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十 唐高祖(1 / 1)

《易》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圣人知天而尽人之理,《诗》《书》所载,有不可得而详者,千世而下,亦无从而知其深矣。乃自后世观之,承天之佑,受人之归,一六宇而定数百年之基者,必有适当其可之几,盖亦可以知天、可以知人焉。得天之时则不逆,应人以其时则志定。时者,圣人之所不能违也。唐之取天下,迟回以起,若不足以争天下之先,而天时人事适与之应以底于成,高祖意念之深,诚不可及也。

天之理不易知矣,人之心不易信矣,而失之者恒以躁。杨广之播虐甚矣,而唐为其世臣,受爵禄于其廷,非若汤之嗣契、周之嗣稷,建国于唐、虞之世,元德显功,自有社稷,而非纯乎为夏、商之臣也。则隋虽不道,唐未可执言以相诘。天有纲,则理不可逾,人可有辞,则心不易服也。故杨广惎高祖而屡欲杀之,高祖处至危之地,视天下之分崩,有可乘之机,以远祸而徼福,然且敛意卑伏而不遽起;天下怨隋之虐,王薄一呼,而翟让、孟海公、窦建德、李密、林士弘、徐圆朗、萧铣、张金称、刘元进、管崇、薛举、刘武周、梁师都、朱粲群起以亡隋,唐且安于臣服,为之守太原、御突厥而弗动。至于杨广弃两都以流**于江都,李密已入洛郛,环海无尺寸之宁土,于斯时也,白骨邱积于郊原,孤寡流离于林谷,天下之毒痡又不在独夫而在群盗矣。唐之为余民争生死以规取天下者,夺之于群盗,非夺之于隋也。隋已亡于群盗,唐自关中而外,皆取隋已失之宇也。然而高祖犹慎之又慎,迟回而不迫起,故秦王之阴结豪杰,高祖不知也,非不知也,王勇于有为,而高祖坚忍自持,姑且听之而以静镇之也。不贪天方动之几,不乘人妄动之气,则天与人交应之而不违。故高祖以五月起,十一月而入长安立代王侑,其明年二月,而宇文化及遂弑杨广于江都。广已弑,代王不足以兴,越王侗见逼于王世充,旦夕待弑,隋已无君,关东无尺寸之土为隋所有,于是高祖名正义顺,**夷群雄,以拯百姓于凶危,而人得主以宁其妇子,则其视杨玄感、李密之背君父以反戈者,顺逆之分,相去悬绝矣。

故解杨广之虐政者,群盗也,而益之深热;救群盗之杀掠者,唐也,而予以宴安。惟唐俟之俟之,至于时至事起,而犹若不得已而应,则叛主之名可辞;而闻江都之弑,涕泗交流,保全代王,录用隋氏宗支,君子亦信其非欺。人谓唐之有天下也,秦王之勇略志大而功成,不知高祖慎重之心,持之固,养之深,为能顺天之理、契人之情,放道以行,有以折群雄之躁妄,绥民志于来苏,故能折箠以御枭尤,而系国于苞桑之固,非秦王之所可及也。

呜呼!天子之尊,非可志为拟也;四海之大,非可气为压也。相时之所疾苦,审己之非横逆,然后可徐起以与天下休息,即毒众临戎,而神人罔为怨恫;降李密,禽世充,斩建德,俘萧铣,皆义所可为、仁所必胜也,天下不归唐,而尚谁归哉?慎于举事,而所争者群盗也,非隋也;非恶已熸而将熄之杨广也,毒方兴而不戢之伪主也。有唐三百载之祚,高祖一念之慎为之,则汤、武必行法以俟命,其静审天人之几者,亦可仿佛遇之矣。

李密以杀翟让故,诸将危疑,一败于邙山,而邴元贞、单雄信亟叛之;密欲守太行、阻大河以图进取,而诸将不从,及相帅以降唐,则欣然与俱,而密遂以亡。项羽杀宋义,更始杀伯升,皆终于败,其辙一也。然则令项羽杀汉王于鸿门,犯天下之忌,愈不能以久延,而昧者犹称范增为奇计,鄙夫之陋,恶足以知成败之大纲哉?

夫驭物而能释其疑忌者,虽未能昭大信于天下,而必信之于己。信于己者,谓之有恒,有恒者,历乎胜败而不乱。己有以自立,则无惧于物,而疑忌之情可以不深。李密者,乘人以斗其捷,而无能自固者也。密,隋之世臣也,无大怨于隋,而己抑无可恃之势,无故而畜乱志以干杨玄感,玄感败,亡命而依翟让。隋有恨于密,密固无恨于隋,而檄数其君之罪,斥之如仆隶,且既已欲殪商辛执子婴矣,则与隋不两立,而君臣之义永绝。乃宇文化及弑立,而趋黎阳以逼之于河上,密惧洛阳之议其后,又幸盖琮之招己,奉表降隋,以缓须臾之困,而受太尉尚书令之命。夫炀帝,密之所欲殪之于牧野者也,而责化及曰“世受隋恩,反行弑逆”;越王侗,密之所欲执之于咸阳者也,而北面称臣,受其爵命;则诸将视之如犬豕,而知其不足有为,尚谁为之致死以冀其得天下哉?其降隋也,非元文都之愚,未有信之者也;其降唐也,唐固不信其果降也。反而自问,唐公见推之语而不惭,念起念灭,而莫知所据,匹夫无志,为三军之帅而可夺,其何以自立乎?《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咎可补也,凶可贞也,人皆可承以羞,而死亡不可逸矣。故诸将之亟于背密而乐于归唐也,羞其所为而莫之与也。密死而不能掩其羞,岂有他哉?无恒而已矣。

制天下有权,权者,轻重适如其分之准也,非诡重为轻、诡轻为重,以欺世而行其私者也。重也,而予之以重,适如其数;轻也,而予之以轻,适如其数;持其平而不忧其忒,权之所审,物莫能越也。

李密弃土释兵,拥二万人以降唐。密之乱天下也,有必诛之罪,而解甲以降,杀之则已重矣。北有建德,东有世充,密独间关来归,为天下倡,当重奖之以劝天下者也;而本为惰之乱臣,天下之残贼,厚待之,则又已重矣。密之狙诈乐祸而骄,虽降唐而无固志,缓之须臾,则跳梁终逞,宜乎厚防以制其奸,不可遽抑而激之怨。而众叛援孤,力穷智屈,疑之重则又本轻,视为轻而又若重,审其所适然之数者,权也。高祖授之以光禄卿,一闲冗之文吏,而司进食之亵事,使执臣节于殿陛,一若不知其狡黠凶狠者然,此之谓能持权以制天下者也。非故扬之,非故抑之,适如其稽颡归命之情形,而淡然待之若进若退之间。呜呼!此大有为者之所以不可及也。

于是而密无可怙之恩,抑无可讼言之怨,诈无所售,恶无所施,不得已而孤骑叛逃,一有司之禽捕而足矣。使其志悛而终顺与?则饱之以禄,安之以位,一如孟昶、刘继元之在宋,而不至如黥布、彭越之菹醢以伤恩也;密之不然,自趋于死,而抑无怨矣。于是而知天下之至狠者,无狠也;至诈者,无诈也;量各有所止,机各有所息,以固然者待之而适如其分,则于道不失而险阻自消。天下定于一心之平,道本易也;而非大有为者,不足以与于斯。

拔魏征于李密,脱杜淹、苏世长、陆德明于王世充,简岑文本于萧铣,凡唐初直谅多闻之士,皆自僭伪中祓濯而出者也。封德彝、宇文士及、裴矩不伏同昏之诛,而犹蒙宠任。盖新造之国,培养无渐渍之功,而隋末风教陵夷,时无岩穴知名之士可登进之以为桢干,朝仪邦典与四方之物宜,不能不待访于亡国之臣,流品难以遽清,且因仍以任使,唐治之不古在此,而得天下之心以安反侧者亦此也。乃何独至于苏威而亟绝之?盖苏威者,必不可容于清明之世,苟非斥正其为匪人,则风教蔑,廉耻丧,上下乱,而天下之祸不可息也。

隋文之待威也,固以古大臣之任望之;威之所以自见者,亦以平四海、正风俗为己功,天下翕然仰之以为从违,隋可亡,而威不可杀。故宇文士及、王世充、李密皆倚威以收人望,威亦倚其望以翱翔凶竖之庖俎,锋镝雨集,膏血川流,而威自若也。是则兵不足以为强,险不足以为固,天子之位不足以为尊,而无有如威之重者,士亦何惮而不学威,迂行腐步、奡岸以逍遥邪?媚于当世也似慎,藏于六艺也似正,随时迁流也似中,以老倨骄而肆志也似刚,杀之无名,远之不得,天下且以为道之莫尚者,而导世以偷污,为彝伦之大贼,是可容也,熟不可容也?明王之所必诛勿赦者,唐姑拒之而弗使即刑,其犹姑息怜老、仁过而柔乎!若德彝、士及、裴矩之流,天下知贱恶之矣,虽复用之,不足以惑人心而坏风化,杀之可也,赦之而器使之,亦讵不可哉?

薛仁杲、萧铣、窦建德或降或杀而皆斩,唯王世充赦而徙蜀,此不可解之惑也。唐高君臣当大法可伸之日,而执生杀之权,夫岂茫焉而罔正如此。世充,隋之大臣也,导其主以荒**,立越王而弑夺之,其当辜也,固也;乃世充力守东都,百战以扞李密,而其篡也,在炀帝已弑之后,使幸而成焉,亦无以异于陈霸先。而唐立代王,旋夺其位,有诸己者不可非诸人,唐固不能正名以行辟也。且取世充与仁杲、建德、萧铣较,世充者,操、懿以后之积习也。建德、仁杲以匹夫,铣以县令,忽乘丧乱,遂欲窃圣人之大宝以自居,则张角、黄巢之等匹,尤不可长之乱,而无可原之情矣。

《春秋》于里克,宁喜弑其君而其伏诛也,书曰“杀其大夫”;齐豹杀公兄,阳虎窃玉弓,未有弑逆之大恶也,而书曰“盗”。贵近之臣,或以亲,或以旧,或以才,为国之柱石,先有成劳于国,而人心归之,然后萌不轨之心以动于恶,欲效之者,固未易也。且人主与之相迩,贤奸易辨,而可防之于早也;辨之弗明,防之不夙,渐酿坚冰之至,人主亦与有罪焉。若夫疏远小臣如萧铣,亡赖细民如建德、如仁杲,始于掠夺,攫穷民而噬之,乌合势成,遂敢妄窥天位,则四海之广,枭桀饮博之徒,苟可为而无不可为,人君居高而莫察,有司拘法而难诛,决起一旦而毒流天下,则虽人主之失道有以致之,而蚁穴一穿,金堤不保,祁寒暑雨之怨咨,皆可为耰耝棘矜之口实;及其溃败乞降,犹可以降王之礼恣其徜徉,则人何惮而不杀越平人以希富贵;况当初定之天下,众志未宁,此扑而彼兴,岂有艾乎?

言有不可以人废者,封德彝之策突厥是已。突厥拥众十五万寇并州,郑元璹欲与和,德彝曰:“不战而和,示之以弱,击之既胜,而后与和,则恩威并著。”斯言也,知兵筹国相时之善术也。唐之不能与突厥争,始于刘文静之失策,召之入而为之屈,权一失而弗能速挽矣。中国初定,而突厥席安,名有可挟,机有可乘,唐安能遽与突厥争胜哉?然当百战之余,人犹习战,故屡挫于刘黑闼而无朒缩之心,则与战而胜可决也;所难者,锐气尽于一战,而继此则疲耳。奋起以亟争,而藏拙于不再,速与战而速与和,则李神符、萧颛之功必成,而郑元璹,之说必售矣。

夫夷狄者,不战而未可与和者也,犬絷项而后驯,蛇去齿而后柔者也。以战先之,所以和也;以和縻之,所以战也;惜乎唐之能用战以和,而不用和以战耳。知此,则秦桧之谋,与岳飞可相辅以制女真,而激为两不相协以偏重于和,飞亦过矣。抗必不可和之说,而和者之言益固,然后堕其所以战而一恃于和,宋乃以不振而迄于亡。非飞之战,桧亦安能和也;然则有桧之和,亦何妨于飞之战哉?战与和,两用则成,偏用则败,此中国制夷之上算也。夫夷狄者,诈之而不为不信,乘之而不为不义者也,期于远其害而已矣。

唐初定官制,三公总大政于上,六省典机务于中,九寺分庶政于下;其后沿革不一,而建国之规模,于此始基之矣。一代兴,立一代之制,或相师,或相驳,乃其大要,分与合而已。周建六官,纯乎分也,奉统以一相一尉而合,汉承之而始任丞相,后任大将军,专合于一,而分职者咸听命焉。唐初之制,三公六省与九寺之数相匹,所重在合,而所轻在分。于九寺之上,制之以六省,六省之上,莅之以三公,统摄之者层累相仍,而分治者奉行而已,长短以时移,得失各有居也。然而唐多能臣,前有汉,后有宋,皆所不逮,则劝奖人才以详治理,唐之斟酌于周者,非不审也。

国家之务,要不出于周之六官,分其事而各专其职,所以求详于名实也;因名责实,因实课功,无所诿而各效其当为,此综核之要术也,然而有未尽善者存焉,官各有司,司各有典,典各有常,而王之听治,综其实,副其名,求无过而止;因循相袭,以例为师,苟求无失,而敬天勤民、对时育物、扬清激浊、移风善俗之精意,无与消息以变通之。实可稽也,不必其顺乎理;名可副也,不必其协于实;于是而任国家之大政者,且如府史之饰文具以求免谪,相为缘饰,以报最于一人之听睹,而人亦不乐尽其才。故周制使冢宰统六典以合治之,而冢宰既有分司,又兼五典,则大略不失,亦不能于文具之外,斟酌人情、物理、天时、事变之宜,与贤不肖操心同异之隐,以求详于法外,自非周公之才,亦画诺坐啸而已。于是而知唐初之制,未尝不善也。

六省者,皆非有执守者也,而周知九寺之司;三公者,虽各有统也,而兼领六省之治;九寺各以其职循官守、副期会、依成法以奉行,而得失之衡,短长之度,彼此相参以互济。与夫清浊异心,忠佞异志,略形迹以求真实之利病,则既以六省秉道而酌之,又有三公持纲而定之,互相融会以求实济于宗社生民之远图。岂循名按实、缘饰故例、以苟免于废弛之诛者,所能允协于宗社生民之大计哉?故责名实于分者,详于法而略于理;重辨定于合者,法或略而理必详。不责人以守法拘文之故辙,而才可尽;能会通于度彼参此之得失,而智日生。于是乎人劝于天下之务,而耻为涂饰,以下委于谙习法律之胥史,致令天下成一木偶衣冠、官厨酒食之吏治,则唐之多能臣也,其初制固善也。

夫郡县之天下,其治九州也,天子者一人也,出纳无讽议之广,折中无论道之司,以一人之耳目心思,临六典分司之烦冗,即有为之代理者,一二相臣而止,几何不以拘文塞责、养天下于痿痹,而大奸巨猾之胥史,得以其文亡害者、制宗社生民之命乎?国家之事,如指臂之无分体也;夫人之才,如两目之互用,交相映而合为一见也。取一体而分责之,无所合以相济,将司农不知司马之缓急,司马不知司农之有无,竞于廷而偾于边,所必然者。刑与礼争而教衰,抚字与催科异而政乱,事无以成,民无以靖,是犹鼻不择味,口不择香,背拥重纩而不恤胸之寒,虽有长才,徒为太息,固将翱翔于文酒琴弈之中,而不肖者持禄容身,不复知有清议,贤愚无别,谁复戮力以勤王事哉?是故三公六省无专职,而尽闻国政以佐天子之不逮,国多才臣,而虽危不亡,唐之所以立国二百余年,有失国之君,而国终存,高祖之立法持之也。

后世合六官而闻政者,臺省也,乃职在纠参,则议论失平,而无先事之裁审;联六官而佐治者,寺监也,乃仰承六官,则任愈析,而专一职之节文;故言愈棼而才愈困。鉴古酌今,以通天下之志而成其务,非循名责实泥已迹者之所与知久矣。

租、庸、调之法,拓跋氏始之,至唐初而定。户赋田百亩,所输之租粟二石,其轻莫以过也;调随土宜,庸役两旬,不役则输绢六丈。重之于调、庸,而轻之于粟,三代以下郡县之天下,取民之制,酌情度理,适用宜民,斯为较得矣。

地之有稼穑也,天地所以给斯人之养者也。人之戴君而胥匡以生也,御其害,协其居,坊其强以**,抚其弱以萎,君子既劳心以治人,则有力可劳者当为之効也。地产之有余者,桑麻金锡茶漆竹木棕苇之属,人不必待以生,而或不劳而多获,以资人君为民立国经理绸缪之用,固当即取于民以用者也。酌之情,度之理,租不可不轻,而庸、调无嫌于重,岂非君以养民、民以奉公之大义乎?故曰“明君贵五谷”。谷者,民生死之大司也。箕敛以聚之上,红朽盈而多豢不耕之人,下及于犬马,则贱矣;开民之利。劝之以耕,使裕于养,而流通其余,以供日用之需,所以贵之也;示民以不爱其力以事上,而重爱其粟,虽君上而不轻与,则贵之也至矣。故惟重之于庸,而轻之于租,民乃知耕之为利,虽不耕而不容偷窳以免役,于是天下无闲田,而田无鲁莽,耕亦征也,不耕亦征也,其不劝于耕者鲜矣。

乃若唐之庸,重矣,以后世困农而恣游民之逋役则重也,以较三代则尤轻。古者七十二井而出长毂一乘,步卒七十二人,九百亩而一人为兵。亩百步耳,九百亩,今之四百亩而不足也。以中则准之,凡粮二十石有奇而出一兵。无岁不征,无年不战,死伤道殒,复补伍于一井之中。唐府兵之未尽革也,求兵于免租免庸之夫,且读杜甫《无家》《垂老》《新婚》三别之诗,千古犹为堕泪。则三代之民,其死亡流离于锋矢之下,亦惨矣哉!抑且君行师从,卿行旅从,狩觐、会盟、聘问、逆女、会葬,乃至游观、畋猎,皆奔走千百之耕夫于道路,暑暍冻痿、饥渴劳敝而死者,不知凡几,而筑城、穿池、营宫室、筑苑圃之役不与焉,其视一岁之庸,一户数口而折绢六丈者,利害奚若也?论者不体三代圣王因时补救不得已之心,而犹曰十一取民,寓兵于农之可行于今也,不智而不仁,学焉而不思,亦忍矣哉!后王参古以宜民,唐室租、庸调、画一仁民之法,即有损益,无可废矣。

张镇周,舒州人也,为其州都督,召亲故酣饮十日,贻以金帛,泣与之别,曰:“今日得与故人欢饮,明日都督治百姓耳。”此何异优人登场,森然君臣父子之相临,而歌舞既阕,相聚而食,相狎而笑邪?恻隐不行,而羞恶之心亦澌灭尽矣。故官于其乡,无一而可者也。君欲任贤以治民也,奚必其乡;欲为民以择吏也,奚必其乡之人;士出身事主而效于民也,又岂易地之无以自效。君不为士谋安,士抑不自谋其安,致法与情之两掣,甚矣其昧于理也。韩魏公以守乡郡而养老,亦朱买臣衣绣之荣耳,况如镇周之加刑罚于父老子弟而憯莫之恤乎!

十一

谓高祖之立建成为得适长之礼者,非也。立子以适长,此嗣有天下,太子诸王皆生长深宫,天显之序,不可以宠嬖乱也。初有天下,而创制自己,以贤以功,为天下而得人,作君师以佑下民,不可以守法之例例之矣。抑谓高祖宜置建成而立世民者,抑非也。睿宗舍宋王成器而立隆基,讨贼后以靖国家,隆基自冒险为之,事成乃奉睿宗以正位,睿宗初不与闻,而况宋王?则宋王固辞,而睿宗决策可也。太原之起,虽由秦王,而建成分将以向长安,功虽不逮,固协谋而戮力与偕矣。同事而年抑长,且建成亦铮铮自立,非若隋太子勇之失德章闻也,高祖又恶得而废之?故高祖之处此难矣,非直难也,诚无以处之,智者不能为之辩,勇者不能为之决也。君子且无以处此,而奚翅高祖?

处此而无难者,其唯圣人乎!泰伯之成其至德者,岂徒其仁孝之得于天者厚乎?太王、姜女以仁敬孝慈敦彝伦修内教于宫中者,其养之也久矣。《诗》之颂王季也,曰“则友其兄”。王季固不以得国而易其兄弟之欢也。王季无得国之心,而泰伯可成其三让之美,一门之内,人修君子长者之行,而静以听夫天命。故王季得国,犹未得也;泰伯辞国,犹未辞也;内教修而礼让兴,让者得仁,而受者无疑于失义。邠人之称太王,曰“仁人也”,岂一朝一夕之故哉!

唐高祖之守太原,纵酒纳贿以自薉,宫人私侍而尝试生死以殉其嗜欲,则秦王矫举以奋兴,一唯其才之可以大有为,而驰骋侠烈之气,**其天性,固无名义之可系其心,建成尤劣焉,而以望三后忠厚开国之休,使逊心以听高祖之命,其可得乎?高祖之不能式谷其子,既如此矣;而所左右后先者,又行险侥幸若裴寂之流而已。东宫天策士各以所知遇为私人,目不睹慈懿之士,耳不闻孝友之言,导以争狺而亟夺其恻隐,高祖若木偶之尸位于上,而无可如何,诚哉其无可如何也!源之不清,其流孰能澄汰哉?

后世之不足以法三代者,此也,非井田封建饰文具以强民之谓也。王之所以王,霸之所以霸,圣之所以圣,贼之所以贼,反身而诚,不言而喻。保尔子孙,宁尔邦家,岂他求之哉?自非圣人,未有能免于祸乱者。立适之法,与贤之权,皆足以召乱,况井田封建之画地为守者乎!

十二

魏征、王珪必死于建成之难乎?曰:未见其可也。事太宗而效忠焉,有以异于管仲之相桓公乎?曰:有异焉,而未为殊异也。《传》曰“食焉不辟其难”,非至论也。君子之身,天植之,亲生之,生死者,名义之所维,性情之所主,而仅以殉食乎?君臣之义,生于性者也,性不随物以迁,君一而已,犹父之不可有二也。管仲,齐之臣,齐侯其君也;征、珪,唐之臣,高祖其君也。仲之事子纠,齐侯命之;征、珪之事太子,高祖命之。天之所秩,性之所安,义之所承,君一而已。即以食论,仲食齐侯之食,征、珪食高祖之食,子纠、建成弗与焉,而况君子之死,必不以殉食乎?故无知者,齐襄之贼,管仲不共戴天之仇也。使唐高而蒙篡弑之祸,征、珪有死有亡,而必不可一日立于其廷,子纠、建成,君臣之分未定,奚足为之死邪?为之死,是一日而有二君矣。胥为君之子也,或废或立,君主之,当国之大臣引经衷道以裁之,为宫僚者,不得以所事者为适主,而随之以争。建成以长,世民以功,两俱有可立之道,君命我以事彼,则事彼而已矣;君命我以事此,则事此而已矣;高祖初未尝以荀息之任任征与珪,使以死拒世民也。则建成死,高祖立世民为太子,非敌国也,非君仇也,改而事之,无伤乎义,无损乎仁,奚为其不可哉?

然则征、珪之有异于管仲者,何也?襄公弑,纠与小白出亡于外,入而讨贼,不幸而兄弟争,仲之所不谋也。子纠败,仲囚于鲁,桓公释之而使相,仲未尝就公求免以自试也。建成、世民之含毒以争久矣,知其必有蹀血宫门之惨,不能弭止其慝,抑不能辞宫僚以去之,欲侥幸以观变,二子之志偷矣。太子死,遽即秦王而请见,尤义之所不许也,斯则其不得与管仲均者也。夫魏征起于群盗之中,幸自拔以归唐,功名之士耳。“介于石,不终日”,而后可以知几。亦恶足以及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