。显而易见,她很爱蒂姆。她的眼睛一刻都不离开他,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我们很开心地在一起吃了顿早饭,然后就分开了。他们坐上奥莉芙派来的车回家去了,我则坐进自己的车去拿笃了。我答应他们我从拿笃回来后会直接去他们家,事实上从我的住处过去也不顺路,我在车里带上了要换的衣服。我看不出奥莉芙会有任何理由不喜欢萨莉,她坦率开朗,天真活泼,她也非常年轻,我看不会超出十九岁,而且她那么漂亮迷人,不可能不会引起奥莉芙的好感。另外,我也是想给自己找个合理的借口在那个白天不去打扰他们三个自家人,不过在我从拿笃出发回来的路上,我心想等我到他们家时他们一定都会很高兴见到我的。我开车到了他们家,摁响了两三声喇叭,期待有人会出来。可是谁也没出来。他们家一片漆黑。我大为吃惊。四周悄无声息。我浑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可能不在家。太奇怪了,我心想。我等了一会儿,然后下车走上了他们家的台阶。走到台阶顶上时我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我骂了一句,便弯下腰去看是什么东西,我感觉好像是一个人的身体。我听到了一声哭喊,然后看出了是他们家的保姆。我伸手去碰她的时候,她惊吓地连连后退,然后猛地号啕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我大喊道,随即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又听到了一个说话声:主人,主人!我转身看到黑暗中站着一个人,我认出那是蒂姆的领班男仆。他惊慌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我惊恐地听他说。他告诉我的事无法用语言描绘。我一把推开了他,冲进了房子。客厅里一片昏暗,我开了灯。我第一眼见到的是萨莉,她蜷缩在一把扶手椅上。我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她大叫起来。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问她是不是真的。她告诉我说是真的,那一刻我顿时感到整个客厅在我周围转了起来。我只好坐了下来。
“我听说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蒂姆和萨莉坐的汽车开到了他们家门前的车道上时,蒂姆摁了几下喇叭通报他们到了,家里的男仆和保姆都跑出屋来迎接他们,就在那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枪响。他们冲进了奥莉芙的卧室,发现她躺在穿衣镜前的血泊中。她用蒂姆的左轮手枪对自己开了一枪。
“‘她死了吗?’我问萨莉。
“‘没有,他们叫来了医生,医生把她送医院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甚至没有顾得上告诉萨莉我要去哪里。我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门口。我坐进自己的汽车,叫我的司机没命地开到了医院。我大步冲进了医院,问医院里的人奥莉芙在哪里。他们想要拦住我,我一把推开了他们。我知道急诊病房在哪里。有一个人死死攥住了我的胳膊,可是我用力挣脱了他。我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告诉我,医生吩咐了谁也不能进去。我置之不理。病房门口有一个保安,他伸出手拦住我。我冲他骂了一句,叫他滚开。我记得当时我的举动引起了一片**,我已经昏了头。病房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
“‘谁在那儿闹?’他说,‘哦,是你。你要干什么?’
“‘她死了吗?’我问。
“‘没有。不过她已经没有知觉。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了。’
“‘我要见她!’
“‘不行!’
“‘我跟她订婚了。’
“‘你?’他大喊道,即使在那样的时刻,我都能看出他用很奇怪的神情看着我,‘这就更好解释了。’
“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吓傻了。
“‘你一定要救救她。’我大喊。
“医生摇摇头。
“‘你要是见到她,就不会这么指望了。’他说。
“我大惊失色地瞪着他。在沉寂中我听到了一个人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抽泣。
“‘那是谁?’我问。
“‘她弟弟。’
“这时我感觉到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我转身看出是萨杰森太太。
“‘可怜的孩子,’她说,‘我为你难过。’
“‘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啊?’我呻吟道。
“‘走吧,听话,’萨杰森太太说,‘你在这里一点儿用都没有的。’
“‘不行,我必须在这里。’我说。
“‘这样吧,你到我的办公室去坐会儿。’医生说。
“我已经浑身瘫软,任由萨杰森太太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扶进了医生的办公室。她叫我坐下。我根本想不到现在发生的都是真事。我只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总会醒过来的。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三个小时,四个小时。最后医生终于走了进来。
“‘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这时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开始大哭起来,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实在太伤心了。
“第二天我们把她埋了。
“萨杰森太太回来时,到我家陪我坐了会儿。她要我跟她一起去俱乐部。我没有心情去。她很关心我,可我还是把她打发走了。我试图看书,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死了。我的男仆进来开亮了灯。我头痛欲裂。过了会儿,我的男仆又进来告诉我说有一位女士要见我。我问是谁,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认为应该是普塔坦橡胶园的主人刚娶的太太。我想象不出来她会有什么事找我。我起身走到门边。男仆说对了,来的是萨莉。我请她进来。我发现她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我很同情她。在她这个年纪遭遇这样的事情真是太不幸了,而对于一个新娘来说,第一次跟丈夫回家就有这样的遭遇也真够悲哀的。她坐下了,她非常紧张。我跟她随便聊了几句,想让她放松下来。她用那双很大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只有恐惧,看得我很不自在。她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只有你,’她说,‘所以我只能来找你。我要你帮我离开这里。’
“我惊得目瞪口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不需要你问我问题。我只想要你带我离开这里。马上。我要回英国去!’
“‘可是你不能就这样离开蒂姆啊。’我说,‘你要好好地振作起来。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你要为蒂姆想想。我的意思是,他会很惨的。如果你对他有一点点的爱,你最应该做的就是尽量减少一些他的痛苦。’
“‘哦,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哭喊道,‘我也不能告诉你。太可怕了!我求你帮帮我。要是今晚有火车的话,让我马上走。只要我能到槟榔岛,我就可以坐上船。这个地方让我再待一晚都不行。我会发疯的。’
“我完全被闹糊涂了。
“‘蒂姆知道吗?’我问她。
“‘我从昨晚起就没见过蒂姆。我再也不会见他。我宁可死。’
“我想要拖延一些时间。
“‘可是你怎么能不带自己的东西就走呢?你拿行李了吗?’
“‘这有什么关系啊?’她不耐烦地哭喊道,‘我路上要用的东西都带了。’
“‘你有钱吗?’
“‘钱够了。今晚有火车吗?’
“‘有的,’我说,‘午夜后就有一趟。’
“‘谢天谢地!你能帮我安排好吗?出发前我可以待在这儿吗?’
“‘你让我太为难了,’我说,‘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你知道吗,你现在做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你知道所有真相,你就会明白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这样做会在这里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不知道别人会说什么。你想过这会让蒂姆多么难堪吗?’我既担心又有些生气了。‘老天知道,我可真的不想多管闲事。可是你想要我帮你,总得让我多知道一些事情真相,好让我有理由相信我这样做是对的。你必须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只能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了。’
“她双手蒙住脸,浑身哆嗦起来。然后她猛地抖了一下,好像是要挣脱什么恐怖的景象。
“‘他没有权利娶我。他们之间简直太不人道、有悖伦理。’
“她说这话时,嗓音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我真的担心她会马上发狂。她那张娃娃似的漂亮脸蛋上布满了恐惧,那双眼睛瞪得好大,简直就像再也闭不上了。
“‘你不再爱他了吗?’我问。
“‘我还能爱吗?’
“‘如果我拒绝帮你,你会怎么做?’我问。
“‘我想这里总会有个神父或者医生,你总不能拒绝带我去见他们吧。’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个男仆开车送我过来的。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车。’
“‘蒂姆知道你走了吗?’
“‘我给他留了一封信。’
“‘他会知道你到这里来了。’
“‘他不会阻拦我的,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不敢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也别阻拦我。我说了,要是让我在这里再待上一晚,我会发疯的。’
“我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到了可以自己拿主意的年龄了。”
我,也就是这个故事的作者,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吗?”费瑟斯通问我。
他愁眉苦脸地看了我很长时间。
“她说的只能有一个意思。这是不可说的。是的,那会儿我是听明白了。一切都已不言而喻。可怜的奥莉芙,可怜的好姑娘。我想我是失去了理智,就在那一刻,我只感觉到眼前这个有一头秀发、惊恐地瞪着眼睛的漂亮女人实在太恐怖了。我恨她。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会儿,我告诉她我会照她说的做。她甚至都没有说一声谢谢。我想她已经知道我对她产生了恻隐之心。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逼着她吃了一些东西,吃完后她问我有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让她去躺一会儿,到该去车站的时间她再起来。我领她去了我的客房,然后回到了客厅。我坐在那里等着。我的老天,我从来没感到过时间会过得如此缓慢。我以为十二点的钟声永远不会敲响了。我给火车站打了个电话,他们告诉我火车要到两点左右才会到站。到了十二点,她回到了客厅,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个半小时。我们彼此没有什么要说的话,所以谁也没说话。然后我把她送到了车站,安顿她坐上了火车。”
“这事引起了风言风语吗?”
费瑟斯通皱起了眉头。
“我也不知道。我马上请假离开了。假期结束后我换了一个工作。我听说蒂姆卖掉了那个橡胶园,又到别处另外买了一个。可是我不知道在哪里。结果我在这里遇到了他,刚见到他时我简直不敢相信。”
费瑟斯通站起身,走到一张桌边给自己调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四周一片静寂,我只听到远处传来嘈杂而单调的蛙叫声。突然,停在树上的一只鹰鹃鸟喳喳叫了起来,先是三声半音阶降调,接着五声,然后四声。这个音调此起彼伏,持续变化,简直令人发狂。它逼着你不能不去听,还要一声一声去数,就因为你不知道接下去会有几声,这个悬念不停地折磨神经。
“这只混账的鸟!”费瑟斯通说,“看来今晚我睡不成觉了。”
[1] 这里指历史上的英属马来亚。在毛姆生活的时代,马来西亚半岛(群岛)是大英帝国殖民地之一,所以文中保留“马来亚”这一译名。——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