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无毛墨西哥人现在穿的是他来时旅途中穿的那身衣服,戴上了浅色假发,完全变了个人。他看上去更高大了,也更显得花里胡哨,连容貌都完全不一样了。他两眼闪光,似乎兴致勃勃。他瞥了阿申顿一眼。
“你怎么脸都白了,我的朋友!你不会是真的吓坏了吧?”
“文件到手了吗?”
“没有,他没带在身上。他身上只有这些。”
他把一只鼓鼓的钱包和一本护照放到桌上。
“我不要这些。”阿申顿马上说,“拿走吧。”
无毛墨西哥人耸耸肩,把钱包和护照又放回到自己的口袋里。
“他的腰带里有什么?你不是说他总在摸自己的腰部吗?”
“只有钱。我翻了他的钱包,里面只有私人信件和女人的照片。他一定是今晚跟我出去之前把文件锁在手提箱里了。”
“见鬼!”阿申顿骂了一句。
“我有他房间的钥匙。我们最好去检查一下他的行李。”
阿申顿感到一阵作呕。他迟疑不定。无毛墨西哥人不失善意地微笑了一下。
“没有危险的,amigo[7]。”他说,那口吻好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可要是你不想去,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不,我跟你一起去。”阿申顿说。
“旅馆里没有人醒着,安德里亚蒂先生也不会打扰我们了。你要不要把鞋子脱了?”
阿申顿没有作答。他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留意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他解开鞋带,脱下了鞋。墨西哥人也脱了鞋。
“你打头,”他说,“往左拐,沿着过道一直向前走。三十八号房间。”
阿申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过道上灯光很暗。他能感觉到他的同伴从容不迫,而自己却紧张得七上八下,这使他很恼火。他们走到那个房门口,无毛墨西哥人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一下,开门进去。他开了灯,阿申顿跟在他身后进屋,随手关上门。他注意到百叶窗关着。
“现在没事了。我们可以慢慢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试了一两把,就咔嗒打开了手提箱,里面都是衣服。
“不值钱的东西。”墨西哥人一边把衣服翻出来,一边轻蔑地说,“我自己的原则是,一分钱一分货,买最贵的到头来反而更便宜。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档次高不高。”
“你不说话不行吗?”阿申顿问。
“碰到一点点的危险,每个人反应不一样。我遇到危险只会感到兴奋,可是你却会发脾气,amigo。”
“你知道吗,我害怕了,可你却不怕。”阿申顿坦率地说。
“这只是胆量问题。”
他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一边快速却很仔细地摸几下。衣箱里没有任何文件。他取出折刀,割开了箱子的衬里。这箱子也是劣质品,衬里是粘在箱子里的,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夹层。
“文件不在这里。一定是藏在房间里什么地方了。”
“你确定他不会存放在哪个办公室里了吗?比如某个领事馆?”
“他除了剃胡子那会儿,根本没有一分钟离开过我的视线。”
无毛墨西哥人打开抽屉和衣柜看了看。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他又看了看床底下、床里面、床垫下面,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寻找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阿申顿感觉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会不会交给楼下前台保管了?”
“那我会知道的,而且他也不敢。不在这个屋里。我弄不懂了。”
他犹豫不定地在屋里四处张望,皱起眉头,竭力想要解开这个谜。
“我们出去吧。”阿申顿说。
“等一等。”
无毛墨西哥人跪到地上,把衣服很快叠得整整齐齐,重新放回到衣箱里。他锁上箱子,站起身来,关了灯,悄悄地打开门,探头向外面望了一下,然后向阿申顿招招手,一闪身溜出了门。等阿申顿跟着他出门后,他回过身来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同阿申顿一起回到了阿申顿的房间里。他们进屋插上门闩后,阿申顿擦了擦汗涔涔的双手和脑门儿。
“谢天谢地,总算安全离开了!”
“本来就没有丝毫危险的。只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没有找到文件,上校会发火的。”
“我坐五点钟火车去罗马。到那里后我可以发电报请示。”
“也行,我同你一起走。”
“我觉得还是早些离开这个国家为好。明天有一趟去巴塞罗那的船。我觉得你不如坐那趟船走,如果有事,我可以到那里去找你。”
无毛墨西哥人微微一笑。
“原来你是要尽快把我甩掉。那也行,我不想碍你的事,可以原谅你在这种事情上缺乏经验。我就去巴塞罗那吧,我有西班牙的入境签证。”
阿申顿看了一看手表。刚过两点,他还有差不多三个小时要等。他的同伴从容自在地给自己卷了一支烟。
“去吃点儿消夜怎样?”他问道,“我饿死了。”
阿申顿一想到吃的不觉有些反胃,但他口渴得厉害。他不想同无毛墨西哥人一起出去,可他也不想独自待在旅馆房间里。
“这么晚了,能到哪里去吃?”
“跟我走吧。我会带你找到一个地方的。”
阿申顿戴上帽子,提上公文包,两人一起下了楼。他们看到旅馆的门房躺在大厅里的一个垫子上睡得很沉。他们轻轻地走过前台,免得惊醒他。阿申顿一眼看到了前台标着他的房间号的信格子里有一封信。他取了出来,看到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他们悄悄地走出了旅馆,随手拉上了门,然后快步走远。走了一百码开外有一盏路灯,阿申顿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读了一遍。信是领事馆写来的,上面写着:“附上今晚收到的一封电报,恐有急事,特派人送到你的旅馆。”看来这封信早在午夜前阿申顿在房间里时就送到了。他撕开电报一看,是用密码发的。
“算了,只好等会儿再看啦。”他自言自语道,随手把电报放回到口袋里。
无毛墨西哥人熟门熟路地走在这些没有行人的街道上,阿申顿跟在他身旁。最后,他们走进了一条阴森森的死胡同里,那里有一家小饭馆,他们走了进去。
“这里可不是丽兹大饭店。”他说,“不过到了夜里这个钟点,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有可能弄到一些吃的。”
阿申顿跟着墨西哥人走进了一间乌烟瘴气的狭长餐厅,餐厅里的一头坐着一个干瘦的年轻人在弹钢琴,两侧靠墙摆着一些桌椅,桌边坐着一些男男女女,有的在喝啤酒,有的在喝葡萄酒。那些女人都不算年轻,还涂脂抹粉,难看极了,她们都在寻欢作乐,吵吵闹闹,同时又无精打采。阿申顿和无毛墨西哥人进来时,她们的目光都向他们两人射来。他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阿申顿故意转过脸去要躲开那些挑逗的眼神,她们只要有机会同他四目相遇就会两眼放电。那个干瘦年轻人弹起了一支快节奏的曲调,马上有几对男女起身跳起舞来。由于男舞伴不够,几个女人相伴而舞。将军点了两盘细条意面、一瓶卡普里酒。酒一送来,他便狂饮下满满一大杯,然后一边等着上面条,一边打量起坐在其他桌边的女人。
“你想跳舞吗?”他问阿申顿,“我要去请一个姑娘陪我跳一曲。”
他站了起来,阿申顿看着他走到一个至少还算是明眸皓齿的女人面前发出邀请,那女人站了起来,他便搂住她跳起了舞。他舞跳得很好。阿申顿看到他开始说话了,那女人咯咯笑了几声,刚才接受他邀请时还是无动于衷的神情,现在顿时变得兴趣盎然。很快,他们两人便嘻嘻哈哈地有说有笑了。跳完一曲,他把舞伴送回她的桌边,自己回到阿申顿身边坐下,又喝了一杯酒。
“你觉得我找的那姑娘怎么样?”他问,“挺不错的吧?跳舞挺好的啊!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跳?这个地方还不错吧?你可以相信我总能找到这样的地方。我有直觉。”
舞曲再次响起。那女人看看无毛墨西哥人,他用大拇指指了一下地板,她便一跃而起。他把上衣扣子扣好,弓起背,站在桌边等着那女人走过来。他一把挽住她,快步跳了起来,两人又说又笑,这时他已经同餐厅里的所有人都混熟了。他流利地说着带有西班牙口音的意大利语跟大家开玩笑。每个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这时,侍者端来了满满的两大盘面条,墨西哥人看到面条立刻停下不跳了,也没送他的舞伴回到她的桌边去,只顾自己急匆匆地过来吃面。
“我快饿扁了。”他说,“可我晚饭吃得挺多的啊!你晚饭是在哪里吃的?你不想吃点面条吗?”
“我没有胃口。”阿申顿说。
可他说完这话还是吃了起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也已经饿了,无毛墨西哥人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他两眼发光,嘴里还叨叨个不停。就那么一会儿,他的舞伴已经把自己的底细全都告诉了他。此刻他在转述给阿申顿听。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面包,又要了一瓶葡萄酒。
“喝点儿葡萄酒算什么?”他不屑地说,“葡萄酒根本不算酒,顶多也是香槟而已,甚至都不解渴。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好些了,amigo?”
“我只能说是的。”阿申顿微笑道。
“锻炼,你就是缺少锻炼。”
他伸出手拍了拍阿申顿的胳膊。
“那是什么?”阿申顿惊叫道,“你袖口上的污渍是什么?”
无毛墨西哥人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袖。
“你说那个?没什么。就是血而已。我出了点小状况,割到自己了。”
阿申顿没再说话。他抬眼去看挂在门口的时钟。
“你急着要去赶火车?让我再跳一曲,然后就陪你去车站。”
无毛墨西哥人站起身,无比自信地把坐得最近的一个女人拉到怀里,翩翩起舞。阿申顿闷闷不乐地瞧着他。这个戴着金黄色假发、脸上没有一根汗毛的家伙,看上去活像个妖怪,可是他的舞姿却轻盈优美,简直无与伦比;他的双脚不大,在地上挪动起来非常平稳,很像猫爪或者虎爪。他的动作富有节奏,一眼就能看出他那穿戴俗气的舞伴已经为他灵动的舞姿陶醉了。他的脚趾、搂着舞伴的长长手臂,还有随着臀部神奇摆动的长腿,仿佛他浑身上下都涌动着音乐似的。尽管他的模样古里古怪、邪气十足,可现在看着他跳舞的样子却让人感到他身上有一种猫一般的优雅,甚至可以说是优美,使你不由得暗暗感到一种羞答答的着迷。他让阿申顿想到了古老的阿兹特克人雕刻的石像,充满粗犷的野性和活力,看上去有些残暴和恐怖,然而又隐隐透露着一种忧郁又深邃的美感。尽管如此,他还是巴不得离开这个人,让他独自在这个乌烟瘴气的餐厅里跳一夜的舞。但是他知道自己有正经事要跟他了结。想到这件事他不免有些苦恼。他有任务要完成,要交给曼努埃尔·卡蒙纳一笔钱,从他手里交换一些文件。糟糕的是,现在文件没有着落,至于别的事,阿申顿一无所知——他也不想知道。无毛墨西哥人跳着舞步从他身边经过,欢快地跟他挥挥手。
“音乐一停我就过来,你先付账,我跳完就走。”
阿申顿真恨不得能钻进他的脑袋里去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甚至都无法猜测这是个怎样的脑袋。过了会儿,墨西哥人用他香喷喷的手帕擦着脑门儿上的汗回来了。
“你玩得尽兴吗,将军?”阿申顿问他。
“我总是玩得很痛快的。这些烂货,可我在乎什么呢?我就喜欢有个女人搂在怀里,感受她的身体,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慵懒、双唇轻启,感受到她对我的欲火融化了她的骨髓,就像黄油在阳光下融化一样。都是些烂货,可也是女人哪。”
他们走到街上。墨西哥人建议步行,因为这个时间在这一带是不可能叫到出租马车的。在这个满天繁星的夏夜,四周寂然无风。他们一路走着,四周的寂静就像一个死人的幽魂一样伴随着他们。他们快走到车站时,路边的房屋突然显得更灰暗了,线条更僵直,明显可以感觉到天快要亮了。黎明前的夜色令人不寒而栗。这个时刻总会让人心里产生恐惧,突然间感到焦虑,这好像是亿万年前流传下来的恐惧,让人莫名害怕再也等不来天明。但是他们一走进车站,又再次感受到被夜晚包围了。有一两个搬运工走来走去,好像谢幕以后在拆除布景的后台工作人员一样。两个身穿灰暗制服的士兵纹丝不动地站着。
候车室里空无一人,但是阿申顿和无毛墨西哥人还是走到最隐蔽的地方才坐下。
“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我要看看这封电报说了些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电报,又从公文包里取出密码本。那时他用的密码不是很复杂,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另一部分是写在一张纸片上给他的,他在离开协约国国境之前把它背下来后就销毁掉了。阿申顿戴上眼镜开始翻译电报。无毛墨西哥人坐在长椅上的一个角落里,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他非常平静地坐在那里,丝毫不理会阿申顿在干什么,自顾自地享受着得来不易的片刻安宁。阿申顿对照密码把一组一组的数字译出来,逐字写在一张纸上。他译电报有自己的方法,那就是在译出全文之前不去思考电文的意思,因为他早就发现,如果每译出一个字就去琢磨意思,往往会过早下结论,有时会导致误解。所以他只是机械地译出一个个字,把它们逐一写在纸上,不去注意这些字的意思。最后译完全文后,他读出了如下电文:
“康斯坦丁·安德里亚蒂因病滞留比雷埃夫斯,未能启程。即回日内瓦待命。”
阿申顿起先没有看懂这是什么意思。他又读了一遍。随即,他从头到脚浑身发抖,终于失去了自制,他压低嗓门儿,用粗哑、惊恐、愤怒的声音低吼道:
“你这个该死的蠢货,你杀错了人。”
[1] 法国浪漫时期著名音乐家夏尔-弗朗索瓦·古诺(1818-1893)脍炙人口的名作。
[2] 原文为法语。
[3] 原文为法语。
[4] 原文为法语。
[5] 原文为法语。
[6] 意大利语,意为让我们随遇而安吧。
[7] 西班牙语,意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