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衍 男敔纂注 上篇 道篇(1 / 1)

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常道无道。名可名,非常名。常名无名。无名,天地之始;众名所出,不可以一名名。有名,万物之母。名因物立,名还生物。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边际也。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异观同常,则有欲无欲,非分心以应,居中执常,自致妙徼之观。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可”者不“常”,“常”者无“可”。然据“常”,则“常”一“可”也,是故不废“常”,而无所“可”。不废“常”,则人机通;无所“可”,则天和一。夫既有“始”矣,既有“母”矣,而我聊与“观”之;“观”之者,乘于其不得已也。观于其”异”,则有无数迁;观于其“同”,则有者后起,而无者亦非大始也。然则往以应者见异矣,居以俟者见同矣。故食万物而不尸其仁,入机伪而不逢其锐;知天下之情,不强人以奉己;弃一己之余,不执故以迷新。是以莫能名其功,而字之曰“众妙”。盖其得意以居,开户而历百为之生死者,亦甚适矣夫!

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天下之所可知。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非不令天下知,因其不可知者而已。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天下之变万,而要归于两端。两端生于一致,故方有“美”而方有“恶”,方有“善”而方有“不善”。据一以概乎彼之不一,则白黑竞而毁誉杂。圣人之“抱一”也,方其一与一为二,而我徐处于中;故彼一与此一为垒,乃知其本无垒也,遂坐而收之。垒立者“居”,而坐收者“不去”,是之谓善争。

三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以无用用无。实其腹,以有用用有。弱其志,善入万物。强其骨,植之以俟。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然而物已治矣。

“争”未必起于“贤”,“盗”未必因于“难得之货”,“心”未必“乱”于“见可欲”。万物块处而梦妄作,我之神与形无以自平,则木与木相钻而热生,水与水相激而沤生;而又为以治之,则其生不息。故阳火进,而既进之位,虚以召阴;阴符退,而所退之物,游以犯阳。夫不有其反焉者乎?“虚”者归“心”,“实”者归“腹”,“弱”者归“志”,“强”者归“骨”,四数各有归而得其乐土,则我不往而治矣。夫使之归者,“谁氏”之子?而执其命者何时也?此可以知争哉,而不知者不与于此。故圣人内以之沽身,外以之治世。

四章

道,冲而用之,“冲”,古本作“盅”,器中虚处。或不盈;不期不盈,故或之。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阳用锐而体光,阴用纷而体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用者无不盈也,其惟“冲而用之或不盈”乎!用之为数,出乎“纷”“尘”,入乎“锐”“光”;出乎“锐”“光”,入乎“纷”“尘”。唯冲也,可锐,可光,可纷,可尘,受四数之归,而四数不留。故盛气来争,而寒心退处,虽有亢子,不能背其宗;虽有泰帝,不能轶其先。岂尝歆彼之俎豆,而竞彼之步趋哉?似而象之,因物之不能违,以为之名也。

五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屈然后仁。动而愈出。出已必穷。多言数穷,仁则必言。不如守中。

风生于空,橐待于鼓,相须以成,而器原非用。故同声不必其应,而同气不必其求。是以天不能生,地不能成,天地无以自擅,而况于万物乎?况于圣人乎,设之于彼者,“虚而不屈”而已矣。道缝其中,则鱼可使鸟,而鸟可使鱼,仁者不足以似之也。仁者,天之气,地之滋,有穷之业也。

六章

谷神不死,吕吉甫曰:有形与无形合而不死。是谓玄牝。吕吉甫曰: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合则不死,不死则不生,不生者能生生,是之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世之死“谷神”者无限也,登山而欲弋之,临渊而欲钓之,入国而欲治之,行野而欲辟之。而“谷神”者不容死也,可弋,可钓,可治,可辟,而不先物以为功。畴昔之天地,死于今日;今日之天地,生于畴昔;源源而授之,生故无已,而谓之根。执根而根死,因根而根存。“绵绵”若缀乎!“不勤”若废乎!因根以利用者,启“玄牝之门”乎!

七章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不自生物。故能长生。物与俱长。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夫胎壮则母羸,实登则茎获,其不疑天地之羸且获者鲜也。乃天地不得不食万物矣,而未尝为之食。胎各有元,荄各有蕾,游其虚中,而究取资于自有。圣人不以身犯准,是后之也;不以身入中,是外之也。食万物而不恩,食于万物而万物不怨。故无所施功,而功灌于苴卤;无所期德,而德行于曾玄;而乃以配天地之长久。

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人情好高而恶下。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不著其善,故善。夫唯不争,故无尤。

五行之体,水为最微。善居道者,为其微,不为其著;处众之后,而常得众之先。何也?众人方恶之,而不知其早至也。逆计其不争而徐收之,无损而物何争?而我何尤?使众人能知其所恶者之为善,亦将群争之矣。然而情之所必不然也,故圣人擅利。

九章

持而盈之,持之使盈。不如其已;揣而锐之,揣之使锐。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固当以不守守之。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其不然也,以天为成遂,而生未息;以天为退,而气未缩;何信乎?故鸱夷子皮之遁,得其迹也;郭子仪之晦,得其机也;许由、支父之逝也,得其神也。迹者,以进为进,以退为退。机者,方进其退,方退其进。其唯神乎!无所成而成,无所遂而遂也。虽然,其有退之迹也,神之未忘乎道,道之未降处乎机也。

十章

载营魄营魄者,魂也。载者,魄载之。抱一,三五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如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生之所自出,为天门。能为雌乎?化至,乃受之。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载,则与所载者二,而离矣。专之,致之,则不婴儿矣。有所涤,有所除,早有疵矣。爱而治之,斯有为矣。阖伏开启,将失雌之半矣。明白在中,而达在四隅,则有知矣。此不常之道,倚以为名,而两俱无猜,妙德之至也。

十一章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毂中空处。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盂中空处。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户窦空处。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吴幼清曰:有气以存身,尤物以生气。

造有者,求其有也。孰知夫求其有者,所以保其无也?经营以有,而但为其无,岂乐无哉?无者,用之藏也。物立于我前,固非我之所得执矣。象数立于道前,而道不居之以自碍矣。阴凝阳融以为人,而冲气俱其间;不倚于火,不倚于符者遇之。仁义刚柔以为教,而大朴俱其间;不倚于性,不倚于情者遇之。胜负得失以为变,而事会俱其间;不倚于治,不倚于乱者遇之。故避其坚,攻其瑕,去其名,就其实,俟之俄顷,而万机合于一。

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目以机为机,腹以无机为机。机与机为应,无机者,机之所取容也。处乎目与腹之中者,心也。方且退心而就腹,而后可以观物。是故浊不可使有心,清不可使有迹。不以礼制欲,不以知辨志,待物自敝而天乃脱然。

十三章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辱至则惊、去则哂然矣。宠至则惊,去之又惊,故较之尤劣。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众人纳天下于身,至人外其身于天下。夫不见纳天下者,有必至之忧患乎?宠至若惊,辱来若惊,则是纳天下者,纳惊以自滑也。大患在天下,纳而贵之与身等。夫身且为患,而贵患以为重累之身,是纳患以自梏也。唯无身者,以耳任耳,不为天下任听;以目任目,不为天下任视;吾之耳目静,而天下之视听不荧;惊患去已,而消于天下,是以为百姓履藉而不倾。

十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希;听之不闻,名曰夷;搏之不得,名曰微。固自有色声形之常名,故曰三者。此三者不可致诘,繇后则有,诘之则无。故混而为一。李约曰:一尚不立,何况于三?其上不皦,未有色声形以前,不可分晰。其下不昧。逮有色声形以后,反而溯之,了然不昧。绳绳兮不可名,有无相禅相续,何有初终?名有则失无,名无则失有。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古亦始也,今亦有也。李约曰:虚其心,道将自至,然后执之以御群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物有间;人不知其间;故合之,背之,而物皆为患。道无间,人强分其间;故执之,别之,而道仅为名。以无间乘有间,终日游,而患与名去。患与名去,斯“无物”矣。夫有物者,或轻,或重;或光,或尘;或作,或止;是谓无纪。一名为阴,一名为阳,而冲气死。一名为仁,一名为义,而太和死。道也者,生于未阴未阳,而死于仁义者与!故离朱不能察黑白之交,师旷不能审宫商之会,庆忌不能攫空尘之隙,神禹不能皙天地之分。非至常者,何足以与于斯!

十五章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若客;吕吉甫曰:不为主也。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邵若愚曰:能蔽,能不新,能成。

十六章

致虚极,《开元疏》云:致者令必自来,如《春秋》致师之致,是已。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非我静之。静曰复命。复命曰常,不可复渝变。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万变可函。容乃公,不私据善。公乃王,受物之往。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最下击实,其次邀虚。最下取动,其次执静。两实之中,虚故自然,众动之极,静原自复;不邀不执,乃极乃笃。何以明其然也?万物并作,而芸芸者,势尽而反其所自来也。是故邓林之叶,可无筹而数;千里之雨,可无器而量。犹舍是而有作,其不谓之妄乎?故无所有事,而天下为我用,其道不用作而用观。观,目也。观而不作,目亦腹矣。

十七章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于已不自信,乃不信天下之固然。且不知惩而尚言,是以召侮。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据道于此,疑彼之亦道;据道于彼,疑此之非道。既从而异之,又从而同之,则道乱于二,而苦于一。且乱,且苦,其疑不去。既自以为疑矣,故王者见不亲而忧,霸者遇不畏而怖。其疑不释,遂救之以要言;故始乎诅盟,而终乎甲胄。夫使人忘我于自然者,岂其心有不自然哉?信天下之不能越是也,任其迁流而不出于所自来,不爽于所自复,虚赘于天下之上,以待物之自成。是以天下之情,不可因,不可革;太上之治,无所通,无所塞,如老人之师,如尽人之力,而人乃废然而称之曰自然。

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王介甫曰:道隐于无形,名生于不足。李息斋曰:道散则降而生非,伪胜则反而贵道;方其散则见其似而忘其全,及其衰则**然无余而贵其似,此其所以每降而愈下也。

桮棬成于匠,而木死于山;罂盎成于陶,而土死于丘。其器是也,而所以饮天地之和者去之也。夫土木且有以饮,而况于人乎?而况于道乎?故利在物而害在己,谓之不全;善在己而败在物,谓之不公。

十九章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吕吉甫曰:文而非质,不足而非全。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

“绵绵若存”,其有所属乎!故鱼游而水乘之,鸟飞而空凭之。含天下之文者,莫大乎素;资天下之不足者,莫大乎朴。以为有,而固未亲乎用;以为无,而人与天之相亲者在此也。缀乎和以致生,是以能长生。离乎和以专用,是以无大用。

二十章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怕葩亚切,无为也。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兮若晦,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苏子繇曰:譬如婴儿,无所杂食,食于母而已。

善恶相倾,繇学而起,故效仁者失智,效智者失仁。既争歧之,又强合之,方且以为免于忧,而孰知一彼一此者之相去不远也。则揖让亦唯,而征伐亦阿也。情各封之,取快一区;故饫于大牢,不飨他味;厌于春游,不愿他观。口目之用一,而所善者万;心一,而口目之用万;安能役役以奔其趣舍哉,其唯食于母乎!食于母者,不得已而有食,而未尝有所不得已也。故荒未央者可尽,而顽鄙可居。虽然,其所食者虚也,因也。天下畏不仁,而我不敢暴;天下畏不智,而我不敢迷。以雪遁者,唯恐以迹;以棘行者,唯恐以罥。蟺蜿轻微,而后学可绝;学可绝,而后生不损而物不伤。

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王辅嗣曰:阅自门而出者,一一而数之,言道如门,万物皆自此往也。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两者相耦而有“中”。“恍惚”无耦,无耦无“中”。而恶知介乎耦,则非左即右,而不得为“中”也?“中”者,入乎耦而含耦者也。虽有坚金,可锻而液;虽有积土,可漂而夷;然则金土不能保其性矣。既有温泉,亦有寒火;然则水火不能守其真矣。不铣而坚于金,不厚而敦于土,不暄而炎于火,不润而寒于水者,谁耶?阅其变而不迁,知其然而不往;故真莫尚于无实,信莫大于不复,名莫永于彼此不易,而容莫美于万一不殊。私天之机,弃道之似,夫乃可字之曰“孔德”。

二十二章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多则惑。虽立对待,固尚往来。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事物之教,有来有往。迎其来,不如要其往;追其往,不如俟其来。而以心日察察于往来者,则非先时而即后时。先既失后,后又失先,劳劳而愈不得;故小智日见其余,大智日见其不足。大道在中,如捕亡子而丧家珍,瞀然介马以驰,终日而不遇,则多之为惑久矣。一曰冲,冲曰常。守常,用冲,养曲为全,明于往来之大数也。

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唯真知道,则一切皆信为自然。

天地违其和,则能天,能地,而不能久。人违其和,则能得,能失,而不能同。畅于阳,郁于阴;畅于阴,郁于阳。言过则跲,乐极则悲;一心数变,寝寐自惊。不知广大一同,多所不信,坐失常道,何望自然哉?凡道皆道,凡德皆德,凡失皆失。道德乐游于同,久亦奚渝?喜怒不至,何风雨之愆乎?

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馀食赘形。行、形通。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心弥急者机弥失,是弥坚者非弥甚。前机已往,追而缀之,如食已饫而更设。后机未至,强而属之,如形已具而更骈。道数无穷,执偏执余以尽之,宜其憎乎物而伤乎己也。

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钟士季曰:廓然无耦曰独立,古今常—曰不改,无所不在曰周行,所在皆通曰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可以为者,天下推之而不歉也,非有心于天下。吾不知其名,不可名,故不知。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二十六章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韩非曰:制在己曰重,不寓位曰静;吕吉甫曰:迫而后动,感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起,则重矣;无为焉,则静矣。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有根则有茎,有君则有臣。虽然,无宁守其本乎!一息之顷,众动相乘,而不能不有所止。道不滞于所止,而因所止以观,则道之游于虚,而常无间者见矣。惟不须臾忍,而轻以往,则应在一而违在万,恩在一隅而怨在三隅,倒授天下以柄,而反制其身。故夏亡于牧宫之造,周衰于征汉之舟。以仁援天下而天下溺,以义济天下而天下陷,天下之大,**之俄顷,而况吾身之内仅有之和乎?

二十七章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行不蹠实,善言不执美。善数不用筹策;筹策得小忘大。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吕吉甫曰:我则不辟,孰能开之。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无系无离,如母之于子。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为要妙。

我之有明,非明也,又况投明于物,絜其长短以为耀乎?故鸟窒于实,蚓困于空,鱼穷于陆,固其获而未知不得者之可为得也。我欲胜之,勿往絜之。万物饰其形以相求,或逃其美以相激,咸潜测其根柢,掩而有之,则物投我而我不投物。众实求给,一虚无间,故善恶之意消,而言行闭结之所摄者,要妙不可窥矣。

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吕吉甫曰:和而不倡。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无不极而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吕吉甫曰:守之以为母,知之以为子。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用其未散。故大智不割。

或雌或雌,或白或黑,或荣或辱,各有对待,不能相通,则我道盖几于穷,而我之有知有守亦不一矣。知者归清,守者归浊,两术剖分,各归其肖,游环中者可知已。然致意于知矣,而收功于守,则何也?宾清而主浊,以物极之必反,反者之可长主也。故婴儿可壮,壮不可稚;无极可有,有不可无;朴可琢,琢不可朴。然圣人非于可不可斤斤以辨之。环中以游,如霖雨之灌蚁封,如原燎之灼积莽,无首无尾,至实至虚,制定而清浊各归其墟,赫然大制而已矣。虽然,不得已而求其用,则雌也,黑也,辱也,执其权以老天下之器也。

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天下虽器也,神常流**之。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皆神使之然。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天下在我,吾何取?我在天下,吾何为?天下如我,吾何欲?我如天下,吾何执?以我测天下,天下神。以天下遇我,天下不神。不神者使其神,而天下乱。神者使其不神,而我安。故穷天下以八数,而去我之三死,则炎火焚林而可待其寒,巨浸滔天而可视其暖。水火失其威,金石丧其守,况有情之必穷而有气之必缩者哉?

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远。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虽在必用兵之时,祸发必克,犹当以五者居心。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最下用兵以杀,其上用兵以生。夫以生生者且赘,而况杀生乎?人未尝不生,而我何劝?又况夫功之门为害之府也,人未尝不生,不能听其生;物未尝不杀,不能恃其杀。须臾之不忍,而自命为果,不已诬乎?故善禁暴者,俟其消,不摧其息;善治情者,塞其息,不强其消;善贵生者,持其消息之间,不犯其消息之冲;虽有患,不至于早已。

三十一章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居上势则以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与其悲之于后,何如忘之于先;与其以凶礼居功,何如以吉道处无功之地。不能先机,不能择吉,不能因间以有余,所谓“彼恶知礼意”者也。

三十二章

道常无名。王辅嗣曰:道无形不系,常不可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川谷能成江海,江海不能反川谷。道散而为天下,天下不能反而为道。

因于大始者无名,止于已然者有名。然既有名而能止之,则前名成而后名犹不立,过此以往,仍可为大始。天地,质也;甘露,冲也;升于地而地不居功,降自天而天不终有,是既止以后之自然,且莫令而自均,后天之冲,合于先天,况夫未始有夫有止者乎?

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富者不必有志,有志者不能乎富。久者有极,寿者无终。

以气辅气,以精辅精,自谓“不失其所”,而终归于敝,岂但单豹之丧外,张毅之丧内哉!盖智揣力持以奔其志,有“所”而不能因自然之“所”于无所失也。夫见其精气之非有余,可谓之死;而其中之婉如处女、萦如流云者、微妙玄通者未尝亡也。非真用其微明以屈伸于冲和之至,若抱而不离者,何足以与于斯哉!故有虞氏之法久,而泰氏之道寿;中士之算长,而有道者之生无极;言此者,以纪重玄之绩也。

三十四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为大。是以圣人终不为大,可名而不为曰终不为。故能成其大。

谁能以生恩天地乎,则谁能以死怨天地。天地者,与物为往来而聊以自寿也。天地且然,而况于道?荒荒乎其未有畔也,脉脉乎其有以通也;故东西无方,功名无系,宾主无适,己生贵而物生不逆。诚然,则不见可欲,非以窒欲也;迭与为主,非以辞主也。彼亟欲成其大者,恶足以知之!

三十五章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吕吉甫曰:虽相忘于道术,而未尝相离。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蛇之制在项,人之制在限。系其项,则废其螫;“艮其限”,则“列其夤”矣。其象甚微,制之甚大。故清虚者物之凑,而重浊者物之司也。不弃其司,不奔其凑;于空得实,于实得空;扼其重浊,以致其清虚。尝试念之:乐作饵熟,则虽有遄行之客,而游情以止,非以其归于情耶?所谓“常有欲以观其徼”也。然项之与限,非有情者也。无情者不可强纳有情以为之主,则冲淡晦寂而用无方,斯亦无欲之至矣。始乎重浊,反乎清虚;得乎清虚,顺乎重浊;有欲无欲,而常者未有变焉;斯执大象者之所独得与!

三十六章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固者,表里坚定,终始不异。是谓微明。王元泽曰:鬼神之幽将不能窥,而况于人。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李息斋曰:此圣人制心夺情之道。

函道可以自适,抱道可以自存,其如鱼之自遂于渊乎!有倚有名,唯恐不示人,则道滞而天下测其穷。无门无毒,物望我于此而已。不以此应之,则天下其无如我何矣。无如我何,而天下奚往?是故天下死于道,而道常生天下,用此器也。

三十七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化者归徼,正者归妙。

藏朴者,终古而有器之用;见朴者,用极于器而止矣。故无名与有名为侣,而非能无也。畏其用而与有名为侣,故并去其欲。婴城以守国者,不邀折冲之功;闭阁以守身者,不为感帨之拒;知物之本正,而不敢正之以化也。其为道也,测之于重玄而反浅、闿之于妙门而反深。以为无用,而有用居然矣;以为有用,而无用居然矣。终日散而未始不盈,微息通而蝡然似有。两垒立而善守其间,两端驰而善俟其反,则朴又何足言,而玄又何足以尽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