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1 / 1)

文帝既以从子继高祖而立,宇文氏遣高祖之子昌归陈,文帝与侯安都毙之于江,帝之贪位安忍,其恶无所逃矣。所可重伤者,昌之愚而为狡夷投之死地以乱陈也。

昌在关中,高祖屡请之,而宇文氏不遣,持重质以胁陈。高祖殂,乃亟遣之归,知其兄弟必争,则己乘之以收其利。萧纪争而得巴蜀,萧詧争而得江陵,其术两售,复以试之建业,其情晓然易见,而何昌之不觉也!侯安都之戕贼行而昌死于道,丧一夫公子耳;宇文氏无一旅之援,一使之逆,于己无损也。昌不死,而陈有奉之者,则必求援于己,卷土而奉藩,昌不能违,不复有陈矣。昌何利于此,而徒为宇文氏伥乎?昌不听而终老于关中,虽居异域,自以梁亡被虏,非投身幽谷如刘昶、萧宝寅之迷也。仲雍断发文身以全孝友而大周祚,则委贽于宇文氏,其又何伤?晋文公谢秦伯得国于斯之命,岂忘君晋哉?秦奉己以入,而己制于秦,惠公之所以见获于韩原,文公不屑为也。父死之谓何,而忍利其国,秦人之谋折矣,故晋以宁,而文公终以霸。天命在己,恶知其不为晋文,其不然也,以亡公子优游于南山、渭水之间,可以全身而不贻祸于宗国,又何怨乎?

或曰:“此仁者之事,非昌之所及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出乎仁则入乎不仁;危其国,亡其身,不仁不可与言,而为人所颠倒,一间而已。身死则为陈昌,国危则为萧詧,昌不仁而文帝、安都以不仁应之,昌先之矣。

国破君危,志士奋兴以图匡复,此决起一朝,无暇豫计其始终者也,豫计则不果矣。虽然,亦有不容不豫计者。乱一起而不知所届,事会之变,未可测矣,所可豫计者,己有其初心,道有其大常也。或死乎?或弗死乎?死有所为死,生有所为生,变虽生于始谋之外,而心自依乎其初,此之谓豫计。志不定,义不明,以义始,以乱终,利害乱其中,从违失其则,则为王琳而已矣。

孙玚之始,与琳俱起,本以萧詧引宇文攻元帝于江陵,急于入援,以拯元帝之危,而存梁之宗社;不及而江陵陷,元帝死,事虽不克,而为吾大仇者,宇文氏也。陈氏攀敬帝以立而又篡之,则其意计不及,忽然之变也,于是而琳志乱矣。外既逼而内复溃,琳乃首施两端,遍奉表于二夷,观望以拒陈,遂受高齐骠骑之命,终为异类矣。而玚异是,宇文氏授玚以刺史,玚誓死以拒,守孤城而不降,使城陷而死焉,玚得死所矣。乃陈兵至,周围解,兵力已疲,民情已释,旁徨四顾,故国已亡,而无可托足,乃集将佐而告之曰:“吾与王公同奖梁室,勤亦至矣,时事如此,岂非天乎!”乃举州以降陈。非降也,不降而无所归也。救江陵拒宇文者,玚之初心也;陈之篡,梁之亡,非玚始计所及也。玚非敬帝之臣,陈高有篡弑之逆,而敌怨不在后嗣,文帝非躬篡之主,不辱其身于加刃吾君之狡夷,玚可以无死,而又为谁死邪?若此者,玚不能豫计于先,而抗宇文以全郢城,则其素所立之志,终始初无异致,玚何病哉?

无他,王琳虽名为义,而图功侥幸之心胜,则遇变而不知所择;玚义在心,而不仅以名,事虽不济,而义终不坠也。决死一旦,而挟功利以为心,物必败之,亦恶知变之所生而早计之哉?

《诗》云:“大风有隧,贪人败类。”类之已败,则虽非贪人,相习于乱,大风之隧,当其隧者,无不靡也。贪人之所吹拂成乎风,而类无不败,且不自知其为大恶,捐名义以成乎乱贼,而后人道绝矣。

民彝泯矣!天理绝矣!百年之内,江东、河北视弑君父如猎麇鹿,篡国如掇蜩蝉,无有名此为贼而惊心动魄者。晞固曰:吾为其所应为,而不受佐命之赏,则道在是矣。悲哉!华歆辈之败人类,而人类无能更存也!士不引千秋之公义以自择所趋,习染时风以为固然,从后而观之,恶岂有瘳?而一曲之操,其能掩不赦之辜哉!

以乱人为可畏者,懦夫也;以乱人为不可畏者,妄人也。庄周氏自谓工于处乱人矣,一以为猛虎,一以为婴儿,一以为羿之彀中而不可避也,一以为大浸稽天而可不溺也。懦夫闻之,益丧其守,妄人闻之,益罹于凶;则唯失己,而谓轻重之在物也。

虞寄侨处闽海,陈宝应连周迪、留异以作乱,寄着居士服,屏居东山寺,危言不屈,宝应纵火焚寺以胁之,威亦熯矣,而寄愈危,责宝应也愈厉。如寄者,岂不戒心于乱人之锋刃,而任气以行邪?乃终岳立千仞而不以宝应之凶悖为疑,非妄以轻生、狎暴人而姑试也,求诸己者正而已矣。浸令不然,心非之,抑诡随之;私议之,而面讳之;亟于求去,而多方以避之;放言毁度,佯狂悯默以顺之;皆庄周所谓缘督之经也。而早为乱人之所测,祇以自辱而无补于祸难。妄之兴,懦之变也。夫君子正己而已矣,可为者奚惴而不为?可言者奚惮而不言?乱人虽逆,凋丧之天良未尽绝于梦寐,天可恃也;即不可恃,而死生有命,何所用吾术哉?是以知虞寄之可为君子矣。

欧阳纥反于广州,流寓人士,惶骇失措,而萧引恬然曰:“管幼安、袁曜卿亦安坐耳,直己以行义,何忧惧乎?”寄近宝应而危,引远纥而安,寄直己之道行,引直己之志定,其归一也。反是,则韦思祖以畏葸为赫连勃勃所恶而死,赵崇以轻薄为朱温所怒而死,崇呼槖驼为山驴王以诮温。刚柔无据而可,惟其处己者未正也。

儒为君子者也,君子不可欺者也。儒而受欺于人,则不惟无补于世教,而其自立也,亦与欺为徒,因以欺人而自欺也。甚矣!养老之典,儒者重言之,不审于何以养也;则宇文邕胡孙而优俳,遂谓其可登箫韶之缀兆也!

先王之政,纪于《尚书》歌于《雅》《颂》,论定于孔、孟,王者之所宜取法,儒者之所宜讲习,无得而或欺,亦无得而自欺者也。语虽略,而推之也,建天地、考三王、质鬼神、俟后圣,无不在矣。汉儒之说,欲以崇道,而但侈其荣利,宾宾然,夫我则不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