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用等我了,亲爱的[14],我有事。’
“然后他就要忍受妒忌的煎熬。他感到揪心的难过,他不知道还有哪个男人受过这样的罪。她会在凌晨三四点钟回到旅店,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还没睡。睡觉!他难过得心如刀割,怎么能睡得着呢?他答应过不干涉她的行动。可是他没能信守诺言。他好几次跟她大吵大闹,有时还动手打她。这时她就会失去耐心,劈头盖脸地直说她讨厌死他了,收拾东西就要走。于是他就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开,说他什么都答应,什么都服从,发誓一定忍气吞声。蒙受这样的屈辱太可怕了。他真可怜。可怜吗?不!他一生从没感到这么幸福过。他是在阴沟里打滚,可是他滚得很开心。他对自己过去的生活厌烦透了,现在的生活才让他感到浪漫,妙不可言。这才是现实生活。眼前这个嗓音沙哑、邋遢又丑陋的女人竟然那么活力四射,对生活有那么强烈的热情,她甚至也把他自己的生活变得充满活力。他好像真的看到了有一团宝石般的火焰在燃烧。现在还有人读佩特[15]吗?”
“我不知道。”阿申顿答道,“我不读。”
“只有三个月的好时光。啊,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过了几个星期!有时他竟胡思乱想,觉得不如干脆放弃一切,从此就跟这些杂耍艺人混下去算了。那些人渐渐地也很喜欢他了,他们还说他只要稍微练一练也可以跟他们一起登台献艺的。他知道他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并不是认真的,不过这个想法让他听了心里痒痒的。不过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他的脑子里也压根儿没有想过三个月后他真的会不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履行他的义务。他是个头脑冷静、逻辑缜密的聪明人,当然知道为了艾丽克丝这样一个女人去牺牲自己的一切,未免也太荒谬了;他有雄心壮志,仍渴望有权势;再说了,他也不能让那个爱他又信任他的姑娘心碎。她每周都给他写信,她只盼着能早些回来,她度日如年,而他呢,他心里暗暗巴望最好有什么变故使她不能如期回来。他只想能再多一点儿时间!或许只需要有六个月的时间,他就能摆脱自己的痴情。现在他已经对艾丽克丝有些讨厌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他们俩似乎彼此无话可说了。两人都挺伤心的;不过他知道,艾丽克丝只是不愿中断一个还不错的习惯而有所遗憾,二十四小时后她就会精神十足地跟她的那些流浪艺人伙伴一起开心如初了,就像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这个人似的。他心里只想着第二天他就要回巴黎去见他的未婚妻和她的家人了。在临别前的那个晚上,他们相拥而泣。如果那时她要求他不要离开她,他或许也会留下来的;可是她没有说,她也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她把他的离开看作是注定的事,她伤心落泪并非因为她如何爱他,只不过是因为他很不高兴。
“第二天早上,她还在熟睡,他不忍心叫醒她告别,便悄悄溜下床,拿上行李出门,乘火车去了巴黎。”
阿申顿转过头去,因为他看见了两滴泪珠从惠瑟斯朋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他都没想要掩饰。阿申顿又点了一支雪茄。
“他回到巴黎后,那家人一见到他就惊呼起来。他们说他瘦得像个鬼了。他说他生了一场病,只是不想让他们担心而故意没有告诉他们。他们对他依旧盛情不减。一个月后他就结婚了。他如鱼得水,得到了不少可以让自己脱颖而出的机会,他也的确脱颖而出了。他的升迁令人瞩目。他如愿以偿平步青云,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地位权势,诸多荣誉加身。哦,他已称得上功成名就,成了众人羡慕的佼佼者。可是这些都只是过眼云烟。他只感到厌烦,厌烦得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厌烦自己刚娶的这位高贵人家的美貌千金,他厌烦自己在这样的生活中不得不去应酬交往的那些人;他是在演一幕喜剧,有时他感到,这样无休无止地戴着一副面具活下去,实在令人忍无可忍,有时他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但他还是咬咬牙忍受了。有时他朝思暮想地渴望见到艾丽克丝,恨不得一枪打死自己,也要比忍受这相思之苦的煎熬好受些。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再没见过。他从欧麦利的来信中得知她嫁人了,离开了杂技团。想必她现在该是个胖老太婆了,这已无关紧要。问题是他虚度了自己的一生。他甚至从没给自己娶的那个可怜千金小姐带来过片刻的幸福。他除了怜悯什么也不能给她,这种事又怎么可能长年累月地隐瞒下去呢?有一次他在痛苦煎熬中跟她说了艾丽克丝的事,此后她便妒火难消,整天折磨他。现在他明白了,他本来就不该娶这个女人。如果当初就明明白白告诉她,说他实在不愿意娶她,那么不出半年,她就不会再感到难过,到头来还是会高高兴兴地嫁给别人。对她来说,他做的牺牲是徒劳无益的。他太清醒地意识到,人只能活一生,想到自己的一生白白浪费了,他感到格外悲痛。这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终生遗憾。听到别人说他是个坚强的人,他只觉得好笑,他知道自己像水一样虚弱,漂浮不定。所以我要告诉你,贝尔灵做得对,即便他们的恩爱只能维持五年,即便他毁掉了自己的前程,即便他的婚姻到头来或许就是一场灾难,但我还是认为是值得的。他不会留下遗憾。他会实现自己的价值。”
说到这里,房门开了,一位贵妇人走了进来。大使瞟了她一眼,他的脸上顿时掠过一道冷冰冰的憎恨,转瞬即逝。他随即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镇定,又是一副彬彬有礼的神态了。他脸色憔悴地朝进来的人笑了笑。
“这是我夫人。这位是阿申顿先生。”
“我没想到你们会坐在这儿聊天。为什么不到你的书房去?我看阿申顿先生这么坐着一定难受极了。”
她身材高挑,约莫五十来岁,已人老珠黄,不过看得出曾经是有过几分姿色的。她显然家境不错,让人想到在温室里长大的异国花草,已经开始枯萎。她身着一袭黑裙。
“音乐会怎样?”赫伯特爵士问了一句。
“哦,挺好的。有勃拉姆斯的协奏曲和《女武神》[16]里的‘魔火音乐’,还有德沃夏克的几支匈牙利舞曲。我觉得他们演奏得有点儿太炫耀了。”她转向阿申顿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跟我丈夫聊天,我希望你没有感到烦闷。你们都聊了些什么?文学艺术?”
“不是,我们聊的是作品的素材。”阿申顿答道。
说罢,他便告辞了。
[1] 吉奥瓦尼·安东尼奥·卡纳尔(1697—1768),意大利画家,在英语国家通称为卡纳莱托。画作以描绘十八世纪的威尼斯风光知名。
[2] 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出色的小说家之一。代表作有《巴塞特郡纪事》等。
[3] 法语,意为心上人。
[4] 意为情夫。
[5] 原文为法语。
[6] 原文为法语。
[7] 原文为法语。
[8] 拉罗什富科(1613─1680),法国箴言作家。
[9] 奧斯卡·王尔德(1854—1900),爱尔兰作家、诗人、剧作家,英国唯美主义艺术运动的倡导者。
[10] 原文为法语。
[11] 原文为法语。
[12] 乔治·杜穆里埃(1834—1896),法裔英国漫画家和作家。
[13] 原文为法语。
[14] 原文为法语。
[15] 沃尔特·佩特(1839—1894),英国著名文艺批评家、作家,1873年出版《文艺复兴史研究》,提出“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主张,成为唯美主义运动的理论家和代表人物。佩特将审美感觉视为人生的唯一重要经验,认为人生的成功就是通过艺术审美摆脱庸俗的功利追求,让“宝石般的强烈火焰一直燃烧”。
[16] 德国作曲家瓦格纳的著名四部曲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