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宣帝(1 / 1)

嬴政坑儒,未坑儒也,所坑者皆非儒也;朱温杀清流,沉之河,未杀清流也,所杀者非清流也。信为儒,则嬴政固不能坑之矣;信为清流,则朱温固不能杀之矣。

朱温为之主,李振为之辅,必杀矣;明天子在上,贤执法在列,亦未可贳而弗诛也。游于浊而自炫其清,斯所谓“静言庸违”者,四裔之投,其可宥乎?而欧阳永叔谓裴枢等惜一太当卿不与伶人,使其不死,必不以国与人,过矣。

晋、宋、齐、梁之护门第,唐人之护流品,其席荣据要之习气耳。门第流品横亘其肺肠,而怙众以喧呶,仰不知有君父,俯不知有廉隅,皆此念为之也。王谧解玺绂以授桓玄,不欲自失其华族耳。枢等不死,劝进朱温者,岂待张文蔚、杨涉哉?但使不失其清流之品序,则人人可奉之为天子矣。忠孝之存去,名位之重轻,则清浊之大界也,非永叔之所知也。

强国非安天下之道,而取天下之、强摧残之、芟夷之、以使之弱,则天下之乱益无已。故养天下之力于不试,不见其强而自不可弱者,王道也;国方弱而张之,相奖以武健而制之以其方,使听命者,霸功也;因其强而强之,莫之能戢而启其骄,乱之所自生也;畏其民之强而摧之夷之,乃至殄灭之以使弱,则既以自弱而还以召乱,无强无弱,人皆可乱,则天下瓦解而蜂起以相残,祸之最烈者也。

战国之强也,天下以乱。嬴政恶其强而思弱之,既弱六国之众,并弱其关内之民,销其兵刃,疲以力役,强者虔刘殆尽,而耰锄棘矜之徒以起,椎埋黥配之夫,尸王号而长吏民,天下一无可畏而皆可畏矣,民乃争趋于死而莫之救矣。

呜呼!岂徒绍威之自贻幽辱危亡也哉?天下之一治一乱也,其乱则上激下之怒而下以骄,骄气偾张,无问强弱也,强者力足以逞而怨愤浅,弱者怨毒深,藻聚萍散,不虑死亡,以姑尝试其诪张,而蜂起以不可遏。《诗》云:“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唯无拳勇者之乱,乱不可弭也。有强者以制其左右,则犹有惮焉。天下胥弱,而骄固不可戢也。无借以兴,旋灭而旋起,既无所惮,何人不可踔跃以为难哉?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文王之仁也,且求武夫于中林中逵之下,曾是抚有果毅强御之众,而可屠割俾尽,以启不量力者之骄悖乎?绍威之愚,朱温之惨,不足诛也。天有大乱之数,强者先歼焉,匪寇匪仇,杀之若将不及,亦衰气之使然与!

昭宗虽暗不足以图存,而无**虐之慝足以亡国。朱温起于群盗,凶狡如蛇虺,无尺寸之功于唐,而夺其三百年磐石之社稷。乃盈天下世胄之子,荐绅之士,建牙分阃之帅,无有一人感怆悲愤、不忍戴贼以为君者,而独得之丁会。会之帅泽潞也,温胁昭宗授之旌节,则固温之私人,而于昭宗无恩礼之孚、倚为腹心者也。帅昭义者六年,温拔潞州而授之,乃闻昭宗凶问,帅将吏缟素流涕,幸李嗣昭之来攻,而降河东,曰:“虽受梁王举拔之恩,诚不忍见其所为。”盖汉、宋之亡,忠节不胜书,而唐之亡也,唯此一士耳。

或曰:克用亦唐贼也,去温而即克用,奚愈焉?

曰:会于此时无可归矣。以独力而思讨贼,昭宣帝刀俎之余肉,无能辅矣。保境以自固,汴、晋夹焉,而必不可以终日,则兵民且歼于凶人之刃。乃在温篡弑未成之日,则克用之去温也无几,在温弑主之后,则克用犹未有此滔天之逆,而相依以自全焉可矣。不北面以推戴弑君之贼、为佐命之勋臣,而身亦可以无辱矣。项羽杀韩王,而张良归汉。韩王不死于项羽,汉抑岂能分天下以王韩者?归其为我报君父之仇者,则虽不能存我故国,而志亦可以伸。况乎篡弑之贼,覆载不容之大憝,虽有其心,未有其事,君子可许其改而弗亟绝之,则克用可归,会亦舍此而奚归乎?知有君而为之哀,知其贼而不为之臣,天下无君,而聊以谢党逆之罪,志士忠臣之处此,亦如是而已。唐之亡,盈天下而唯一士也,会奚让焉?

《读通鉴论》卷二十七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