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真是太好了。只要你跟他说,他肯定会同意我留下来的。只要我在这儿待一天,我保证不做不该做的事。”

麦克菲尔医生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下决心去请求总督。他对汤普森小姐的事一点儿都不关心,可是那个传教士激怒了他,而他向来是个慢性子,有脾气也会闷在心里。他在官邸里找到了总督。总督水手出身,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嘴唇上留着一抹牙刷似的花白短须,穿一身洁白的斜纹布制服。

“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个跟我们寄宿在一起的女人。”他说,“她叫汤普森小姐。”

“我想这个名字我已经听烦了,麦克菲尔医生。”总督笑眯眯地说,“我已经下令要她下星期二离开,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来请求你宽容几天,让她待到从旧金山来的船再走,这样她就可以去悉尼了。我担保她会规规矩矩。”

总督继续露着笑容,但是他的双眼眯了起来,神情严肃。

“我非常乐意照你说的做,麦克菲尔医生,但是我已经下令,不能改了。”

医生又据理力争,可是现在总督的笑容全然不见了。他闷闷不乐地听着,目光躲闪。麦克菲尔看到自己的话完全是白说了。

“我很抱歉给这位女士带来了不便,可是她必须在星期二动身,没有商量余地。”

“可是这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原谅我,医生,除了向上级汇报,我觉得没有义务解释我采取的官方行动。”

麦克菲尔狠狠地瞪了总督一眼。他想起了戴维森的暗示,说他当时对总督用了威胁手段,而且从总督的态度中他也看出了一种怪异的尴尬。

“戴维森真是该死,没事找事。”医生气呼呼地说。

“就在你我之间说说,麦克菲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我不得不说实话,他有权利向我指出像汤普森小姐这种品德的女人出现在这儿是有危险的,毕竟这里除了本地岛民还有很多驻军士兵。”

他站起身来,麦克菲尔也只得跟着站了起来。

“请你原谅,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代我问候麦克菲尔太太。”

医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总督府。他知道汤普森小姐一定在等着他的回音,他不愿自己当面告诉她交涉已告失败,所以从后门溜进了住处,偷偷摸摸上了楼,好像要隐瞒什么事儿似的。

晚餐时,他沉默不语,坐立不安,但是传教士却兴高采烈,精神抖擞。麦克菲尔医生感到传教士的眼光不时地落在他身上,流露着一种稳操胜券的扬扬自得。他忽然想到戴维森一定已经知道他去拜访过总督,而且也知道了他无功而返。可是他究竟是怎么听说这些的呢?这个人搞鬼把戏的本领真不小。晚餐后,他看到霍恩出现在阳台上,便装作要跟他随便聊聊的样子,走出屋去。

“她想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去见过总督了。”房东轻声说。

“去过了。他什么都不肯做。我万分抱歉,可我无能为力了。”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的。他们不敢得罪传教士。”

“你们在说什么呢?”戴维森笑哈哈地走到了他们身边。

“我在说你们至少还要再过一个星期才有机会去阿皮亚。”房东随口胡诌道。

霍恩转身走了,他们两人也回到了客厅里。戴维森先生每顿饭后都要消遣一个小时。不久,他们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戴维森太太尖声喊了一句。

可是没有人推门进来。她起身过去把门打开。他们看见汤普森小姐站在门口。但是她的外表大不一样了。她已不再是那个在路上遇见他们时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的轻浮女人,而是变成了一个伤心、受惊的女人。她的头发平时总是精心梳理的,现在却乱蓬蓬地垂落在肩上。她穿了一双拖鞋,身上的衬衫和裙子已经很旧,皱皱巴巴的。她站在门口,满脸泪痕,不敢进屋。

“你来做什么?”戴维森太太厉声说。

“我可以跟戴维森先生说话吗?”她哽咽着说。

传教士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

“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热情地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她进了屋。

“是这样的,我很抱歉那天说话冒犯了你,还有——还有其他的所有事情。我想我那会儿是太冲动了,请你原谅。”

“哦,那没什么。我想我还不至于连一些难听的话都承受不了吧。”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每一个动作都显得低三下四。

“你已经把我打垮了。我认输了。你总不会再让我回到旧金山去了吧?”

他的和气神态顿时消失,声音也突然变得严厉、冷峻。

“你为什么不肯回到那儿去?”

她被传教士吓得畏缩不前。

“我想我家里的人都住在那里。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这副落魄相。你要我去任何别的地方都行。”

“你为什么不愿回到旧金山去?”

“我告诉你了。”

他俯身向前,两眼死死地盯住她,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似乎要穿透她的灵魂。他猛地喘了一口气。

“去感化院。”

她尖叫了一声,猛地跪倒在他的脚边,抱住了他的双腿。

“不要送我去那里。我当着你的面向上帝发誓,我一定会做个好女人。我再也不做那种事了。”

她一口气说出了一大串哀求的话,谁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眼泪从她抹了脂粉的脸上滚滚落下。传教士俯过身去,抬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

“你怕去感化院吧?”

“他们来捉我时,我逃走了。”她喘着粗气说,“要是叫警察逮住了,那就得关三年。”

传教士松开了抓住她的手,她一下子瘫倒在了地板上,伤心地抽泣着。麦克菲尔医生站起身来。

“她这么说了,事情就不一样了吧。”医生说,“既然你现在都知道了,就不要再强迫她回去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想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要给她千载难逢的最好的机会。如果她肯赎罪,就让她接受惩罚吧。”

她误解了传教士的话,猛地抬起头来看他。在她哭肿了的眼睛里露出了一道希望的光。

“你肯放我走了?”

“不。你星期二上船回旧金山。”

她惊恐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是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尖吼,简直不像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她拼命地用脑袋撞着地板。麦克菲尔医生大步冲过去,把她拉了起来。

“起来,你不能这样。你最好回你的房间去躺一会儿。我给你弄点药吃。”

医生拉着她站起身来,半拖半拽地把她送下楼去。他对戴维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十分气恼,因为她们两个一点儿也不帮忙。混血儿房东站在楼梯下,他帮着医生把汤普森小姐安顿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省人事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他回到楼上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满身大汗。

“我总算让她睡下了。”

那两个女人和戴维森还是坐在老地方没有动,应该是在医生离开后直到此刻都没有挪动过,也没有彼此说过话。

“我在等你。”戴维森说,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从远处飘过来似的,“我要你们所有人同我一起,为我们做了错事的姐妹的灵魂祈祷。”

他从书架上拿起了《圣经》,在他们吃晚饭的餐桌前坐了下来。餐桌还没有收拾,他把挡在面前的一把茶壶推开,用洪亮而深沉的有力语调给他们诵读了《圣经》中的一章,这一章记载了耶稣基督跟犯有通奸罪的女人见面的故事。

“现在跟我一起跪下来,为我们亲爱的姐妹萨迪·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洋溢的祈祷词,他祈求上帝怜悯这个有罪的女人。麦克菲尔太太和戴维森太太闭眼跪着。医生感到很意外,但他也笨拙而又顺从地跪了下来。传教士的祈祷狂暴有力,雄辩激昂,看得出他已莫名地为自己的祈祷而感动,口中念念有词,泪流满面。屋外,无情的雨水持续不停地落下来,似乎要抛洒下人世间的全部狠毒。

最后,他终于停下了,静默了片刻后说:

“现在我们一起再向主祈祷一遍。”

他们一起祈祷之后,跟着传教士站起身来。戴维森太太的脸色苍白、安详。她内心感到了慰藉,心情平和了,而麦克菲尔夫妇却突然感到羞愧。他们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下去看看她现在怎样了。”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霍恩。汤普森小姐坐在一把摇椅上,默默地抽泣着。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麦克菲尔惊呼道,“我告诉过你要卧床休息。”

“我躺不下来。我要见戴维森先生。”

“我可怜的孩子,你认为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你永远说不动他的。”

“他说过只要我送个口信他就会来的。”

麦克菲尔给房东做了个手势。

“去叫他来。”

他和汤普森小姐一起默默地看着霍恩上楼。戴维森来了。

“原谅我请你下楼来。”她说,满脸阴沉地看着他。

“我一直在等你来叫我。我知道主不会让我的祈祷落空的。”

他俩相互注视了一会儿,接着她就扭头去看别处。她开口说话时目光躲闪。

“我是个坏女人。我要赎罪。”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见了我们的祈祷。”

他转身对另外两个男人说:

“你们走吧。告诉戴维森太太,我们的祈祷应验了。”

他们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老天爷。”霍恩说。

这一夜,麦克菲尔医生很晚都不能入睡,他听见传教士上楼时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即便这么晚了,传教士还不肯立刻上床睡觉,因为透过木隔板他能听见传教士在隔壁屋里大声祷告,他感到筋疲力尽,才慢慢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医生看到传教士时,他的外表使医生大为吃惊。他的脸色比往常更为苍白,满面倦容,但是他的眼睛里却闪耀着一种超越人类的光焰。看上去仿佛是内心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欢乐。

“我要你马上下楼去看看萨迪。”他说,“我不能指望她的肉体会变得美好,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已经升华了。”

医生感到心情暗淡,神经紧张。

“昨晚你在她那儿待到很晚。”他说。

“是的,我要离开,她就紧张得不行。”

“瞧你这副得意扬扬的神气。”医生气冲冲地说。

戴维森的双眼闪现着沉醉的神情。

“我肩负着一个伟大的宽恕使命。昨天晚上,我十分荣幸地把一个迷失的灵魂拉回到了基督慈爱的怀抱。”

汤普森小姐又坐在摇椅上了。床不铺,屋子脏乱不堪,她也没有费心梳洗一下,只是披了一件脏乎乎的晨衣,头发乱糟糟打了一个结,用湿手巾抹了一把脸,但是满脸哭得浮肿,泪迹斑斑。她看上去很邋遢。

医生进屋时,她抬起了呆滞的双眼,她一副惊魂未定、悲伤不堪的样子。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她问。

“如果你要找他,他马上就会来的。”麦克菲尔医生冷冰冰地说,“我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哦,我想我还行。你用不着为我担心。”

“你吃过东西了吗?”

“霍恩给我送来了咖啡。”

她焦虑地看着房门。

“你说他会很快下来吗?我感到有他在我身边,我好像就不觉得那么糟糕了。”

“你还得星期二走吗?”

“是的,他说我非走不可。请你去告诉他,要他马上过来。你对我没有用。现在他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

“好吧。”麦克菲尔医生说。

此后三天,传教士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萨迪·汤普森了。其他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见到他。麦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这样下去会累垮的。”戴维森太太怜惜地说,“他要再不注意,很快就会倒下的,可是他从不吝惜自己。”

她自己也面无血色。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说自己也无法入眠。每天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那儿出来回到楼上时,总要没完没了地祈祷,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就算累成这样他也睡得很少。只睡一两个钟头,他就起身穿好衣服去海湾散步了。他最近经常做一些古怪的梦。

“今天早上他告诉我说他梦到了内布拉斯加的山冈。”戴维森太太说。

“真是不可思议。”麦克菲尔医生说。

麦克菲尔医生记得他当年坐火车漫游美洲时,曾经在车窗外看到过那些山冈。它们圆圆的,很光滑,就像是巨大的鼹鼠窝,在平原上突然拔地而起。他想起了当时他分明感到那些山冈的形状很像女人的乳峰。

戴维森的忐忑不安甚至连他自己都难以忍受。但是他又被心中美妙的欣喜之情支撑着。他把潜伏在那个可怜的女人心中隐秘角落里最后残留的原罪连根拔掉了。他陪她读经,陪她祈祷。

“这太奇妙了。”有一天晚饭时戴维森对在座的人说,“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曾经像夜幕一样漆黑,现在却变成了如同初降的雪一般洁白。我感到自己多么卑微和畏惧。她为自己犯下的一切罪孽做了忏悔,真是太美了。我都不配去碰触她衣襟的边。”

“你真的忍心逼迫她回旧金山去吗?”医生问,“在美国的监狱里关三年。我原以为你会饶了她。”

“啊,你不明白吗?这是必不可少的。你以为我的心没有为她滴血吗?我爱她就像爱我的妻子、我的亲姐妹一样。她在监狱里的时光,我会始终同她一起忍受痛苦。”

“废话!”医生不耐烦地喊叫道。

“你不能理解,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她有罪,她必须受苦。我知道她会遭受什么苦。她要挨饿,遭受刑罚和羞辱。我要她接受凡人的惩罚祭献上帝。我要她满心喜悦地接受这一切。她获得的机会是我们当中很少有人能蒙受得到的。上帝多么善良,多么仁慈。”

戴维森的声音激动得颤抖。他几乎说不清楚这些从他充满**的双唇间滚落出来的话。

“我整天同她一起祈祷,离开她后我还会继续祈祷。我用全身心的力量祈祷,祈求基督以伟大的仁爱之心宽恕她。我要在她的心里浇灌一种强烈的**,最后她会发自内心地渴望受到惩罚,哪怕我放过她,她也会拒绝。我要让她真心感受到,遭受牢狱之苦,就是她匍匐在我们仁爱的主的脚下感恩祭供,因为主曾为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慢慢地过去。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关注着楼下那个罪孽深重而备受折磨的女人,他们莫名其妙地生活在一种不自然的兴奋之中。她就像一个被人精心准备好要奉上的祭品,用来在野蛮的祭礼上供奉哪个血腥的神灵。她已经被吓得呆若木鸡。只要戴维森不在她的眼前,她就受不了;只有戴维森在她身边,她才不害怕,她像一个奴隶似的依赖他,缠着他。她整天哭哭啼啼,她不停地读《圣经》,做祷告。有时,她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神经完全麻木了。这时,她真的会期待去迎接苦难,因为似乎只有这样才是一条直接而又具体的出路,使她可以逃脱目前她正在承受的煎熬。她快要忍受不了时时向她袭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怖。她有罪在身,因而放弃了一切个人的虚荣,整天邋邋遢遢地待在房间里不出门,蓬首垢面,穿着那件廉价的花哨晨衣。她已经四天没有换上出门的衣服,也不穿长袜了。她的屋子凌乱不堪;同时,雨仍在无情地下个不停。你原以为天上的水终究也会倾空,但是直到现在还在继续下着倾盆大雨,周而复始地倾泻在铁皮屋顶上,简直要让人发狂。所有东西都发潮了,黏糊糊的。墙壁发霉了,放在地板上的皮靴也发霉了。在一个个无眠的长夜中,蚊子在耳边不停地嗡嗡怒鸣。

“哪怕只有一天不下雨,日子也不会这样难过。”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全都盼望着星期二的到来,这天去旧金山的船将会从悉尼来到这个港口。紧张的等待简直难以忍受。对麦克菲尔医生来说,他只渴望这个倒霉的女人早早离去,这种渴望平息了他怜悯与怨恨交织的心情。不可避免的事就得接受。他感到只要船起航,他就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萨迪·汤普森将由总督办公室的一名办事员押送上船。这个人星期一晚上来找过汤普森小姐,通知她次日上午十一点钟前准备好动身。当时戴维森就在她身边。

“我会保证一切都办妥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会亲自陪她上船。”

汤普森小姐一语未发。

麦克菲尔医生吹熄蜡烛,小心地钻进了蚊帐后,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感谢上帝,这事儿总算了结了。明天这个时间她就远离这个地方了。”

“戴维森太太也会高兴的。她说戴维森先生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麦克菲尔太太说,“这个女人像变了个人。”

“哪个女人?”

“萨迪。我从没想到这样的事都可以做到。由此可见人的卑微渺小。”

麦克菲尔没有答话,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疲惫不堪,睡得比往日更沉。

第二天早晨他被惊醒,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惊慌地睁开眼,看见霍恩站在他的床边。只见这个生意人用手指放在嘴上示意麦克菲尔医生不要出声,并且招招手要他起身跟他走。霍恩平常总是穿一身破旧的帆布工装,可今天他却光着脚,只穿了一条热带围腰裙。他突然变得像一个野蛮人了。麦克菲尔起身下床时,看见霍恩身上刺满了文身。霍恩做了个手势要他去阳台,麦克菲尔医生便跟了出去。

“别出声。”霍恩轻声说,“有事要请你去办。穿上外衣和鞋子,快一点儿。”

麦克菲尔医生脑子里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汤普森小姐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我要带上医疗器械吗?”

“赶快,请你快一点儿。”

麦克菲尔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里,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雨衣,又穿上一双橡胶底鞋子,回到了房东身边。他们两人踮着脚走下了楼梯。大门已经开着,门口站着五六个土著人。

“出了什么事?”医生又问了一遍。

“跟我来。”霍恩说。

他跨出大门,医生跟在后面。那些土著人围成一团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大路来到了海滩上。医生看到有一大群土著人站在水边的一个什么物体的周围。他们加快脚步走去,走了二十多码,围在那里的土著人看见医生来到,便让出了一个口子,霍恩把他推向前去。这时他看清了一个吓人的尸体一半泡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那是戴维森。麦克菲尔医生俯下身去——他不是一个会在意外事件中头脑糊涂的人——把尸体翻了过来。喉部从左耳到右耳切开了,右手还握着干这件事用的剃刀。

“他已浑身冰凉了。”医生说,“应该死了有些时候了。”

“一个伙计在去上工的路上看到他趴在这里,就跑来告诉我了。你认为是他自己干的?”

“是的。得派人去报警。”

霍恩用当地的土话说了几句,就有两个年轻人离去了。

“在警察来之前我们不能把它抬走。”医生说。

“不能把他抬进我的房子里去。我可不要他再进我的房子了。”

“你得照警察说的做。”医生严厉地说,“事实上,我估计他们会把他送到停尸所去。”

他们站在原地等候着。霍恩从围腰裙的兜里掏出一盒烟,递了一支给麦克菲尔医生。他们一边抽烟一边凝视着这具尸体。麦克菲尔医生百思不解。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霍恩问。

医生耸了耸肩。不一会儿,一个海军陆战队士兵带着本地土著警察抬着担架来了,随即又来了两个海军军官和一个海军医生。他们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办完了例行手续。

“他妻子那儿怎么办?”一个军官说。

“既然你们来了,我就要回我的房子去做些事了。我会把这个噩耗告诉她。你们最好先把他处理一下,然后再让她来看他一眼。”麦克菲尔医生说。

“我觉得这样办很好。”海军医生说。

麦克菲尔医生回到住处时,发现他的妻子已经差不多穿戴好了。

“戴维森太太对她丈夫的行踪很不安。”他刚进门,他妻子就对他说,“他一夜都没有回来睡。她听见她丈夫两点钟离开了汤普森小姐的屋子,但是他出去了。要是他从那时起一直在四处游**到现在,那他非得累死不可。”

麦克菲尔医生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妻子,并且要她去告诉戴维森太太这个噩耗。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她惊恐失色地问。

“我不知道。”

“但是我不能去,我不能去说。”

“你一定要去。”

她满脸惊恐地看了丈夫一眼,就走出屋去。他听见妻子走进了戴维森太太的房间。他待了一分钟,让自己定下神来,然后去刮脸梳洗,他穿好了衣服,坐在床沿等他的妻子。她终于回来了。

“她要去见他一面。”她说。

“他们已经把他抬到停尸所去了。我们还是陪她一起去吧。她怎么受得了呢?”

“我想她是一时惊呆了。她没有哭,就像一片树叶那样哆嗦着。”

“我们最好马上去吧。”

他们敲了敲她的门,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她脸色惨白,但是眼里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医生认为她的镇定很不自然。他们没有交谈,一声不吭地上了路,走到停尸所时,戴维森太太说话了。

“我先进去看看。”

他们站到一边。一个土著人开了门让她进去,随即把门关上。他们坐下来等着。有一两个白人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跟他们打听。麦克菲尔医生又把自己知道的这幕悲剧对他们讲了一遍。最后那道门轻轻地打开了,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等在外面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现在要回去了。”她说。

她的声音僵硬而又坚定。麦克菲尔医生看不懂她眼睛里的神情。她那惨白的脸显得十分严峻。他们慢慢地走回去,一路默默无言,最后走到通向他们住处的那个拐角处。戴维森太太倒抽了一口气,一时间他们都停下了脚步。多日沉默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奏着雷格泰姆舞曲,声音又响亮又刺耳。

“这是怎么回事?”麦克菲尔太太惊恐地叫了起来。

“我们继续走吧。”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上了台阶,走进了门厅。汤普森小姐站在她的房门口,在和一个水手闲聊。她突然判若两人了。她不再是过去那几天担惊受怕、垂头丧气的落魄样了。她把自己的漂亮衣服全都穿上了,白色长裙,亮晶晶的长皮靴,胖胖的小腿在白色棉袜里鼓了出来;她的头发精心梳理过;她又戴上了那顶插满了艳俗花的巨大帽子。她脸上涂抹了脂粉,双眉画得又粗又浓,嘴唇涂得猩红。她挺直了腰板,又是他们初次见到她时那个趾高气扬的轻佻女人了。在他们进门时,她嘲弄地放声大笑;接着,就在戴维森太太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时,汤普森小姐鼓动着嘴巴啐了一大口唾沫。戴维森太太吓得向后一缩,双颊顿时泛起两道红晕,然后,她用双手捂住脸,快步冲上了楼梯。麦克菲尔医生勃然大怒。他一把推开汤普森小姐冲进了她的屋子。

“活见鬼,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大声喊道,“把这该死的留声机关掉。”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拿了下来。汤普森小姐转身对着他。

“嘿,医生,你也对我来这一手。你见鬼的跑到我屋里来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咆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镇定下来。没有人能用语言来形容她那轻蔑的神情,以及她答话中充满了的藐视和憎恨。

“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些又臭又脏的蠢猪。你们全是一路货色,都是蠢猪!臭猪!”

麦克菲尔医生倒抽一口冷气,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