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文帝(1 / 1)

至治之世无请托,至乱之世无请托,故嘱托之禁,虽设于律而不严,以其非本治也。汉灵帝立三互之法,高洋赏房超棓杀赵道德请托之使,命守宰设棓以捶杀属请之使,盖其时请托公行,狱讼大乱,有激而然也。

至乱之世,守宰专利于己,恶民之行赂属请而不荐贿于己,则假秉公守法以总货贿于一门。上既为之严禁矣,虽致怨于人,而可弗惧,无有敢挢举其污者也。刘季陵不与公府之事,而陈蕃诮之,季陵正也,蕃非正也。然蕃且有辞于季陵矣,其时请托盛行,而季陵孤也。至治之世,在官有养廉之典,退居有尸祝之尊,贤士大夫亦何忍以身纳于垢浊。而乱世不能也。于是而擅利**刑之守,亢厉以为能,请托绝而贿赂益滥,况乎绝其所绝而不能绝其所不绝者哉?任守宰而重其廉隅,教行而俗美,请托不足禁也。禁之而民之枉也益甚,灵帝之世是也。若高洋乐杀人以逞威,又无足论已。

三代寓兵于农,封建之天下相承然也。周之初,封建亦替矣,然其存者犹千八百国也,外无匈奴、突厥、契丹之侵逼,兄弟甥舅之国,以贪愤相攻而各相防尔。然忿忮一逞,则各驱其负耒之愿民以蹀血于郊原。悲夫!三代之季,民之瘅以死者,非但今之比也。禹、汤、文、武之至仁,仅能约之以礼而禁其暴乱,而卒无如此斗农民以死之者何也!上古相承之已久矣,幸而圣王善为之法,以车战而不以徒战,追奔斩馘,不过数人,故民之死也不积。然而农民方务耕桑、保妇子,乃辍其田庐之计,奔命于原野;斫其醇谨之良,相习于竞悍;虔刘之,爚乱之,民之憔悴,亦大可伤矣!至于战国,一战而斩首者至数十万,岂乐为兵者哉?皆南亩之农夫,欲免而不得者也。汉一天下,分兵民为两途,而寓兵于农之害乃息。俗儒端居占毕而谈军政者,复欲踵而行之,其不仁亦惨矣哉!身幸为士,脱耒耜之劳,不耕而食农人之食,更欲驱之于白刃之下,有人心者,宜于此焉变矣。

不能反三代封建之制,幸而脱三代交争之苦,农可安农,兵可安兵,天别之以材,人别之以习,宰制天下者,因时而利用,国本坚而民生遂,自有道矣。占毕小儒,称说寓兵于农而弗绝,其愚以祸天下,亦至此哉,农之不可兵也,厉农而祇以弱其国也;兵之不可农也,弱兵而祇以芜其土也。故卫所兴屯之法,销天下之兵而中国弱,以坐授洪图于异域,所由来久矣。且所谓屯田者,鲁莽灭裂,化肥壤为硗土,天下皆是也,可弗为永鉴乎!

魏、晋以降,廉耻丧而忠孝泯。夫岂无慷慨之士,气堪一奋者哉?无以自持,而因无以自继,则虽奋而终馁也。持其廉耻以养其忠孝于不衰者,自归诸从容蹈义之君子,非慷慨之能也。于梁之亡而得二君子焉,太子大器及吴兴太守张嵊是已。

吴兴兵力寡弱,而嵊不闲于军旅,然矫举自奋,以弱抗强,岂不足以自暴其忠哉?既无畏死之心,自可与贼争一旦之命,而嵊不为也;虑夫为之而不继,则气挫而志以摇也。侥幸于佹胜佹败之间,神无定守而不能保其必死之心;知死矣,知死之外无所容心矣,整服安坐,待执而捐生已矣,此嵊之所守也。

侯景之不能容简文与太子明矣,太子可去而不去,不忍离其父也。于景之党未尝屈意,而曰:“若必见杀,虽百拜无益也。”神色怡然,及于难而不改其度。死生其命也,忠孝其性也,端凝尊重其道也。既知必死,则崛起于中,若献帝衣带之诏,高贵乡公援戈之举,夫岂不可?而太子不为也。既不欲为,则养晦以冀免于凶逆以俟外援,亦一道也,而太子抑不为也。臣子之道,居身之节,若是焉止矣,过此则乱矣。不欲自乱以丧己,犹张嵊也,此太子之守也。

二子之守,君子之守也,乐天者也,安土者也,俟命者也,求诸己而不愿乎外者也。呜呼!使太子早正乎位,而得若嵊者以为之辅,朱异何能惑之,侯景何能欺之,高澄何能绐之。而武帝耄以荒,简文弱而忌,同姓诸侯叛君亲而戕骨肉,太子拥储贰之虚名,张嵊守贫弱之僻郡,居无可为之地,虽有可君可相之道而无能为也,天亡梁也。

无能为,则不丧己而永为君子焉已耳。君子者,知之审而居之安也。生死也,成败也,居之安者所不为时势乱也。不乱,而后可以安死;可以安死,而后可以贵生;贵生,而后可以善其败;善其败,而后可以图其成。故晋明帝可以折王敦,谢安可以制桓温,气先定、神先凝也。太子未履晋明之位,张嵊不秉谢安之权,而梁亡必矣。下此则武陵、湘东、邵陵而已矣,柳仲礼、韦粲而已矣,虽矫举以兴,徒速其亡,而何裨焉?国无君子,则无以立,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