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发的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强壮。”琼斯小姐道,但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确实如此。”总督道。

然后,琼斯小姐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她连忙向总督道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见鬼![5]”总督说。

他现在知道生姜泰德的新衣服是谁送的了。

那天,总督见到了生姜泰德,问他有没有收到琼斯小姐的字条。生姜泰德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交给总督。就是那张邀请函。内容如下:

亲爱的威尔孙先生:

我和家兄诚邀你在下周四晚上七点三十分来家中和我们共进晚餐,如蒙赏光,我们将非常开心。总督也答应光临寒舍。我们有几张澳大利亚的新唱片,想必你一定会喜欢。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恐怕我对你有些不敬,但我当时并不太了解你,而且,我是个成年人,犯了错就要承认。希望你能谅解我,允许我做你的朋友。

此致

玛莎·琼斯

总督注意到她在信中称呼生姜泰德为“威尔孙先生”,并且提到自己答应去吃饭了,而她之前和自己说她已经邀请了生姜泰德,可见她并没有说实话。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去的,如果你问的是这件事。太放肆了!”

“你得回信。”

“我不回。”

“听着,生姜泰德,你穿上你的新衣服去吃饭,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我也要去,你可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去吃一次饭,又不会伤你一根头发。”

生姜泰德怀疑地看着总督,但他的表情很严肃,态度也很认真,他根本猜不到这个荷兰人在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想必是见到你很高兴吧。”

“他们家有没有酒?”

“没有,不过你七点来我家,我们喝两杯再去。”

“好吧。”生姜泰德郁郁不乐地说。

总督高兴地搓着小胖手。他料想这次聚会一定非常好玩儿。可到了周四七点,生姜泰德喝得酩酊大醉,赫勒伊特先生只能一个人赴约。他把事实告诉了传教士兄妹。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玛莎,我们别白费力气了,那个人没希望了。”

有那么一会儿,琼斯小姐没有说话,总督看到两行泪顺着她那长而窄的鼻子流了下来。她咬着嘴唇。

“这世上就没有人是不可救药的。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我每天晚上都将为他祈祷。不该怀疑上帝的力量,那是不道德的。”

或许琼斯小姐说得对,但上帝使用了一种奇怪的方式来发挥作用。生姜泰德醉得更厉害了。他处处招人烦,就连赫勒伊特先生都对他失去了耐心。他打定主意不能再把那个家伙留在岛上,决定只要有船来巴鲁岛,就把他遣送走。后来有个人在去过某个小岛之后就死了,而且死因不明,总督了解到,同一个岛上还死了几个人。他派群岛上的一个华人医生去调查,很快就收到消息,说是这些人都死于霍乱。巴鲁岛上也有两个人因此而死,他不得不接受一个确切的事实:瘟疫暴发了。

总督破口大骂。他不仅用荷兰语和英语骂,还用马来语骂。骂够了,他喝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根雪茄。这之后,他开始思考。这家伙是从爪哇岛来的,总是紧张不安,原住民都不买他的账。总督办事效率高超,很清楚应该做什么,可他不可能一个人承担所有事。他不待见琼斯先生,但他很感激有琼斯先生听他调派,于是立即派人去请他。琼斯兄妹一块来了。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吧,琼斯先生。”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一直在等你派人来找我。所以我妹妹才和我一起来。我们已经准备好拼尽全力,供你差遣。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舍妹和男人一样能干。”

“我知道。有她来帮忙,我非常高兴。”

他们没再拖延,立刻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首先要建起医疗棚屋和检疫站。群岛上各村的原住民都要接受强制预防治疗。在很多情况下,受感染的村庄与未受感染的村庄都是从相同的井里打水喝,要根据不同的情况来解决这个难题。必须派人去传递命令,并确保命令得到执行。如果有人疏忽,必须严惩。最大的难题在于原住民不听彼此的话,若是让当地的警察去发布命令,肯定没人理会,就连警察自己都对自己的权威没有信心。巴鲁岛上人口最多,需要治疗的人也最多,所以最好让琼斯先生留在巴鲁岛上,赫勒伊特先生自己有公务要办,必须时刻与总部保持联系,不可能亲自到别的岛上视察。现在只能派琼斯小姐去别的岛上,不过边远海岛上的原住民既野蛮又危险,总督自己在与他们打交道时都感觉十分棘手。他不希望让她去面对危险。

“我不害怕。”她说。

“这我知道。但你的喉咙要是被割断了,我可就有麻烦了,再说了,我们现在人手不足,你不在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

“那就让威尔孙先生和我一起去吧。他和原住民最熟了,还会讲各种方言。”

“生姜泰德?”总督注视着她,“他刚刚发作了震颤性谵妄。”

“我知道。”她答。

“你对他很了解呀,琼斯小姐。”

虽然现在事态严峻,可赫勒伊特先生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瞧着她,目光犀利,但她沉着地与他对视。

“只有责任能激发一个人的本性,而且,我认为现在这种情况,可以让他走上正途。”

“你要和一个名声这么臭的人待上几天,你觉得这么做可取吗?”传教士问。

“我相信上帝。”她严肃地说。

“你认为他能帮得上你?”总督问,“你也清楚他是个什么德行。”

“我相信他能帮上忙。”她说完脸就红了,“毕竟,只有我最清楚他能有多自控。”

总督咬着嘴唇。

“我找人把他叫来。”

他吩咐警长去办这件事,几分钟后,生姜泰德便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他看起来病恹恹的,显然最近的病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损伤,整个人都崩溃了。他穿得破破烂烂,有一个礼拜没刮胡子了。一个人竟然能邋遢到如此地步,也实在是不可思议。

“听着,生姜泰德。”总督道,“找你来是为了霍乱的事。我们要强制原住民接受预防治疗,现在需要你的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忙?”

“不为什么。就当是做善事了。”

“不行,总督。我又不是慈善家。”

“那好吧,算啦。你可以走了。”

但就在生姜泰德转向房门的时候,琼斯小姐叫住了他。

“是我提议叫你去的,威尔孙先生。他们要派我去拉波波岛和沙坤奇岛,而那两座岛上的原住民有些难搞,我不敢一个人去。我想你陪我一块儿去,我的人身安全就有保证了。”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极为厌恶。

“他们要割断你的喉咙就割去好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琼斯小姐看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哭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呆愣地望着她。

“确实和你没有关系。”她振作起来,擦干泪水,“是我太傻了。我不会有事的。我自己去好了。”

“女人就不该去拉波波岛,这么做太蠢了。”

她对他微微一笑。

“确实如此,但你也看见了,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去。我很抱歉给你找麻烦了,我不该要你和我一起去。你还是忘了这件事吧。要你冒这么大的危险,实在是不公平。”

生姜泰德站了好一会儿,就这么看着她。他的脚来回倒换着,脸色越发阴沉。

“见鬼,就照你的主意办。”最后,他说道,“我和你去。什么时候走?”

第二天,他们带上了药物和消毒剂,乘坐政府的汽艇出发了。赫勒伊特先生把该处理的事都办妥了,便乘坐一艘快帆船,去了相反的方向。瘟疫肆虐了四个月。虽然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来控制疫情,但小岛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暴发了瘟疫。总督从早忙到晚。他刚从别的岛回到巴鲁岛处理必要的公务,不久就要再次出发。他分发食物和药物;让在瘟疫笼罩下的原住民振奋起来;监督管理所有事务,拼了命地工作。他没有见到生姜泰德,不过听琼斯先生说,这对生姜泰德的实验效果不错,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这个流氓举止规矩。他对付原住民很有办法,他有时甜言蜜语,有时态度坚决,偶尔还用上拳头,反正就是让原住民接受了能保住他们性命的预防治疗。琼斯小姐的计划大获成功,完全可以庆祝一番了。但总督太过疲倦,根本无心拿这件事来取笑。后来,疫情得到了控制,八千岛民只有六百人死于瘟疫,他这才高兴起来。

他终于扫清了这个地区的疫情。

一天傍晚,他穿着纱笼坐在府邸的游廊里看法文小说,心想可以再次悠闲享受,不由得十分开心。这时候,管家过来报告生姜泰德求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喊着让生姜泰德进来。他正好需要个伴儿。总督本想晚上喝个大醉,但一个人喝酒也是无趣,只能遗憾地就此作罢。但是,老天恰好派来了生姜泰德。他们今晚正好可以喝个痛快。辛苦了四个月,他们也该好好乐和乐和了。生姜泰德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帆布裤子,胡子刮得很干净,像是变了一个人。

“哎呀,生姜泰德,瞧你这副样子,活像是在疗养院住了一个月,一点儿也不像一直在照顾快要死于霍乱的原住民。看看你的衣服吧。你是刚从服饰店里走出来的吗?”

生姜泰德笑了笑,样子十分羞涩。管家端进两瓶啤酒,倒在了杯里。

“喝吧,生姜泰德。”总督说着拿了一杯。

“我不喝了,谢谢。”

总督放下酒杯,惊诧地瞧着生姜泰德。

“怎么了?你不渴吗?”

“我还是来杯茶吧。”

“你要喝什么?”

“我正在戒酒。我和玛莎要结婚了。”

“生姜泰德!”

总督的眼珠差点儿掉出来。他抓了抓自己的光头。

“你不能娶琼斯小姐。”他说,“没人能娶琼斯小姐。”

“我要和她结婚的,我来见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欧文将在小教堂里为我们主持婚礼,但我们也希望能根据荷兰的法律结婚。”

“别开玩笑了,生姜泰德。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她想要结婚的。那天螺旋桨坏了,我们在荒岛上过了一夜,她当时就爱上我了。她的年纪是不小了,但了解她之后,就知道她是个好姑娘。现在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愿意帮她。她希望有人呵护她,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生姜泰德,生姜泰德,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把你变成一个该死的传教士了。”

“要是我们也传教,倒也不错。她说我挺了不起的,居然能和原住民打交道。按照她的话说,对付原住民,我五分钟取得的成就,抵得上欧文一年的成果。她说从没见过哪个人像我这么有魅力,浪费了这样的天赋就太可惜了。”

总督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有三四次缓缓地点了点头。她这是给他彻底洗脑了。

“我已经让十七个原住民皈依了。”生姜泰德说。

“你?我怎么不知道你信奉基督教。”

“我也不知道自己信奉基督教,可就在我和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就像是羊入圈一样,全都皈依了,我自己都很吃惊。啊,这其中的事还真是有些奇妙。”

“你真该强奸她的,生姜泰德。我一定不会重判你,只判你坐三年牢,而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听着,总督,你千万不要乱说,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女人都爱生气,要是她听说了这话,会非常难过的。”

“我早就猜到她看上你了,但我真想不到结局会是这样。”总督在游廊里走来走去,样子十分激动,“听我说,老伙计。”他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们两个一起玩得很开心,朋友就是朋友。告诉你我要怎么做吧,我把汽艇借给你,你找座岛藏起来,等有船来,我就让他们减速让你上船。你现在只能逃走,你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生姜泰德摇了摇头。

“这么做可不成,总督,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一定要和那个女人结婚,这事没商量。你体会不到让那些该死的罪人悔改,是一件多愉快的事,而且,天哪,那个女人还会做糖蜜布丁。我长大以后,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蜜布丁。”

总督深感不安。这个酒鬼是岛上唯一能和他做伴儿的人,他可不愿意失去他。他发现自己甚至有点儿喜欢他。第二天,他去见传教士。

“听说你妹妹要嫁给生姜泰德,是怎么回事?”总督问传教士,“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

“确有此事。”

“你得阻止他们呀,这也太疯狂了。”

“舍妹是成年人,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同意这门婚事了?你还不了解生姜泰德这个人?他就是个二流子,这一点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你有没有提醒过她这么做非常危险?我是说,让罪人忏悔是好事,但总要有个限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跟着,总督平生第一次从传教士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玩味。

“舍妹是个很有决心的女人,赫勒伊特先生。”他答,“自从他们在荒岛上过了一夜之后,他就注定要成为她的人。”

总督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此刻的惊讶不亚于先知巴兰。上帝让驴子开口,驴子对巴兰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打我三次?或许,琼斯先生说到底还是个凡人。

“耶稣啊![6]”总督嘟囔道。

他们还没往下说,琼斯小姐就快步走了进来。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如同年轻了十岁,脸颊红润,鼻子却不红了。

“你是来祝贺我的吗,赫勒伊特先生?”她大声说,她充满了活力,像个少女,“你瞧,我到底还是说对了。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那段日子简直糟糕透顶,但爱德华表现得棒极了。他是英雄,是圣人。就连我都吃了一惊。”

“我希望你能幸福,琼斯小姐。”

“我知道我一定会的。啊,我真不该对这有丝毫的怀疑,真是罪过。正是上帝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你是这么认为的?”

“我知道就是这样。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如果不是暴发了霍乱,爱德华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自我。如果不是暴发了霍乱,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互相了解。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了上帝之手。”

总督情不自禁地认为,为了撮合这两个人,而让六百个人赔掉性命,那这只手也是够笨的了,只是他并不了解全能上帝的行事方式,也就没有加以评论。

“你肯定猜不到我们要去哪里度蜜月。”琼斯小姐有些顽皮地说。

“爪哇岛。”

“不对。要是你能把汽艇借给我们,我们就去上次我们抛锚的荒岛。我们两个都在那里留下了温馨的回忆。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猜到爱德华是个好人,我希望他在那里得到奖赏。”

总督只觉得呼吸不畅。他很快便告辞了,他觉得要是不赶快喝瓶啤酒,他肯定会大发雷霆。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么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