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在一起时不快乐吗,阿尔伯特?”现在,福特斯特夫人的语调已经深沉了许多。
“我们已经结婚三十五年了,亲爱的。太长了,时间太长了。你是个好女人,只是不适合我。你是文学家,可我不是。你是艺术家,我也不是。”
“我一直尽量和你分享我所有的兴趣爱好。为你我付出了多少,才不至于让我的成功挡住你的光芒。你得承认,有什么事我从不瞒你。”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作家,这我不否认。但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你写的书。”
“请允许我这样说,你不喜欢不过是因为你的品位很差。连最好的评论家都承认我的作品既蕴藏着巨大能量,又散发出无限的魅力。”
“我也不喜欢你的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亲爱的。在你的聚会上,我经常有一种几乎不可抑制的冲动,就是想把自己脱个精光,看看那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不会有。”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微微皱着眉头说,“我会直接去把医生请来。”
“再说,就你那身材也没什么好暴露的,阿尔伯特。”布尔芬奇太太补充道。
西蒙斯先生曾向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暗示过,如果需要的话,她必须毫不犹豫地利用女性的魅力,把犯错的丈夫带回到婚姻的殿堂,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她现在穿着晚礼服的话,也许事情会容易些。
“三十五年我都没有变过心,难道这份真情一文不值吗?我从来没有看过别的男人,阿尔伯特。我早已习惯和你一起生活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我把所有的菜单都留给新厨师了,夫人。你只要告诉她参加午餐会的人数,就没问题了。”布尔芬奇太太说,“新来的厨师很靠谱,而且她做糕点的手艺是我见过最好的。”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有点儿沮丧了。布尔芬奇太太这么说无疑是出于好意,所以夫人很难使用动之以情的战略。
“你再多费口舌也不过是浪费时间,亲爱的。”阿尔伯特说,“做了决定我就不会变了。我也不年轻了,我需要有人来照顾我。当然,我会尽量多给你提供一些零用钱,而且柯丽妮想让我退休了。”
“柯丽妮是谁?”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一脸狐疑。
“是我。”布尔芬奇太太说,“我的母亲有一半法国血统。”
“怪不得。”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抿着嘴回答,因为尽管她很欣赏邻国的文学作品,但也知道邻国的道德观还有许多欠缺之处。
“我想说的是,阿尔伯特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开始享受生活了。我在滨海克拉克顿有点儿房产。那个社区风气不错,空气也很好。在那里,我们可以过得很舒服。靠着海滩和码头,我们俩总是有事可做的。那里的人大多数都很好相处。只要不去干涉别人,就没人会干涉你。”
“今天我已经和我的合伙人讨论了这件事,他们愿意买下我的全部股份。这么做固然会有损失,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每年的收入大概有九百英镑。我们加起来有三个人,所以每人每年只有三百英镑。”
“就这点儿钱你叫我怎么活?”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大声地问道,“我这样的身份,生活总要讲究一点儿吧!”
“亲爱的,你还有一支顺畅、多产而且高贵的钢笔。”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你明知道,我的书除了给我带来名声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出版商总是说我的书赔钱。事实上,他们出版这些书无非是为了声望和名气。”
就在这时,布尔芬奇太太萌生了一个影响深远的想法。
“你为什么不写一次惊险刺激的侦探故事呢?”她问道。
“说我?”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惊呼道,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照语法规则讲话。
“这个主意不错啊。”阿尔伯特说道,“这个主意非常不错。”
“我怕是会被那些评论家像千块砖头一样砸死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给那些文化修养高的人一个媚俗且不至于自降身份的机会,他们都会很感激你的。到时,他们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非常感谢你的安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亲爱的,批评家会买你的账的。就凭你优美的文笔,他们一定会称之为杰作呢!”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我从未写过这类题材。我才不愿为取悦大众而改变自己呢。”
“为什么不呢?大众都想读优秀的文字,但他们不喜欢无聊。大家都认识你,但不看你的书是因为你让他们觉得无聊。这是事实,亲爱的,你不是个有趣的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回答说,但她并没有生气,这话听起来就像有人说赤道天气太凉爽一样,“谁人不知我的幽默感高级又精妙,没人能像我一样从分号中攫取出这么多有益健康的乐趣。”
“如果你创作出一个精彩的悬疑故事,让他们认为自己得到了进步,那你肯定会大赚一笔。”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读过侦探小说呢。”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说道,“我曾经听说,纽约的一位巴恩斯先生写了一本书,名叫《马车疑案》。但是我从来没有读过。”
“当然,你得知道些诀窍。”布尔芬奇太太说,“首先你要记住,谈情说爱那档子事就别写进侦探小说里了,要写谋杀和猎奇,让人不翻到最后一页绝对猜不到凶手是谁的那种故事。”
“但你还要公平地对待你的读者,亲爱的。”阿尔伯特说,“有的故事让读者怀疑秘书或女主人,结果凶手是只说了句‘马车在门口’的男仆二号,这种故事太让人恼火了。你确实要尽可能多地迷惑你的读者,但千万不要戏耍读者。”
“我喜欢精彩的侦探故事。”布尔芬奇太太说,“如果故事里有一个穿着晚礼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士,冰冷地躺在图书馆的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那我知道这肯定是一个好故事。”
“众口难调。”阿尔伯特说,“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看留着大胡子、戴金表链、工作体面、一脸和气的家庭律师惨死在海德公园内。”
“是被人割断喉咙了吗?”布尔芬奇太太急切地问。
“不,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一个名誉清白的中年绅士被害,对读者来说这桩谋杀案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因为一想到我们当中看起来最寻常无奇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就让人心情愉悦。”
“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尔伯特。”布尔芬奇太太说,“他知道一个致命的秘密。”
“我们可以给你提供的建议可多了去了,照这样下去是没完的。”阿尔伯特温和地笑着看向夫人,“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得有几百本吧。”
“你!”
“这就是我和柯丽妮走到一起的原因。以前我看完书后就会借给她。”
“很多次我都能听到他关掉电灯的声音,黎明的光几乎就要射进窗户,我不禁笑起来,对自己说:‘看,他终于读完了,现在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站了起来,挺直了身子。
“现在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隔阂是什么了。”她说,她动听的女低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三十年来,我置身于英国文学的精粹之中,可你读的却是侦探小说,而且还是几百本!”
“上千本吧。”阿尔伯特笑着打断了她。
“我来这里,本打算带你回家,做好了应允任何合理让步的准备。但现在我不希望再这样下去了。你已经让我明白,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从来都没有。我们之间横着一道鸿沟。”
“没错,亲爱的。”阿尔伯特温和地说,“我同意你的决定。但你仔细想想这个侦探故事。”
“我现在就离开。”她喃喃道,“去因尼斯弗里岛。”
“我送你到楼下吧。”布尔芬奇太太说,“你不知道地毯下面哪里有坑,一定要小心一点儿。”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慎重庄严地走下楼梯。当布尔芬奇太太打开门并问她是否需要一辆出租车时,她摇了摇头。
“我要坐电车。”
“你不必担心我照顾不好福特斯特先生,夫人。”布尔芬奇太太愉快地说,“他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在布尔芬奇先生生病的时候,是我照顾了他三年,直到他离开人世。照顾病患我很在行。福特斯特先生这个年岁,身体已经算康健的了。当然,老了以后他也许会培养一个爱好。我一直认为男人都应该有一个爱好。他以后应该会收集邮票吧。”
听了这话,福特斯特夫人不免有些吃惊。但就在这时出现了一辆有轨电车。就像所有女性(即使是最伟大的女性也一样)会做的那样,冒着生命危险匆匆走到路中间,疯狂地挥手。电车停了下来,她上了车。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西蒙斯先生。等她回家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等她了。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可能也在。大家都会在的,而她不得不告诉朋友们自己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就在此刻,在那一小群忠实的崇拜者身上,她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友谊的温暖。她想知道时间,于是抬头看看对面坐着的那个人,想看看对方是不是那种可以礼貌问话的绅士。突然,她呆住了,因为坐在那里的正是一位体面的中年绅士,长着络腮胡子,脸上挂着和蔼的表情,手上戴着一条金表链。这就是阿尔伯特口中惨死在海德公园的男人!她不由得断定他是一名家庭律师。这种巧合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似乎命运之神在向她招手。他戴着一顶丝绸帽子,穿着一件黑色上衣,一条黑白相间的裤子。他有些肥胖,身材魁梧,身边放着一个公文包。电车在沃克斯霍尔桥大街上行驶到一半时,那个男子告诉售票员自己要下车,她看见那人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为什么呢?他到底要干什么呢?电车抵达维多利亚车站时,她仍沉浸在遐思之中,直到售票员告诉她到站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才反应过来。埃德加·爱伦·坡写过侦探小说。下车后,她乘上了一辆巴士。她坐在车里,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当车开到海德公园一角时,她突然下定决心要下车。她再也坐不住了。她必须要走一走。她踱着步走进了公园的大门,环顾四周,像是有目的地在找什么,又像心不在焉地漫步。是的,埃德加·爱伦·坡写过悬疑小说。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毕竟是他创立了这一流派,而且每个人都知道他对帕尔纳斯派的影响有多大。抑或是象征派?没关系,就是波德莱尔之类的人。当她经过阿喀琉斯雕塑时,她停下了脚步,扬起眉毛看着雕塑。
最后,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打开门,看见门廊里挂着几顶帽子。看来他们都在。她走进了客厅。
“福特斯特夫人终于回来了!”沃特福德小姐不由得高声叫道。
夫人走上前去,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与朋友们握了握手。西蒙斯先生、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哈里·奥克兰和奥斯卡·查尔斯都在场。
“你们这些可怜的家伙,都没人给你们上茶吗?”她兴奋地叫起来,“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肯定很晚了吧。”
“还顺利吗?”他们说,“顺利吗?”
“亲爱的,有件好事要同你们分享。我有灵感了!凭什么最好的曲调都归魔鬼所有呢?”
“什么意思啊?”
她停顿了一下,为接下来要分享的惊喜造势。接着,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要写一部侦探小说!”
大家都张大了嘴巴盯着她看。她举起手来示意大家不要打断自己,但众人原本也没有打算打断她。
“我要把这个侦探故事提升到艺术的高度。故事是我在海德公园散步时突然想到的。这是一桩谋杀案,我要在最后一页再公布答案。我会用无可挑剔的文笔来写,因为最近我突然想到,也许我已经充分利用了分号的可能性,所以这一次我打算开发冒号的妙用。目前还没有人探索过冒号的潜力。幽默和神秘感兼具就是我的目标。我要把这本书命名为《阿喀琉斯雕塑》。”
“多好的名字啊!”西蒙斯先生激动地喊道,他比其他人先恢复了镇静,“就凭这个书名,我就可以把书的连载权卖出去!”
“那阿尔伯特呢?”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问道。
“阿尔伯特?”夫人重复道,“阿尔伯特?”
夫人看着他,仿佛对他所言一无所知。然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终于记起来了。
“阿尔伯特!我记得自己出去是为了办事,可是完全想不起来要办什么事。在海德公园散步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你们肯定都认为我是个傻瓜。”
“那么你没有看见阿尔伯特?”
“亲爱的,我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笑得很开心,“就让阿尔伯特和他的厨师在一起吧。我现在没那个精力操心阿尔伯特。阿尔伯特属于‘分号时期’。现在的我打算写一部侦探小说。”
“亲爱的,你真是个奇女子,奇女子啊!”哈里·奥克兰赞叹道。
[1] 古罗马文化中的女神。
[2] 卢瓦尔河谷是位于法国中部、卢瓦尔河中游的平原流域。
[3]1 杜·贝莱(1522—1560),法国人,七星诗社重要成员。主要诗集有《罗马怀古》和《悔恨集》。
[4]2 沙特尔圣母大教堂位于法国巴黎西南约七十千米处的沙特尔市。据传圣母马利亚曾在此显灵,并保存了马利亚曾穿着的圣衣,沙特尔因此成为西欧重要的天主教圣母朝圣地之一。该教堂自1979年10月26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第三届会议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5] 伍德罗·威尔孙(1856—1924),美国第二十八任总统。
[6] 英国城市。
[7] 美国城市。
[8] 古时候一种把头从马颈圈伸出来互做鬼脸的游戏。
[9] 威廉·莫里斯(1834—1896),出生于英国沃尔瑟姆斯托,十九世纪英国设计师、诗人、早期社会主义活动家、自学成才的工匠。
[10] 美柔汀是铜版画的一种制版方法,意为黑色的方法。这种方法不使用酸腐蚀和雕刀镌刻,而是依靠一种特制的摇凿,把版面做成密密的毛点,造成一片黑色,然后再通过刮刀和压刀把这些毛点不同程度地刮平压平,显出不同的明暗层次而制作出图像来。
[11] 法国著名剧作家莫里哀五幕喜剧作品《吝啬鬼》中,主人公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平时经常压榨仆人和厨师。
[12] 波德莱尔(1821—1867),十九世纪法国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的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
[13]阿瑟·韦尔斯利(1769—1852),第一代威灵顿公爵。他是拿破仑战争时期的英国陆军将领,第二十一位英国首相,英国出将入相第一人,也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军事、政治领导人物。
[14]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第二个妻子。
[15] 萨福(约前630—前560),古希腊著名女同性恋情诗人,一生写过不少情诗、婚歌、颂神诗等。
[16] 出自《圣经·民数记》第二十二章。巴兰的驴子在西方语言中的意思是:平常沉默驯服,现在突然开口抗议的人。
[17] 托马斯·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
[18]约翰·德莱顿(1631—1700),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批评家。他一生为贵族写作,为君王和复辟王朝歌功颂德,被封为“桂冠诗人”。
[19] 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作家、政论家、讽刺文学大师,以《格列佛游记》和《一只桶的故事》等作品闻名于世,他曾被高尔基称为“世界文学创造之一”。
[20] 英格兰旧时金币名。
[21] 原文为拉丁语,被后世普遍认为是凯撒临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并被广泛用于西方文学作品中关于背叛的概括描写。
[22] 《圣经·士师记》中参孙的情妇。她将参孙出卖给非利士人,在参孙睡觉时剪掉了他的头发,使参孙丧失了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