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得天下与晋奚若?曰:视晋为愈矣,未见其劣也。魏、晋皆不义而得者也,不义而得之,不义者又起而夺之,情相若、理相报也。虽然,曹氏有国,虽非一统天下,而亦汔可小康矣。芳与髦,中主也,皆可席业以安。而司马氏生其攘心以迫夺之,视晋之桓玄内篡、卢循中起、鲜卑羌虏攘臂相加,而安帝以行尸视肉离天下之心,则固不侔矣。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非司马氏之徒幸人弱而掇拾之也。论者升晋于正统,黜宋于分争,将无崇势而抑道乎?
固将曰:“晋平吴、蜀,一天下矣,而宋不能。”魏、吴皆僭也,而魏篡,则平吴不可以为晋功;若蜀汉之灭,固殄绝刘氏二十余世之庙食,古今所衋然而伤心者。混一不再传而已裂,土宇之广,又奚足以雄哉?中原之失,晋失之,非宋失之也。宋武兴,东灭慕容超,西灭姚泓,拓跋嗣、赫连勃勃敛迹而穴处。自刘渊称乱以来,祖逖、庾翼、桓温、谢安经营百年而无能及此。后乎此者,二萧、陈氏无尺土之展,而浸以削亡。然则永嘉以降,仅延中国生人之气者,惟刘氏耳。举晋人坐失之中原,责宋以不**平,没其挞伐之功而黜之,亦大不平矣。
君天下者,道也,非势也。如以势而已矣,则东周之季,荆、吴、徐、越割土称王,遂将黜周以与之等;而嬴政统一六宇,贤于五帝、三王也远矣。拓跋氏安得抗宋而与并肩哉?唐臣隋矣,宋臣周矣,其乐推以为正者,一天下尔。以义则假禅之名,以篡而与刘宋奚择焉?中原丧于司马氏之手,且爱其如线之绪以存之;徒不念中华冠带之区,而忍割南北为华、夷之界乎?半以委匪类而使为君,顾抑挞伐有功之主以不与唐、宋等伦哉?汉之后,唐之前,惟宋氏犹可以为中国主也。
二
宋可以有天下者也,而其为神人之所愤怒者,恶莫烈于弑君。篡之相仍,自曹氏而已然,宋因之耳。弑则自宋倡之。其后相习,而受夺之主必死于兵与鸩。夫安帝之无能为也,恭帝则欣欣然授之宋而无异心,宋抑可以安之矣;而决于弑焉,何其忍也!宋之邪心,固有自以萌而不可戢矣。宋武之篡也,年已耄,不三载而殂,自顾其子皆庸劣之才,谢晦、傅亮之流,抑诡险而无定情,司马楚之兄弟方挟拓跋氏以临淮甸,前此者桓玄不忍于安帝,而二刘、何、孟挟之以兴,故欲为子孙计巩固而弭天下之谋以决出于此。呜呼!躬行弑而欲子孙之得免于弑,躬行弑而欲其臣之弗弑,其可得乎?徐羡之、傅亮、谢晦之刃,已拟其子之脰而俟时以逞耳。萧道成继起而殄刘氏之血胤,又何怪乎?
夫人孰有不欲其子孙之安存者也,试之危,乃以安之;忘其亡,乃以存之;日暮智衰,彷徨顾虑,而生其惨毒,皆柔苒不自振之情为之也,而身已陷乎大恶以弗赦。“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嗟叹兴而妄虑起,妄虑无聊而残害生,恶不戢矣。君子之老也,戒之在得;得之勿戒,躬亲大恶,不容于天地鬼神,可弗畏哉?
三
故有天下者,崇儒者以任师保,若无当于缓急,而保宗祊、燕子孙、杜祸乱者,必资于此。诗书以调其刚戾之气,名义以防其邪僻之欲,虽有私焉,犹不忍视君父之血胤如鸡鹜,而惟其疈磔。若夫身为人国之世臣,无难取其社稷惟所推奉而授之。若谢晦者,又居高位、拥兵柄,足以恣其所为;吾即可否不见于辞,喜怒不形于色,尚恐其窥测浅深而乘隙以逞,况以苞桑之至计进与密谋乎?至慎者几也,至密者节也;衡鉴定于一心,折中待之君子。唐德宗谋于李泌,宋英宗决于韩琦,而祸乱允戢,其明效也。拓跋嗣询崔浩而国本定,亦庶几焉。知谢晦之险而信之,国不亡,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