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恐怕病得很重啊,金小姐。”

阿申顿好像看到了那双眼睛里闪过一道愤怒的光,他只能认为老太太是被他的废话激怒了。

“你可以在这儿等着?”医生问他。

“当然可以。”

听说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前台值夜班的人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是金小姐的房间打来的,可是他拿起听筒却听不见有人说话。铃声不停地响,他便跑上楼去敲房门。无人应门,他用酒店的钥匙开门进去,发现金小姐躺在地上,电话也掉落了。看来她是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伸手抓起电话呼救,结果摔倒在地上了。他赶紧叫来了副经理,两人一起把她抬到**。然后他们叫醒了女侍者,请来了医生。阿申顿感到不解的是,医生怎么会当着金小姐的面讲述这些经过。他就那样满不在乎地说着,好像金小姐根本听不懂他说的法语,好像她已经是个死人。

接着医生又讲道:

“好了,现在我的确已无能为力。再待下去也没有用了。如果再发生什么变化可以打电话叫我。”

“好的。”

医生拍拍她苍老的脸颊,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

“你得多睡会儿。我早上再过来。”

他收拾好医药箱,洗了手,穿上厚厚的大衣。阿申顿送他到门口,在握手告别的时候,这个满嘴胡须的医生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他对病情的判断。阿申顿回到屋里,看了一眼女侍者,她神色紧张地坐在椅子边上,仿佛面对死亡吓得不知所措了。她那张宽大而丑陋的脸疲惫得有些肿了。

“你守在这儿也没什么用。”阿申顿对她说道,“还是回去睡觉吧。”

“先生,您不会想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我还是陪着吧。”

“我的老天,为什么啊?你明天还要干活的。”

“我反正五点也该起床了。”

“那就赶快再去睡一会儿吧。你起来后再过来看一眼就好。走吧。”

她撑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

“那我就听先生的吧。可我是愿意留下来的。”

阿申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再见,可怜的金小姐。”女侍者嘟囔了一句。

她走了,屋里只剩下了阿申顿了。他坐到床边,又看到金小姐的目光注视着他。面对这凝视的眼神让他感到有些尴尬。

“你不必担心,金小姐。你只是轻微中风了。我相信你很快就又能说话了。”

现在他确信自己在那双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拼命想要说出话来的挣扎。他不会看错的。她脑子里想要做什么,可是身体麻木了,不听大脑支配。她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失望,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阿申顿掏出手帕替她揩干。

“别难过,金小姐。不要着急,你一定能说出你想要说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分明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她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说不定他只是用自己的想法在理解她。梳妆台上放着这位保姆的简陋梳洗用品,一把镶银的梳子、一面银镜子;屋角立着一只破烂的黑色皮箱,衣柜上有一个很大的漆皮帽盒。这些东西出现在这个四壁檀木的豪华酒店套房里,实在显得太寒碜了。灯光亮得刺眼。

“我关掉一些灯你会不会觉得舒服点儿?”阿申顿问。

他把屋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床头的那盏,然后又在她床边坐下。这时他很想要抽支烟。他的眼睛又一次被那双眼睛盯住了,那双眼睛里闪现出这个只剩一口气的老太太身上唯一还活着的东西。他确信她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跟他说。可到底是什么事呢?能有什么事呢?也许她把他叫来的原因只是感到自己死期将近,一个多年流亡异国的人,突然渴望能有一个来自故土的人为自己送终,毕竟对自己民族的人她早已没有多少记忆。那位医生就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为什么非要找他呢?酒店里还有其他英国人啊。比如有一对老夫妇,也就是一位退休的驻印度的官员和他的妻子,去找他们似乎更理所当然。对她来说,阿申顿纯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金小姐?”

他想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答案。那双眼睛依旧有所示意地盯着他,可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却一无所知。

“别担心我会走。你想要我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

什么也没有。他看不出任何答案。他又仔细观察了那双黑眼睛,突然看到她的眼睛里发出了神奇的亮光,仿佛眼珠后面有一团火在燃烧,这双眼睛继续直勾勾地注视着他。阿申顿又在心里嘀咕起来:她把他叫来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个英国特工?有没有可能是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对她这么多年来一直认为有重大意义的所有事情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会不会是在她临死的这一刻,她心中已经沉睡了半个世纪的对故国的眷恋又苏醒了——(“我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胡思乱想,太可笑了。”阿申顿心想,“都是俗不可耐的廉价小说里写的东西。”)——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渴望为她自己的国家尽一份力。在这种时候没有人还能保持自我的本色和爱国主义(这个在和平时期最好留给政客、公共人物和傻瓜去玩的一种姿态,到了动**的战争时期,却真的会成为牵动人心的真情实感),爱国情绪会让人做出种种荒谬的怪事。奇怪的是她一直都不愿意见亲王和他的女儿。是她突然恨他们了?是她感到由于他们自己成了叛徒,所以想要在临死前有所悔过?(“这一切好像都不太可能,她只不过是个傻乎乎的老用人,早就活到头了。”)可是即便不太可能的事也不可以忽视。阿申顿的常识在向他提出抗议,他很奇怪地确信金小姐是有什么秘密要透露给他。她把他叫来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什么人,知道他这个秘密对他有用。她已是将死之人,什么也不怕了。可是她要说的事情真的很重要吗?阿申顿探过身去,竭力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要说什么。或许只是这个老糊涂的脑袋里认为重要的什么琐事。阿申顿平时很讨厌别人把每一个平常的过路行人都看成间谍,把最单纯几件巧合的事情也看成有人要图谋不轨。如果金小姐恢复了语言能力,很可能她会告诉他的事情对谁都毫无用处。

可是这个老太婆一定知道很多事情!凭着她这双锐利的眼睛和灵敏的耳朵,她一定有机会了解到不少对一些重要人物也严格保密的内幕。阿申顿再次想起了自己最近一直感觉到有人在围绕着他策划一件重大的事情。霍尔兹明敦突然来酒店就是件怪事;阿里亲王和那个帕夏都是大赌徒,他们为什么肯浪费一个晚上来同他打桥牌?说不定他们正在酝酿一个新的计谋,说不定最重要的事情正在进展之中,也许这个老太婆要说出来的事情将会改变整个世界的格局。这件事可能会决定胜败,可能会决定一切。可她现在却只能躺在**,没有力气说话。很长时间,阿申顿默默地看着她。

“是不是跟战争有关,金小姐?”他猛地大声问了一句。

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光,她那张苍老干枯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这个动作清晰可见。一件怪异而吓人的事情发生了。阿申顿屏住呼吸。只见那瘦小虚弱的身躯突然抽搐了几下,这老太婆仿佛是用尽了她最后垂死挣扎的意志力竟在**坐了起来。阿申顿一跃上前扶住了她。

“英国。”她说出声来了,但就说了这一个词,声音尖锐刺耳,说完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阿申顿扶着她再躺倒在**时,他看到人已经死了。

[1] 原文为法语。(若无特别说明,本篇用楷体字标识的均为法语,后文不再单独注释。)

[2] 《莱茵河的黄金》是德国作曲家瓦格纳著名四部曲神话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一部。巨人法弗勒和法佐尔特是剧中为争夺黄金而自相残杀的兄弟。

[3] 欧洲的三大王朝之一,为勃兰登堡-普鲁士(1415-1918)及德意志帝国(1871-1918)的主要统治家族。

[4] 一种官衔,用于称呼高级文武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