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短篇小说全集:第14册 朱莉娅·拉扎里2(1 / 1)

“要是我出卖了朋友,结果还要去蹲十年牢房,那我真的太傻了。”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可以相信我们会说到做到。要不是因为昌德拉,你对我们一丁点儿都不重要。你对我们没什么害处,我们何必费事花钱把你关进监狱去?”

她思索了片刻,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仿佛她已发泄完了心头的情绪,突然变得头脑清醒、通情达理了。

“你说吧,要我写什么?”

阿申顿迟疑起来。他觉得这封信要写得多少像她自己写的那样,但他必须斟酌一番,措辞不能太流畅,也不能太文雅。他知道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往往容易言辞夸张做作,不论在书里还是在舞台上,总会让人感觉虚假,所以作者必须着力让他笔下的人物说话更简单,不要动不动就强调,哪怕在实际生活中是这样的。这是个严肃的时刻,可是阿申顿却觉得仿佛置身喜剧中。

“我没想到我爱上了一个胆小鬼。”他开始口述,“如果你真心爱我,那么我要你过来你就不可能犹豫……在‘不可能’下面画上两道线。”他继续说下去,“我告诉你了,没有危险。如果你不爱我,你不来是对的。你不用来了,回柏林去吧,你在那里会很安全。我受够了。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我等你等得都生病了,我每天都在念叨,他就要来了。你要是爱我就不会这么犹豫不定。我总算看清楚了,你并不爱我。我现在想起你就厌烦。我身上没有钱,住的旅馆糟透了。我没必要再待下去了,我可以在巴黎找个人订婚。我有个朋友在那儿,他认真向我求过婚。我在你身上浪费的时间够多了,可你看看我得到了什么。就这样结束吧,再见了。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我这样爱你的女人了。我无法拒绝我那个朋友的求婚,所以我已经给他发了电报,一收到他的回电我就马上去巴黎了。你不爱我,我不怪你,那不是你的错,可是你要明白,我要是再这么浪费生命,那我就是个傻子。谁也不能永远年轻的。再见,朱莉娅。”

阿申顿读了一遍她写好的信,他并不是十分满意。但是他只能做到这样了。好歹还有几分像是真的,这并非文字之功,而是因为她英文不好,是照着读音写的,拼写就更不成样子,字迹像是小孩子写的,有些字她画掉了重写,有些词句她写成了法语。还有好几处泪水落在纸上,模糊了墨迹。

“我不打搅你了。”阿申顿说,“或许下次再见到你时,我就能告诉你获得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请问你打算去哪里?”

“西班牙。”

“那好。我这就去把该准备的全替你准备好。”

她耸了耸肩。阿申顿离开了她。

现在阿申顿除了等待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当天下午他便派人去洛桑送信了,第二天一早他又去码头接船。紧挨着售票处有一间候船室,他吩咐两名警探在这里待命。每当一条船到达时,乘客都要沿着码头排队,依次接受护照检查后才能获准登岸。如果昌德拉来了,出示了他的护照,他的护照很可能是某个中立国签发的假护照,这时他会被要求等一下,阿申顿会对他进行辨认,辨认无误后他就会被逮捕。阿申顿看着船靠岸后,船上的乘客都聚集在舷梯口时,他竟感到一阵激动。他仔细审视着每一名乘客,但他没有看到一个看上去像是印度人的乘客。昌德拉没有来。阿申顿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经打出了他的最后一张王牌。在托农登岸的乘客也就六七个人,当这些人都接受过检查,各自上岸后,阿申顿在码头上慢慢溜达起来。

“得了,我们白忙了。”他对刚才在检查护照的费利克斯说,“我想要看到的这位先生没有露面。”

“我这里有一封信要给你。”

他递给阿申顿一封写着拉扎里夫人收的信,阿申顿一眼就认出了昌德拉·拉尔像蜘蛛网似的笔迹。就在这时,一艘从日内瓦出发开往洛桑终点站的轮船正渐渐驶入视线,这艘轮船每天早上在反方向的航班开出后二十分钟到达托农。阿申顿突发奇想。

“捎这封信来的人在哪儿?”

“他在售票处。”

“快去把这封信交给那人,让他去退给要他捎信的人。他要跟那人说,他把信送到那位女士手里了,可人家不收,又原封退回了。如果那个人还要他再捎一封信,他就说,再捎信没什么意义了,人家已经在装箱打包,要离开托农了。”

他看到信递给了那个人,给他的指示也都交代了,这才回到小山上他住的那所小屋去了。

昌德拉可能会坐下一班船来,那班船五点左右到达,阿申顿正好在那个时间与一名在德国活动的特工有一个重要约会,他便提前告诉费利克斯他有可能会晚到几分钟。不过,如果昌德拉来了要把他拖住一会儿也不难,反正他要坐的到巴黎去的那趟火车要八点过后才开。阿申顿处理好公务后,悠闲地漫步下山朝湖边走去。天还没黑,从小山顶上可以看到那条船已经离岸。时间有些紧急了,他本能地加快了脚步。忽然他看到有个人朝他跑来,他认出了就是那个捎信的人。

“快,快。”那人大声喊道,“他来了。”

阿申顿的心在他的胸口怦怦直跳。

“总算来了。”

他也跑了起来,两个人一齐跑的工夫,那人气喘吁吁地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他把那封未开启的信送了回去。当他把信递到印度人手里时,他一下子脸色煞白,看上去好可怕(“我从没想到过一个印度人也能脸色这么白的。”他这么说),然后他把手里的信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不明白他自己送出去的信怎么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流满了两颊。(“那副哭相很怪异,你也知道,他很胖。”)他说了一些话,可那人听不懂,他便用法语问那人,去托农的船什么时间开。那人登上甲板后四处张望了一圈,没有看到他。然后才发现他缩在一件大袍子里,帽檐压得低低的,一个人悄悄站在船头。船开后,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对岸的托农。

“现在他在哪儿?”阿申顿问。

“我先下船了,费利克斯先生要我马上来找您。”

“我估计他们把他扣在候船室了。”

他们跑到码头上时阿申顿已上气不接下气。他一头冲进了候船室。屋里有一群人扯着嗓子比比画画地嚷嚷着,他们围着躺在地上的一个男人。

“出什么事了?”他大声问道。

“看吧。”费利克斯先生说。

躺在地上的是昌德拉,他两眼圆睁,口中流出一道白沫,人已经死了,身体抽搐得变了形。

“他自杀了。我们已经派人去请医生了。可是他很快就没气了。”

阿申顿感到浑身一阵战栗。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这个印度人上岸后,费利克斯根据资料描述认出了这就是他们要缉拿的人。船上只有四名乘客,他走在最后。费利克斯故意慢吞吞地检查前面三人的护照,最后才检查他的护照。那是一本西班牙护照,各项记录无误。费利克斯问了些例行公事的问题,并一一写在公文纸上。然后他抬头看着他,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请到候船室来一下,有一两个手续要办。”

“我的护照不合格吗?”印度人问道。

“完全合格。”

昌德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跟着警官走到了候船室门前。费利克斯打开门后,就站在了门边。

“请进吧。”

昌德拉进去后,那两名警探立即站起身来。他肯定马上看出来那是两名警官,因而明白自己落入圈套了。

“请坐,”费利克斯说,“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你回答。”

“这里太热了。”他说,事实上这屋里真的点了一个火炉,把屋里烤得跟蒸笼一般,“我得脱掉我的外套,如果你们允许的话。”

“没问题。”费利克斯客气地答道。

他脱掉了他的外套,显然费了好大劲儿才脱下来,然后转过身去,把外套搭到一把椅子上。接着,还没等大家看出发生了什么,他们就惊异地看到他踉跄了一下,便重重地栽到了地上。就在他脱外套的工夫,他已设法将一只瓶子里的东西吞了下去,这瓶子还紧攥在他的手里。阿申顿拿起瓶子嗅了嗅,他闻见了一股浓烈的杏仁味。

大家一直围着躺在地上的这个死人呆呆看着。费利克斯心怀歉疚。

“上级会很生气吗?”他紧张不安地问。

“我认为这不是你的错。”阿申顿说,“好歹他不能再作恶害人了。在我看来,他这么了结自己倒也不错。想到他会被处决我总有些不好受。”

过了几分钟,医生赶到了,宣布他已经死亡。

“是氰化钾。”他对阿申顿说。

阿申顿点点头。

“我现在就去见拉扎里夫人。”他说,“如果她想再住上一两天,我会同意。不过她要是今晚就想走,当然也可以。你是否可以去通知在警局值班的人放她走?”

“我自己也会在警局的。”费利克斯答道。

阿申顿再次登上小山。夜幕已经降临,空气寒冷,但天空无云,月光明亮,一弯细细的新月挂在空中,发出闪亮的白光,不觉三次伸手去摸放在衣袋里的钱。他走进旅馆时,立刻感到一阵反胃:四周冷冰冰的,了无生气,空气中散发着卷心菜和炖羊肉的气味。大厅的墙上贴满了铁路公司的彩色海报,为法国城市格勒诺布尔和卡尔卡松,还有诺曼底的海滨浴场做广告。上楼后,他在朱莉娅·拉扎里的房门上敲了一下便推门进去。只见她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灰心丧气,显然是在发呆。她在镜子里看见阿申顿走了进来,一看见他的脸,她顿时脸色大变,猛地跳了起来,把椅子都碰翻了。

“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满脸煞白?”她喊叫道。

她转过身来,注视着阿申顿的脸,她的五官渐渐扭曲,变得惊恐万状。

“他被抓住了?”她气急败坏地问道。

“他死了。”阿申顿答道。

“死了!他是服毒药了。他还来得及做这事。他总算逃脱了你们的手掌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他服毒了?”

“他一直随身带着的。他说过,英国人永远别想活捉他。”

阿申顿思索了片刻。她很好地守住了这个秘密。他也能想象得到昌德拉有可能会是这个结局,但是没想到这么充满戏剧性。

“好吧,现在你自由了。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人会阻拦你了。这是你的车票和护照,还有你被捕时身上带着的钱。你还想见一下昌德拉吗?”

她吃了一惊。

“不,不见了。”

“是没必要了。我以为你或许还放不下。”

她没有哭。阿申顿猜想她已心力交瘁。她忽然显得无动于衷。

“今晚会有电报发到西班牙边境,指示那里的负责人对你放行。如果你愿意听我一句,还是尽早离开法国吧。”

她没有说话。阿申顿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便准备告辞。

“很抱歉我之前只能严厉对待你。现在我想你最难熬的时候总算过去了,让我略感欣慰。你朋友的死一定让你深感悲痛,希望时间可以缓解你的悲伤。”

阿申顿微微欠了欠身,转身朝门口走去。可是朱莉娅叫住了他。

“稍等一下,”她说,“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我想你还是有点儿仁慈之心的吧。”

“如果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我愿意效劳。”

“他们准备怎么处置他的遗物?”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接着她说了一句话让阿申顿困惑又惊讶,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那里有一只手表是我去年圣诞节送给他的,花了我十二镑。我能要回来吗?”

[1] 原文为法语。(若无特别说明,本篇用楷体字标识的均为法语,后文不再单独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