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曰:“《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哀怜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逸,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
按原当怀王之世,虽忧国疾邪,而犹赋《远游》,从巫咸之告。故玉作《九辩》,亦于其时,有及君无恙之想。及怀王客死,国仇不报,顷襄迁窜原于江南,原乃无生之气,魂魄离散,正在斯时。则此篇定作于顷襄。而王逸讽谏怀王之说,非其实矣。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朕,代屈子自称也。沫,已也。牵,曳也,曳之不得行也。主,意所专注也。芜秽,菀塞而蔫蔽也。考,成也。离,罹也。此言屈子以忠直遭妒,志折气菀,魂将离也。《大招》达其所志之道于篇终,《招魂》述其所秉之正于篇端,故虽华曼而不靡,其意寓于微言,一也。论者曲分优劣,过矣。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女筮予之!”
巫阳,古之神巫。托言上帝者,人无能念屈子之忠,冀上天悔祸,辅使遂志,誓死之心,可使乐生也。筮者,占其魂之所往于上下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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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阳对曰:“掌梦。上帝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巫阳焉。”“其难从”,一本作“其命难从”,一本作“命其难从。”
掌梦,未详,旧说掌招魂者。巫阳呼而告之,与上言“对曰”不相通。后,谓于事已缓,不能及时。谢,萎落也。言待筮而予,恐于期已后,魂已萎谢而无从招,虽巫阳亦无能为也。意谓屈子怀忠而见摧于谗佞者两世,沉湘之志已决。天若令楚悔祸,当急召归阙,不然,必不能隐忍久生,以待异日之追悔。以下极言声色居处饮食游观之盛,盖人君待贤之礼,自当极致其丰。贤者所志虽不在此,而君欲补前过以礼贤,不可以不曲尽。故言招之不容稍缓,而夸陈丽美,无妨辞之已溢,而不必如《大招》之明言尚贤发政,雄雄穆穆也。词赋之体,长言讽谏,有出于是者。盖亦《豳风》“兖衣”“笾豆”之义,庶几《国风》好色不**之意与!
乃下招曰: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
干,如《周书》“尚宁干止”之干。恒,所有事也。身者,魂所有事。些,苏个反,楚人歌曲之余声。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离,罹也。乐处,谓楚。夫上下四方,岂必楚为乐处哉?代马北风,越鸟南枝。人苟失其宗邦,则君非我君,友非我友,且抑天非我天,地非我地,皆不祥之区也。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以托些。“归来兮”,一作“归来归来”下同。
托,寓也。《山海经》:东海大荒之外,有大人之国。千仞,极言之尔。彼,谓彼土之人。习者,相与惯习,不畏炎灼。释,销镕也。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题,额也。雕题,刺刻其额,以墨涅之为花卉,今琼南黎人尚然。蝮蛇,身短如椎,螫人立死。蓁蓁,聚而盛也。封,大也。千里,能为妖怪,倏忽千里也。雄虺,大虺。益心,饱也。**,游也。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雷渊,西海。旋,去声。旋入,飞沙卷人随风而去也。靡散,风沙所裂,形体烂也。壶,瓠也。烂人,燥气灼人,筋骨糜裂也。彷徉,广大,旷杳而无可栖泊之意。贼,害也。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增,与层通。峨峨,积叠高耸貌。今沙漠之外,唯夏秋之间见流水,余日皆冰。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魂兮归来,往恐危身些。
九关,九天之关。拔木九千者,力能拔九千木而不倦也。豺狼从目,言此九首之夫,纵目直视如豺狼。侊侊,往来疾也。瞑,死而瞑目也。投入九渊,而以其神异,能令人不死,反告之帝,然后瞑目,谓求死而不得也。
幽都,地下也。土伯,土神。约,屈也,身屈折也,敦脄,背顽厚也。血拇,以指攫人,血常染拇也。极言上下四方之不可往,以宽其必死之志。而广索之六合,无有定向,所谓不待筮予也。盖屈子忠愤内结,不忍见君与党人之所为,而耻与同归,怅惘游心,若舍此恶俗而皆安处,初非有所慕而愿去。故身未死而魂先离者,泮涣于两间,**泆无定,招之者不可以方隅求也。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啸呼些。
修,长也。修门,深邃之门也。背行,却行。先,导也。篝,未详。以绵缕络篝,工祝执之以招魂者,其制不可考,所谓招具也,疑竿幡之类。《周礼》:复,以竿裹衣。楚俗或异。啸,蹙口出声。呼,号也。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申前意而约言之。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宎厦,夏室寒些。
像设者,以意想像而设言之。自此至末“反故居些”,皆像设之辞,谓拟所以待其归者如此。盖楚之君臣不能以此待贤者,而苟其悔过自新,则必豫拟一尊养极致之像如此,然后屈子可以死而生,去而反也。堂,室基也。宇,屋四垂。槛,阑盾。轩,堂前檐敞也。筑土石曰台,构木曰榭,如今江岸悬楼也。网户,户上承檐,以铜丝纽网御燕雀。缀,户楣上板。刻方连者,雕缀作四方相连,如今卐字。宎,与窔通,深密可以御寒。此上言堂室之美。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汜崇兰些。
径,直也。复,回抱也。前直达而三周回抱也。涧水纡流,鸣声幽细,前临爽敞,风日交美,蕙兰之香,时飘庭所。此言所居川原之美。
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
奥,室西南隅,古人布衽席于此。筵,席上承衾者。朱尘,言缘筵之饰,朱采轻若尘也。砥室,室砌平整,敷筵其上。“翠翘”连下“曲琼”为文。翘,杙著壁上,所以悬钩。翠,黛饰也。曲琼,玉钩,所悬帱帐者。被,壁衣也。珠翠缀于壁衣之上,其光烂然竞采。蒻,当作弱,纤也。阿,阿锡,轻縠也,所以为壁衣者。纤阿而用罗为帱,覆上为承尘也。结缕纯赤曰纂,五色杂曰组,素练曰缟,文缯曰绮。纂组缀于阿罗缟绮之帱幛,而系以琦璜,盖流苏之类也。此言室中张设之美。
离榭修幕,侍君之闲些。翡帷翠帐,饰高堂些。红壁沙版,玄玉梁荷花之艳在始些。仰观刻桷,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紫茎屏风,文缘波些。“玄玉梁”,一作“玄玉之梁。”
离榭,别馆之榭。修幕,长廓而施之幕也。闲,闲暇往游也。翡翠,碧色如翠羽。红壁,红涂壁;沙,与砂同;以丹砂涂户版。玄玉,黝漆光如玉也。芰,菱。荷,芙蓉叶。屏风,旧说以为凫葵。文者,芰荷凫葵,华叶相间之色。缘,犹衣之缘,四布沼边也。此言别馆堂沼之美。
文异豹饰,侍陂陁些。轩辌既低,步骑罗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
文异,服饰奇玮也,步骑从游者之饰也。水堰侧岸曰陂。陁,与池同。侍从步骑先伫立于陂池之下,待其至也。轩辌,轻车。低,谓已至解驾,车前低也。薄,丛也。户,与扈通。树,荣木也。琼木,木槿花如琼玉,树之如篱,谢灵运诗所谓“插槿当列援”也。此言侍从游观之美。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何远为,言何用远去为也。文长,姑结言之。
归来反室,敬而无妨些。
以酒将敬,醉而无妨也。文长,以此参差,姑结之。
肴羞未通,女乐罗些。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竽瑟狂会,搷鸣鼓些。宫庭震惊,发《激楚》些。吴歈蔡讴,奏大吕些。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放陈组缨,班其相纷些。郑卫妖玩,来杂陈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
通,遍设也。按,按节而击也。《扬荷》,当作《阳阿》,与《涉江》《采菱》,皆曲名。美人,舞女。娭光,流目送光。眇视,微眄也。曾波,目若含水,波纹重叠之状。不奇,靓好也。二八,八人为列,两人竞起也。衽若交竿,连袂一直貌。案,抑也。皆舞态。狂会,竞奏也。搷,与填通,鼓声。《激楚》,曲名。班,相次也。相纷,男女缨带相杂,风飘而互结也。结,曲尾也。独秀先者,曲终而奏《激楚》,独秀于先作之乐也。此言歌舞之美。
菎蔽象棋,有六博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晋制犀比,费白日些。
铿钟摇簴,揳梓瑟些。娱酒不废,沉日夜些。兰膏明烛,华灯错些。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
摇簴,钟声震摇,簴为之动,《考工记》所谓若自其簴鸣也。揳,古八切,拣也。言酒已阑而未阕也。结者,结其篇章;撰,其词句。至思,极思也。兰芳假者,藻思中发,若兰蕙之芳相假借也。极,思所至也。人各尽其思之所至,相竞美也。谓酒阑分题作赋,以纪胜会也。先故,故旧也。自“瑶浆蜜勺”以下至此,皆言燕饮之乐。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统结上文。
献,始也。汩,于笔切,聿也。南征,南游也。庐江,旧以为出陵阳者,非是。襄汉之间有中庐水,疑即此水。长薄,山林亘望皆丛薄也。右江左林,葢沿汉南江北而东游云梦之薮也。沼,小水如池。瀛,大水如海。畦,界也。博,远也。草木旉荣,春水满泽,此言江界春游之乐。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选无此字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兮哀江南。
《楚辞通释》卷九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