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当然很对。阿申顿已经断定,在凯普尔身上耗费再多心思也是徒劳无益的。虽然这个人无疑不会对出卖自己的雇主感到一丝歉疚,但至少他肯定是不可信任的。他的妻子对他影响太大了。再说了,不管他嘴上对阿申顿怎么说,他心里还是深信同盟国会在战争中获胜,而他一心想要站到胜者一边。这么说来,凯普尔必须得下大牢,可是如何能做到呢,阿申顿没什么头绪。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说话声。

“你在这儿啊,我们还在纳闷儿,不知道你躲到哪儿去了。”

他扭头看去,只见凯普尔夫妇正朝他走来。两人手拉着手。

“原来你是在默默欣赏这里的风光啊。”凯普尔望着周围的景色说道,“好美啊!”

凯普尔太太攥紧了双手。

“天哪,太美了[10]”她惊呼,“太美啦![11]一看到这蓝蓝的湖水和山上的白雪,我禁不住要,就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那样,只想对瞬息不停的时光大喊一声:停一下吧!”

“要比在英国好吧?那里硝烟四起,处处警报,不是吗?”凯普尔说道。

“好多了。”阿申顿应道。

“顺便问一句,你从英国出来时遇到过什么麻烦吗?”

“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我听说现在过境会遇到很多麻烦。”

“我过境时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我觉得他们都不太检查英国人的。我看他们检查护照也是敷衍了事。”

凯普尔和他妻子迅速互递了个眼色。阿申顿不明白他们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如果就在阿申顿正在思考有无可能让凯普尔回英国的这当儿,凯普尔的脑子里正好也在琢磨这件事,那可真的是无巧不成书了。过了会儿,凯普尔太太提议该回去了。他们便一起沿着树荫下的山间小径下山了。

阿申顿很警觉,可是眼下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样无可作为的感觉使他很恼火),他只好等待时机出现时能及时抓住。两三天后发生了一件事,使他确信自己的猜疑不是空穴来风。那天上午凯普尔太太在上课时突然说道:

“我丈夫今天去日内瓦了,他在那儿有些事要办。”

“是吗,要去好多天吗?”阿申顿问。

“不,只去两天。”

撒谎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擅长的。不知道为什么,阿申顿能感觉到凯普尔太太此时在说谎。如果她只是提到了一件跟阿申顿没啥关系的事,她的神态应该显得更无动于衷。阿申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凯普尔该不是被召到伯尔尼去见他那位心狠手辣的德国情报头子了吧?随后他找了个机会随口对女侍者说了一句:

“你这些日子可以少干点活儿了吧,小姐[12],我听说凯普尔先生去伯尔尼了。”

“是的。可他明天就回来了。”

这证明不了什么,但多少也算一条可以顺藤摸瓜的线索。阿申顿在琉森认识一个瑞士人,乐意帮别人临时跑个腿办点急事,他便找到了此人,托他捎一封信到伯尔尼去。说不定那里的眼线可以盯上凯普尔,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第二天凯普尔又同他的妻子在晚餐桌上露面了,但他见了阿申顿连个招呼都没打,两口子吃完饭就直接上楼了。他们看上去心事重重。平时精神十足的凯普尔,此时却耷拉着双肩,头也不抬,目不斜视。第二天阿申顿收到了伯尔尼送来的回信:凯普尔是去见了冯·P少校。至于少校对凯普尔说了些什么,应该是不难猜测的。阿申顿太知道他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了:这家伙蛮横凶残,脑子聪明,不择手段,说话从不留情。他们可能再也不能容忍凯普尔整天在琉森游山玩水,什么正事都不干了。他该回英国去了。纯属猜测吗?当然是猜测,可是干这一行不就是这样吗?给你一块动物的颚骨,你就得推断出是什么动物。阿申顿从古斯塔夫的话里听出来了,德国人想要派一个人到英国去活动。他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是凯普尔去,那他现在就要开始忙活起来了。

凯普尔太太又来给他上课时,显得无精打采,心神不宁。她一脸倦容,双唇紧闭,说不出话来。阿申顿立刻想到,这两口子大概整夜都在说话。他巴不得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她是催促他去呢,还是劝说他不要去?吃午饭时阿申顿又观察了他们一番。事情确有蹊跷。他们几乎没怎么交谈,而平时他们彼此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早早吃完就离开了,等阿申顿吃完走进大厅时,他发现凯普尔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你好。”他乐呵呵地招呼阿申顿,但他明显是故作热情,“你挺好的吧?我去了趟日内瓦。”

“我听说了。”阿申顿应道。

“过来跟我一块儿喝杯咖啡吧。我太太头疼。我叫她去躺会儿。”这时他那闪烁不定的绿眼睛里出现了一种神情,阿申顿不解其意,“她其实是有些担忧。可怜的女人,我想要回英国去了。”

阿申顿的心猛地怦怦直跳,但他脸上仍不动声色。

“噢,要去很长时间吗?我们会想你的。”

“不瞒你说,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实在有些受不了啦。战争看来还要持续几年,我不能一直闲在这里没事干。再说,我也闲不起啊,我得挣钱养活自己。不错,我是娶了个德国老婆,可我终究还是个英国人嘛,去他的,我要尽我的一份力。如果我泡在这里苟且偷生,等到战争结束也没有为自己的国家出一份力,以后我怎么回去面对我的朋友?当然我太太是站在德国人的立场看问题的,我不妨跟你直说,她有些心烦意乱。你也知道女人都是怎样的。”

阿申顿这下终于知道他刚才在凯普尔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什么了:是恐惧。他面临灾难了。凯普尔不想去英国,他只想安然待在瑞士。同时,阿申顿也知道了凯普尔去伯尔尼见到少校时,少校都对他说了什么。他必须去,否则他就拿不到薪水了。当他告诉了妻子事情的经过时,他妻子说了什么?他希望妻子能再三要求他别去,但显而易见,她没有那么做;或许他也不敢告诉妻子他心里有多害怕,因为在她眼里,她的丈夫总是开开心心的,有魄力,敢于冒险,天不怕地不怕,只是这个被自己的谎言束缚住手脚的男人,眼下却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其实只是个卑劣猥琐的懦夫而已。

“你会带妻子一起走吗?”

“不,她还留在这里。”

看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凯普尔太太会留下来接收他的密信,再把信中的情报转发给伯尔尼。

“我离开英国太久了,都不知道该如何参与到战争的工作中去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

“嗯,我是这么想的,或许我也能干你这一行。不知你是否可以帮我给稽查局的什么人写一封介绍信。”

阿申顿几乎要惊叫出声,做出慌张的动作,就差那么一丁点儿才没有露馅儿,这只能说是个奇迹!不过,他大吃一惊并非因为凯普尔的请求,而是因为他自己在这一瞬间突然领悟到的一件事。他真是太蠢了!他一直都在苦恼,认为自己是在琉森浪费时间,无所作为,现在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凯普尔终于要去英国了,可事实上这又绝不是因为他的什么聪明才智。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是无功可邀的。此刻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他会被派到琉森来,按上头吩咐的介绍自己的背景,适当提供一些情报,到头来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德国情报部门能在稽查局安插一名特工是多么美妙的事,而格兰特里·凯普尔,派这人去做卧底再合适不过了,天赐良机,他又认识了一个在稽查局工作的人。真是太幸运了!冯·P少校是个有文化修养的人,他一定会搓着双手,念念有词地说:Atultum facit fortuna quem bult perdere.[13]这是阴险的R设下的一个圈套,而在伯尔尼的那位冷酷的少校落入了圈套。阿申顿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却大功告成。他想到R竟把他当傻瓜耍弄,差点儿要笑出声来。

“我跟我部门的头儿关系挺好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写一张便条给他。”

“这正是我想要的。”

“不过我只能照实情写。我必须说我是在这里认识你的,只认识你两个星期。”

“当然。不过你会替我美言几句的吧?”

“没问题。”

“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得到签证。据说还挺麻烦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果有一天我要回国,他们不给我签证,我可会大怒的。”

“我该去看看我太太怎么样了。”凯普尔突然站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能拿到你的介绍信?”

“随你方便吧。你马上要走吗?”

“越快越好。”

凯普尔上楼去了。阿申顿故意又在大厅里继续坐了一刻钟,以便让自己显得从容自在,然后上楼去写了两封密信。一封写给R,通知他凯普尔即将去英国,另一封是要伯尔尼那边做出安排,在凯普尔去办理签证时立即签发给他,不要多问。这两封密信他立即发出了。晚上他下楼去吃晚饭时,交给了凯普尔一封言辞恳切的介绍信。

隔了一天,凯普尔离开了琉森。

阿申顿耐心等待。他继续每天上一小时德语课,由于凯普尔太太教得很认真,他现在德语说得相当流畅了。他们经常谈论歌德和温克尔曼,谈论艺术、人生和旅行。弗利兹静静地蹲在她的椅子边。

“这狗想它的主人了。”她说着,扯了一下它的耳朵,“它只跟他亲,它还能忍受我,也只是因为我是他的人。”

每天上完课,他都会去库克旅行社看看有没有寄给他的信——所有发给他的信件都是寄到这里的。在接到新的指示之前他不能擅自行动,不过他相信R肯定不会让他闲在这里没事干的;眼下暂时只能耐心等待。很快他收到了驻日内瓦领事的来信,信中说凯普尔已在那里办了签证,并已动身去法国了。看完这封信后,阿申顿便到湖边去溜达了一圈,在回来的路上碰巧看见凯普尔太太从库克旅行社出来。他猜想她的信件也都寄到这里。他走上前去。

“收到凯普尔先生的信了?”

“没有。”她说,“我想还不会这么快就能来信吧。”

他走在她旁边。她显得有些失望,但还不算焦虑;她知道战争时期邮件总是不太准时的。可是第二天上课时他明显看出她心不在焉,一心只想早点下课。邮件是中午十二点送到,差五分钟时她看了看手表,又看了他一眼。虽然阿申顿知道她根本不会收到信,但他还是不忍心让她的心老这么悬着。

“要不今天就上到这里吧,我知道你要去库克。”阿申顿说。

“谢谢。你真好心。”

过了会儿阿申顿也去了库克旅行社,他看到凯普尔太太站在旅行社的办公室中央,满脸愁容。她一见到阿申顿就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

“我丈夫答应过一到巴黎就给我写信。我可以肯定有寄给我的信,可那些愚蠢的家伙竟说没有。他们办事太马虎了,真不像话!”

阿申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办事员在一大捆邮件中查看有没有寄给阿申顿的信时,她再次走到了柜台前。

“请问下一批从法国来的邮件什么时间到?”

“通常五点左右会有信送来。”

“那我到时候再来。”

说罢,她转身急匆匆地出去了。弗利兹夹着尾巴跟在她身后。毫无疑问,她已经预感到出事了,心里害怕极了。第二天上午她脸色特别难看,应该一夜都没合眼。课上到一半时,她猛地站了起来。

“务必请你原谅,索莫维尔先生,我今天不能给你上课了。我不舒服。”

没等阿申顿说话,她已经慌慌张张地跑出房间去了。当天晚上他收到了她写的一张便条,说她很抱歉无法继续给他上课了。她没有说原因。此后他就没怎么见到她。她也不再去餐厅吃饭了;除了中午和下午去库克旅行社之外,显然她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阿申顿可以想象到她是怎样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房间里,满心焦灼带着惊恐。谁能不对她产生恻隐之心呢?他自己也有大把的时间不好打发。他看了不少书,也写了一点儿东西。他还租了个独木舟,到湖上去悠闲**桨。终于,在一天上午,库克旅行社的办事员递给了他一封信。信是R寄来的。表面上就是一封普通的商业信函,但是他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很多内容。

信是这么开始的:

尊敬的先生。您自琉森发出的物品及所附来信均已送达。您迅速地执行了我们的指示,不胜感激。

信的后面大致都是这样的内容。R的语气中透着狂喜。阿申顿由此猜想,凯普尔已经被捕,因其所犯的罪而受到了惩罚。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令人惊恐的画面:清晨。一个阴冷昏暗的清晨,细雨绵绵,一个蒙着眼睛的男子靠墙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军官一声令下,一阵排射,射击队中有个士兵转过身去,用枪柄撑住身子,使劲呕吐起来。那名军官脸色更苍白了,而阿申顿吓得快要晕过去了。凯普尔该会多害怕啊!泪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的模样真是惨不忍睹。阿申顿哆嗦了一下。他按信中的指令去售票处买了一张去日内瓦的车票。

在他等着找零钱的时候,凯普尔太太走了进来。阿申顿看到她的模样大吃一惊。她浑身邋遢,头发蓬乱,眼圈红肿,面如死灰。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前,问有没有她的信。办事员摇了摇头。

“对不起,女士,还是没有。”

“可你再找找,再找找,你肯定没有吗?请你再找一找。”

她的说话声悲哀得让人心碎。办事员耸了耸肩,把所有的信件全取出来,又翻检了一遍。

“没有,真的没有,女士。”

她嗓音沙哑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她的脸痛苦得扭成了一团。

“哦,老天爷,哦,老天爷!”她呜咽道。

她转过身来,泪水从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在那一刻,她突然像个盲人一样站在那里摸索着,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就在这时,一件惊人的事发生了。那条小猎犬弗利兹突然蹲到地上,昂起头,发出了一声很长、很长的哀号。凯普尔太太惊恐地瞪着它,她的眼珠子看上去就像真的要蹦出来了似的。这几天的可怕悬念,一直在揪着她的心的疑惑,此刻已不再是疑惑了。她瞬间明白出了什么事。她像个瞎子似的跌跌撞撞走到了街上。

[1] 原文为法语。

[2] 原文为德语。

[3] 原文为德语。

[4] 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罗伯特·布里吉斯的诗作《过客》的开头两行。

[5] 原文为德语。

[6] 源出十二世纪在欧洲流传的一个浪漫爱情悲剧,讲述爱尔兰公主伊索尔德与敌对国的康沃尔郡骑士特里斯坦之间曲折的爱情故事。德国作曲家瓦格纳于1865年根据这个故事创作的著名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被誉为现代音乐的开山之作。

[7] 原文为法语。

[8] 沃尔特·萨维奇·兰多(1775—1864),英国诗人,以热爱大自然著称。

[9] 原文为法语。

[10]原文为德语。

[11] 原文为德语。

[12] 原文为德语。

[13] 拉丁语,古希腊名言,意为命运欲灭之,必先令其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