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曰〕外物不可必,而人之大患,恒在于取必于物。故逢比死而不能救桀纣之亡,无益而止以自丧耳。己有知而必不知者之知,己有能而必不能者之能。夫既不知不能矣,而尚可必乎!有不知,有不能,不自怙以受人忠孝之忱者,惟圣人为然,而以望之昏昏陷溺之人乎!不知不能者,既不能受,反愧以相忮。两论相持,木之摩木也;两异相值,火之流金也;得失缪争,雷霆之激也;皆郁火狂发也。岂徒无道者之燎原不可迩哉!忠而阻,孝而毁,则怨毒且自生于心,而火即还以自焚。傺侘无聊,心魂飘散,此屈原之所以自沉而不自解也。则己与物无非火矣。火之发也微,而月之明以夺。虽有自然常明之体,无能胜矣;则道穷而忠孝之心亦不得成,而拂于其初。惟不取必于物者,火不生而月不掩明,保己而乐物之通,以游于天下,道无不裕矣。
月固不胜火,义止于此。而释庄者每立谬解,或至**于丹灶之术,不恤立言之意,截断一语,穿凿以立邪说,用文己之妖妄,此后世之通病,于此辨之。
庄周家贫,故行贷粟于监河侯。行,一本作往。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常与,常相与者,谓水也。我无所处。吾得升斗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解曰〕此言用小者之不可期大也。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巨缁,大黑纶也。五十犗以为饵,犗,音介,犍牛也。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錎,与陷同。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腊,音昔,乾之于夕也。自淛河以东,淛,古浙字。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辁与铨同。辁才,论人才者。讽说,评说已诵成者。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累音雷,小绳系也。趋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县同悬。县令犹言悬赏格。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解曰〕此言用大者之不域于小也。宜于小而欲大之,则虚而无当;宜乎大而欲小之,则阂而不周。此鲲鹏鸴鸠之所以相笑,而不知其可以逍遥也。惟随成而无成心以取必于物,则升斗之水,千里之鱼,皆可用也。
〔解曰〕此所谓学一先生之言,暖妹而私自悦者也。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趋、促通。末偻而后耳,背微偻,耳贴脑后。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女躬矜,与女容知,知者之容。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骜犹驰也。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也?固窭犹言固穷。亡其略犹言失策,不忍一世之伤。是自取固穷。骜万世之患,是失策不逮。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施惠以悦人,驰而不反。中民之行进焉耳。适如其所当得,则进授之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以名相引,匿情以相结,则不中民之行而进惠。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报施适以相伤。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因物付物,无成心。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载己意以行,止以自矜尔。
〔解曰〕每犹庸也,随也。“以每成功”,寓庸而随成也。踌躇兴事,则《养生主》之所谓戒,《人间世》之所谓慎也。盖躬矜者,非矜其知,有不必知而矜者矣。容知可载,虽欲不矜,而终于矜尔。夫载知不卸,则事未兴而先有成心藏于隐以不解,而为之名以开人之誉。苟无所知,则事至乎前,不容不踌躇矣。因事以踌躇,则必每一事而一理,是不得已之寓庸;而功之成也,以随而成也;不待去矜而自无可矜。一世犹是,万世犹是也,每而已,无本剽也;无惠无名,而终身无丑。随成之大用,以无体为,体而民行无不中矣。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阿门,旁门也。曰:“予自宰路之渊,宰路,渊名。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余且,史作豫且。”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箕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畏小害而不畏大害。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石、硕,古通用。与能言者处也。”
〔解曰〕此申上知矜之旨。神龟亦非矜其知,但载知而不慎于踌躇耳。天下之相谋者无穷,鱼困其知于鹈鹕,而知自迷于网罟,有所载者自有所不及也。夫所谓知者,皆有所师而得之者也。发冢之珠,载之不舍,而知成乎心矣。至人师天而不得师天,况一先生之言乎!又况一己之成心乎!人言亦言而能言,亦成功于每之效也。故婴儿不矜其言,虽言而忘其所自言。无知之智,无所载,无可矜,而大智明矣。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垫,下土掘也。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解曰〕知无体之体,则知无用之用。“除日无岁,无内无外”,无体也。“以每成功”,以天下用而己无用也。体无体者“休乎天均”,用无用者“寓于无竟”。
庄子曰:“人能有游,且得不能游乎?评曰:能则能之,不能则置之。人而不游,且得游乎?评曰:阅世而行,皆游也。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评曰:游其不能游,不游其能游。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复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因时而为,无有适主,易世而臣又君矣。无恒贵,无恒贱也。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欲尊古,则狶韦氏尚矣。今之所谓古者,皆风波也。惟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因彼立教,不恃所学。承意不彼。因彼意而用之,彼我两忘矣。如是乃无有不通。
〔解曰〕每成者,无为无不为也。必有为而流遁以忘反,世士之所以驰骛于功名。必有不为而决绝以自怙,修士之所以自矜于志节。如是者,或以顺世为贵,或以矫世为贵,非其世而失其贵矣。乃其所恃以游不游者,以为古皆有之也。夫古岂仅一先生所传,伊吕夷齐之世为古哉!又上而之于狶韦氏,则所谓古者皆非古矣。然则古亦今也,今亦古也;彼亦此也,此亦彼也。因彼而用之,奚古人之足学,而谓彼之异乎我所学哉!挟古之知以为己知,怙之以留行,而求胜天下之知,惟不知每成之用大也。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哀毁也。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踣音赴,与仆同。
〔解曰〕皆德溢乎名者也。始之者,非必徇忠孝之名以趋死地,而学之者徒以丧身。故德不欲溢也,游于世而不僻,称其德之可胜者而已。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系足机阱曰蹄。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解曰〕忘言则忘义,因彼以教而不专其学,斯不以忠孝杀人。然则庄子之书,一筌蹄耳。执之不忘,则必**于邪僻。故后世之为庄学者,多冥行而成乎大恶。
按此段文义,乃以起《寓言》篇之旨,与《寓言》篇“舍者与之争席”、《列御寇》“之齐”段,意指吻合。盖《杂篇》七篇次序相因,类如此者。昔人以此益证《让王》四篇为无知小人之搀入,信不诬也。
《庄子解》卷二十六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