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瑟斯站起来喝了点水。他瘫坐在椅子上。他不能忍受那张床。他一根烟一根烟地抽着。到了早上,他已经颓废得不像样了。他根本没有睡着。他们给他送来了早餐,他喝了咖啡,但什么也没吃。不一会儿,有人轻快地敲了他的门。

“去游泳吗,汉弗瑞?”

听到那欢快的声音,他登时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他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不去了。我觉得不太舒服。”

她看了他一眼。“亲爱的,你的气色很不好。怎么啦?”

“我不知道。可能是阳光晒得太多了。”

他的声音死气沉沉,他的眼神里充满哀怨。她更仔细地瞧着他。她一时什么也没说。他发现她的脸色像是有些发白。他知道真相了。接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她觉得眼前的情况滑稽可笑。

“真可怜,去躺一会儿吧,我派人给你送点阿司匹林来。也许午餐时你会感觉好些。”

他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只要可以离开这里,他什么都愿意做,这样他就不必再看到她了,但这是不可能的,要到周末才有船靠岸罗兹岛,将他送回布林迪西。他现在被困在了岛上。第二天,他们要到别的岛上去。在那里,他是不可能从她身边逃开的,而且,在划艇上,他们更是一整天都要形影不离。他无法面对。他太难堪了。但她并不感到羞耻。就在她明白他知道真相的时候,她竟然笑了。她一定会亲口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他受不了了。这太过分了。毕竟,贝蒂不能肯定他是否知道,充其量只能猜测,如果他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果在午饭时,在剩下的日子里,他像往常一样快活,她就会认为自己弄错了。知道他现在所了解的一些就够了,他不愿意忍受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可耻的故事,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但在午餐时,她一上来就这么说:

“真烦人。艾伯特说马达出了毛病,我们不能坐船出去了。我不敢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挂帆出海。我们可能这一个礼拜都不能出门了。”

她语气轻松,他也同样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就太遗憾了,不过无所谓。这里太美了,我真的不想离开。”

他告诉她吃了阿司匹林后感觉好多了。对希腊管家和两个穿着白色及膝裙的仆人来说,他们聊天和平常一样愉快。那天晚上,英国领事来吃晚饭,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几位意大利官员。卡拉瑟斯数着日子过,每个小时都漫长无比。但愿离开的那一刻能早点到来,那样他就能上船,摆脱每时每刻都在困扰着他的恐惧!他只觉得越来越累。但贝蒂如此冷静,有时他问自己,她是否真的知道他得知了她的秘密?难道正如她所说,船是真的坏了,而不是像他以为的,只是一个借口?接连不断有客人到访,使他们不能单独在一起,是偶然的吗?对一个处世圆滑的人而言,最糟糕的事莫过于,你不知道其他人是真心为之,还是只是在耍心机。他看着她是那么轻松平静,那么快乐,他不能相信事实竟是如此丑陋。然而,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还有未来。她的未来会怎样?想想都觉得可怕。这桩丑闻迟早会传出去。想想贝蒂吧,她将沦为笑柄。她竟然屈从于一个粗俗而平凡的人,所有人都会不待见她,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失去美貌,那个男人还比她小五岁。总有一天,那男人会找情妇,也许找的就是她的女仆,和她的女仆在一起,他会觉得很自在,那是他和这位贵妇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是这样,贝蒂会怎么做?那她得准备忍受多大的耻辱啊!他可能会虐待她,还可能打她。

卡拉瑟斯绞着双手。忽然,他想到一个主意,心中随即充满了痛苦的兴奋,他甩开这个念头,但它马上又回来了,不肯放过他。他必须救她,那么久以来,他全身心地爱着她,他不能由着她堕落下去。他心中涌起一股自我牺牲的**。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尽管他的爱现在已经死了,他对她几乎产生了一种厌恶,他还是要娶她。他阴森地笑了。他的生活到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不在乎。他自己怎么都无所谓。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他感到异常振奋,但又非常谦卑。一想到人类竟能达到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不由得心怀敬畏。

他的船定于礼拜六起航,礼拜四那天,来用餐的客人们离开后,他说:

“希望我们明天能单独在一起。”

“事实上,我请了几个埃及人来这里避暑。有一位是前埃及总督的妹妹,人挺聪明的。我相信你会喜欢她的。”

“明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不能独处吗?”

她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淡淡的笑意,但他却很严肃。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推迟。”

“那就推迟吧。”

他一大早就要出发,行李也收拾好了。贝蒂告诉他不要穿正式服装,但他回答说他喜欢这么穿。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坐下来吃饭。餐室里开着带有灯罩的灯,整个地方看起来光秃秃的,十分正式,但是夏夜从敞开的大窗户里涌进来,给人一种庄重而丰富的感觉。房间里感觉就像一个女修道院里的食堂,一位贵夫人隐居在修道院里,在不太严峻的环境中虔诚地度过余生。他们在阳台上喝咖啡。卡拉瑟斯喝了两杯利口酒。他感到非常紧张。

“贝蒂,亲爱的,我有话对你说。”他开始说。

“是吗?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说。”

她的声音很轻。她保持平静,机敏地注视着他,但她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

“我一定要说。”

她耸了耸肩,没有说话。他意识到他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他在生自己的气。

“你知道我疯狂地爱你爱了很多年。我都不知道向你求婚求了多少次了。但是,事情会变,人也会变,不是吗?我们都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你现在愿意嫁给我吗,贝蒂?”

她冲他微微一笑,她的微笑总是那么迷人,那么亲切坦率,仍是那么纯真。

“你真好,汉弗瑞。你能再次向我求婚,真是太好了。我说不出我有多感动。但你知道,我是个喜欢遵循习惯的人,而我已经习惯了对你说‘不’,我是不会改变的。”

“为什么?”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几乎有些骇人,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她突然气得脸色发白,但她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因为我不愿意。”她笑着说。

“你要嫁给别人吗?”

“我?不。当然不是。”

有那么一会儿,她挺直了腰板,仿佛一股祖传的自豪感席卷了她的全身,然后她大笑起来。不过,她究竟是对自己脑子里闪过的这个念头感到好笑,还是为了汉弗瑞的求婚而发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贝蒂,我恳求你嫁给我。”

“不可能。”

“你不能再过这种生活了。”

他说这话时传递出了心中所有的痛苦,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痛苦不堪。她亲切地笑了笑。

“为什么不能?别那么傻了。汉弗瑞,你知道我喜欢你,可你也太婆婆妈妈了。”

“贝蒂!贝蒂!”

难道她没有看出他是为了她好才向她求婚?他这么说,不是出于爱,而是因为人类的怜悯和耻辱。她站了起来。

“别太累了,汉弗瑞。你最好去睡觉,你还得早起呢。我明天早上不能送你了。再见,祝你一帆风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她吻了他的双颊。

第二天,由于八点要上船,卡拉瑟斯一早就动身了,他发现艾伯特在车里等他。他穿着背心、粗布裤,戴着一顶贝雷帽。卡拉瑟斯的行李在后座。他转向男管家。

“把我的包放在司机旁边。”他说,“我坐后面。”

艾伯特没有说话。卡拉瑟斯上车后,车子开动了。他们到达港口时,搬运工跑了上来。艾伯特下了车。卡拉瑟斯俯视着他。

“你不必送我到船上。我一个人就能安排好。这是给你的小费。”

他给了他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艾伯特脸红了,他吃了一惊,他本想拒绝,但不知道如何拒绝,多年为仆的经历占了上风,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谢你,先生。”

卡拉瑟斯草草地点了点头就走了。他强迫贝蒂的情人叫他“先生”。这就仿佛他在她微笑的嘴上打了一拳,冲她说了恶毒的咒骂。他感觉很满足,却也很痛苦。

他耸了耸肩,我可以看出,即使是这个小小的胜利,现在看来也是白费力气。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无话可说。然后他又说了起来。

“我敢说,你一定觉得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很奇怪。我不在乎。你知道,我觉得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正派的人了。天知道,我不嫉妒。除非心里有爱,否则怎么嫉妒得起来,而我的爱早就消失了。我的爱在一瞬间被消磨殆尽。我可是爱了这么多年。我现在一想起她就感到害怕。一想到她那难以启齿的堕落,我整个人都崩溃了,难过得要命。”

有人说,奥赛罗杀死苔丝狄蒙娜[32]并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因为痛苦,因为曾被他视为天使的人竟然是那么肮脏,那么一无是处。终使他那颗高贵的心破碎的,是道德的沦丧。

“我以为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我是那么爱她。我欣赏她的勇气和坦率,她的智慧和她对美的热爱。最后,才发现她只是个骗子。”

“我对此有些怀疑。你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吃惊吗?我应该说,艾伯特只是她的工具,是她接触俗世的工具,这样一来,她的灵魂才可以自由地漫游天际。也许仅仅因为他的地位比她低得多,她才可以在同他的关系中体会到一种自由,这正是她与同阶级的男人在一起所缺乏的。人的想法都是很奇怪的,灵魂可以高高飞翔,肉体则在阴沟里打滚。”我说。

“别胡说八道了。”他生气地回答。

“我可不这么认为。也许我说得词不达意,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这对我很有好处。我心碎了,完蛋了。”

“瞎说。你为什么不就此写一篇小说呢?”

“我?”

“你知道,这就是当作家的好处了。作家可以把一些不开心的事都写进故事里,然后从中寻找到特别的安慰和解脱。”

“那太可怕了。贝蒂是我的一切。我不能做这样无礼的事。”

他停顿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在沉思。看得出来,尽管我的建议使他感到恐惧,但有那么一刻,他还是站在作家的立场上思考这件事。他摇摇头。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毕竟我还懂得自尊。再说了,也没什么可写的。”

[1] 这里指乔治四世(1762—1830)。统治期间,他在政治上的贡献寥寥无几,但他很有品位、追求时尚,举止温文尔雅,因此获此称号。

[2] 即乔治四世。

[3] 乔治四世的情妇,比乔治四世大六岁,据说二人曾秘密结婚,但乔治四世为了能从父亲乔治三世手里获取金钱清还债务,被迫发表申明否认和菲茨赫伯特夫人的关系。

[4] 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1811—1863),英国作家,与狄更斯齐名,代表作为《名利场》。

[5] 头巾形帽子。

[6] 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犹太裔作曲家,德国浪漫乐派代表之一,享年三十八岁。

[7] 门德尔松首创的乐曲,共五十二首,没有歌词,仅凭乐器表达出唱歌的感觉。

[8] 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九世与王后路易斯的大女儿,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妻子。

[9]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

[10] 阿尔玛·塔德玛(1836—1912),英国皇家学院派画家中的世俗装饰大师。以饱含情韵的笔触描绘着梦幻般的古典世俗题材,并使得这种题材创作发展成为维多利亚时代艺术的中心。

[11] 指希腊风格的警句。

[12] 作者狄更斯,情节错综复杂,揭露英国法律制度和司法机构的黑暗。

[13] 由英国出版家约瑟夫·惠特克于1868年创刊,被誉为英国最好的年鉴。内容包括天文地理、世界各国基本情况和科学知识等。

[14] 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作家,代表作有《巴彻斯特养老院》和《巴彻斯特大教堂》等。

[15] 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英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主要著作有诗集《纯真之歌》《经验之歌》等。

[16]罗达·布劳顿(1840—1920),英国小说家。

[17] 奥维达(1839—1908),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作家。

[18] 英国早期货币,1克朗等于5先令,1英镑等于20先令。

[19] 沃伦·黑斯廷斯(1732—1818),英国殖民官员,首任驻印度孟加拉总督。

[20] 1777年在英国伦敦成立,宗旨是:保护勤劳的人们免于遭受无法避免的突发事件带来的致命性后果,使缺乏经验的青年人免于在娱乐时发生危险,使那些忧郁症患者免于自我毁灭的严重后果。

[21] 语出《麦克白》:“可是我那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

[22] 亨利·欧文(1838—1905),英国演员和导演。1895年成为第一位受封爵士的演员。

[23] 英国作家谢立丹(1751—1816)1777年创作的剧本。剧中施尼威尔夫人等一群贵族男女以造谣生事为乐,专门破坏别人的名誉和家庭幸福。施尼威尔夫人的家就成了一所“造谣学校”。

[24] 威尔基·柯林斯(1824—1889),英国侦探小说家,主要作品有《白衣女人》等。

[25] 乔治·弗雷德里克·瓦茨(1817—1904),英国画家、雕塑家,代表作有《希望》《爱神与死神》等。

[26] 约翰·埃弗里特·米莱斯(1829—1896),英国画家,代表作有《释放令》《盲女》等。

[27] 1848年在英国兴起的美术改革运动。最初是由三名年轻的英国画家亨特、罗塞蒂和米莱斯组织发起的一个艺术团体,目的是改变当时的艺术潮流,反对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时代之后偏向机械论的风格主义画家。

[28] 但丁·加百利·罗塞蒂(1828—1882),英国拉斐尔前派重要代表画家。

[29] 爱德华·伯恩-琼斯(1833—1898),英国画家、图书插画家、彩色玻璃和马赛克设计师。

[30] 约1.8米。——编者注

[31] 旧时奥斯曼帝国和近代埃及王朝的大行政区地方官或其他高官。

[32] 莎士比亚《奥赛罗》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