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晚了,骑马出了一身汗,又去洗了个澡。之后,他坐在阳台上,抽着烟斗,望着太阳在环礁湖上空渐渐落下。落日余晖下的环礁湖面有玫瑰色,青紫翠绿,美丽极了。他感觉自己与世界和谐相处了,自己内心也没有疙瘩了。厨子过来说晚餐做好了,问是不是要再等等,麦金托什对他笑了笑,眼神友善。他看了看手表。
“七点半了,别等了吧。谁也说不准长官什么时候回来。”
厨子点点头,不一会儿,他看见厨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穿过院子走来。麦金托什懒洋洋地起身去了餐厅,自己吃起了晚饭。事情到底发生了没有?悬而未决的事挺撩人的,麦金托什暗暗笑了。晚饭似乎也不像平时那么单调了,尽管吃的还是汉堡牛排——这是厨子技穷时永远不变的晚餐,可是现在吃起来却奇迹般地变得有滋有味。饭后,他懒洋洋地踱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去取一本书。他居然也不觉得四周的一片寂静有什么不好的。夜幕降临,天空中繁星闪烁。他喊人掌灯,不一会儿,那个华人就光着脚丫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提着一盏灯,一线灯光冲破了黑暗。他把灯放在办公桌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麦金托什站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好像脚底生了根似的——就在那里,他看到在一堆凌乱的文件下面露出了他的左轮手枪。他心跳加快,感到心口一阵疼痛,后脊梁直冒冷汗。这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把手枪,发现弹膛里少了四颗子弹。他停下手,警觉地向门外的夜色望去,可是外面没有人。他快速装上四颗子弹,把手枪锁进抽屉里。
他坐下来等待。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做出在写东西的样子,但是他既没写字也没看文件。他只是在听。他竖起耳朵想听到从远处传来一个声响。过了会儿,他听到了一阵迟疑的脚步声,他知道是那个华人厨子。
“阿松。”他喊了一声。
厨子出现在门口。
“长官回晚。”他说,“饭不好了。[2]”
麦金托什凝视着他,心里琢磨着这个厨子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已经知道,那么他是不是悟得出自己和沃克的关系怎样。这个厨子平时总是闷头干活,为人圆滑,很少说话,总是面露笑容,可是谁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呢?
“我估摸他一定在路上吃过了,不过你好歹还是别让汤凉了。”
他的话刚一说出口,外面的寂静就被一阵嘈杂声打破了,有喊叫声,还有光脚奔跑的脚步声。一群土著岛民跑进了大院,男女老幼都有,他们围着麦金托什挤成一团,七嘴八舌,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情绪激动,慌慌张张,有的在哭喊。麦金托什从人群里挤了出去,朝门口走去。他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却很清楚出了什么事。他刚走到大门口,马车就到了。一个高个子村民牵着那匹老马,马车上蹲着两个人,费劲地扶着沃克。很多土著村民围在马车四周。
马被牵进了院里,跟在马车后面的村民一拥而入。麦金托什大声叫他们往后站,两个警察不知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蛮横地把人群推到一边。到了这会儿,他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几个捕鱼的小伙子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这辆马车停在回村途中的浅滩边。那匹老马呼哧呼哧地嗅着草地。天色已黑,那几个小伙子只能看清这个矮胖的白人老头歪倒在座位下。起先,他们以为他是喝醉了,龇牙咧嘴地凑过去张望,忽然听到了他在呻吟,这才想到可能出了事情,赶紧跑回村里去找人帮忙。等他们带着五六十个人回来时,才发现沃克遭到了枪击。
麦金托什惊恐地打了个寒战,心里直嘀咕沃克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这老头从马车上抬下来,但是他的块头实在太大了,要把他抬下来真不容易。要四个壮汉才能抬得动他。他们把他抬起来时,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原来他还活着。大伙儿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他抬进了他的住处,抬上楼,放到**。这时,麦金托什能看清他的模样了,因为刚才在院子里只有五六盏防风灯点亮着,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见沃克的白帆布裤子上沾满了血迹,抬他的那几个壮汉把手上的血直接抹在了围腰裙上。麦金托什把灯举高,没想到这老头儿的脸色会这么苍白。只见他双目紧闭,还有呼吸,脉搏也能摸到,但是显然奄奄一息了。麦金托什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如此惊恐不安,浑身都抽搐了。他看到那个土著办事员也在场,便用惊恐得嘶哑了的嗓音吩咐他去药房把皮下注射的用具取来。一个警察拿来了威士忌,麦金托什往老头嘴里强灌了点儿。屋子里挤满了土著村民,地板上坐得到处都是,他们这会儿都不说话了,满脸惊慌,时不时地有人哀号几声。天气很热,可是麦金托什却感到全身发冷,手脚冰凉,费了很大力气也控制不住浑身颤抖。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沃克是否还在流血,要是还在流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止血。
办事员拿来了注射针头。
“你给他打针吧。”麦金托什说,“你做这种事比我更有经验。”
他头痛欲裂,感觉好像自己的脑袋里有各种小野兽在厮打,想从他的脑袋里冲出来。大家静静观察着注射的效果。不一会儿,沃克慢慢睁开眼睛,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别说话。”麦金托什赶紧对他说,“你已经回家,没事了。”
沃克的嘴唇动了动,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我被他们算计了。”他喃喃地说。
“我会马上叫杰维斯派摩托艇去阿皮亚,明天下午医生就能赶到。”
过了好一阵,沃克才说了一句:
“到那会儿我就死啦。”
麦金托什苍白的脸上闪现出鬼一样吓人的表情。他强迫自己笑了一声。
“胡说!快别说话了,你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给我杯酒。”沃克说,“烈一点儿的。”
麦金托什用颤抖的手倒了半杯威士忌,兑上一半水,拿起酒杯凑到沃克的嘴边,看着他大口喝下去。喝了这杯酒似乎让他恢复了元气。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张厚皮厚肉的大脸上又有了些血色。麦金托什不知所措,只能站在一边怔怔地看着这个老头。
“你要我做什么,请尽管吩咐。”他说。
“什么也不要做。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不中用了。”
一个本来五大三粗、神气活现的老头,现在可怜巴巴地躺在那张大**,面无血色,虚弱无力,看上去特别可怜,令人心酸。他歇了一会儿后,头脑似乎清醒起来了。
“你说得对,麦克。”他刚缓过劲儿来就说,“你提醒过我。”
“要是我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你是个好人,麦克,就是不喝酒。”
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沃克显然快不行了。他内出血止不住,就连完全不懂医的麦金托什也看得出来,他的这位长官顶多也就能再活一两个钟头了。他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沃克双目紧闭躺了大约半小时,然后睁开了眼睛。
“他们会让你接我的位子。”他慢慢地说道,“上回我去阿皮亚的时候,跟他们说你干得很不错。你要把路修完。我希望岛上哪儿都修好路。”
“我不要你的位子。你会好起来的。”
沃克虚弱地摇了摇头。
“我活到头了。你要对大伙儿好一点儿,这特别重要。他们都是些孩子,这一点你一定要永远记住。你要对他们强硬,但不能坏良心,做事一定要公正。从他们身上我一分钱也没赚过。二十年了,我都没攒到一百镑。修路可是件大事啊,一定要干完。”
麦金托什费劲地挤出了像是抽泣的声音。
“你真是个好人,麦克,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闭上了眼睛,麦金托什以为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他嗓子很干,必须喝点儿什么。华人厨子不声不响地给他拉过来一把椅子,他在床边坐下,静静守着。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一夜漫漫无尽。突然,一个坐着的男村民号啕大哭起来,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哇哇地哭。这时麦金托什才留意到屋里已经挤满了土著村民,男男女女,都跪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
“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干什么呢?”麦金托什说,“他们没有权利在这儿。把他们轰走,轰走,统统轰走。”
他的话似乎惊醒了沃克,他又睁开了眼睛,满眼泪花。他想说话,可是他太虚弱了,麦金托什使劲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勉强听清了他的话。
“让他们在这儿吧。他们是我的孩子。他们应该在这儿。”
麦金托什转身对那些村民说了几句。
“就待在这里吧。他需要你们。但不许说话。”
老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靠近点儿。”他说。
麦金托什俯过身去。沃克闭上了眼睛,他说出的一字一句听上去就像是风儿穿过椰子树发出的声声叹息。
“再给我一杯酒。我还有话要交代。”
这次,麦金托什给他倒了一杯他自己的威士忌,没有兑水。沃克拼着最后的力气说了下去。
“这事不能太声张了。九五年就出了麻烦,有几个白人被杀了,舰队都开来了,开炮轰了村子。很多不相干的人都被炸死了。阿皮亚那帮人都是该死的蠢货。事情一闹大,他们只会惩罚好人。我不希望村里有任何人受到惩罚。”
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
“你一定要说这是意外。不能怪罪任何人。答应我。”
“我会照你吩咐的做。”麦金托什轻声说。
“好样的。你是最好的人。他们都是孩子,我是他们的父亲。一个父亲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苦的。”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鬼魅似的怪笑,听上去实在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你是信宗教的,麦克。宗教里说宽恕他们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你知道的。”
麦金托什半天没有回答。他双唇不停地颤抖。
“‘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是这句吗?”
“就是这句。宽恕他们吧。我爱他们,你知道的,我一直都爱他们。”
他叹了口气,嘴唇微微颤动,现在麦金托什要把耳朵贴到他的嘴唇上才能听清了。
“握住我的手。”他说。
麦金托什猛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心口一阵绞痛。他抓住老人的手紧紧握住,这只手冰凉、无力,皮肤粗糙不堪。他就这样静静坐着,过了会儿,他忽然吓了一跳,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屋里的寂静被一阵长长的、阴森可怕的哀号声打破了。沃克死了。所有土著村民放声大哭,泪流满面,捶胸顿足。
麦金托什从死者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像没有睡醒似的踉踉跄跄走出了房间。他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了锁着的抽屉,取出那把左轮手枪。他朝海边走去,走进了环礁湖中,小心翼翼地涉水而去,避开湖里的珊瑚礁,一直走到湖水淹到了腋下。然后,他将一粒子弹射进自己的头颅。
一个小时后,有五六条瘦长的棕色鲨鱼在他倒下的地方你争我夺,溅起了大片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