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夫夷狄亦何尝不畏中国哉?人所胥戴之共主,一再为其所获,而后知中夏之无人,不足惮也。苻坚自将以趋淝水,高纬亲行以救晋阳,皆以自速其亡,况素不知兵、徒以名义推奉之愍帝乎?智者知此而已;而愚以躁者,乃挟天子为孤注,而诮人畏沮,不量力,不度势,徒败人国家,岂有救哉!
然则肃宗拥朔方一隅之地,与天下相隔绝,何为而成收复之功邪?曰:禄山悍而愚,已据长安,意得而无远志,轻去幽、燕而丧其根本,是朝露将晞者也,故一隅攻之而已足。聪与勒各据狡兔之窟以相凌压,方兴而未戢,岂孤立之势所可敌哉?势因乎时,理因乎势,智者知此,非可一概以言成败也。
二
职官贱而士去其廷,封赏滥而兵逃其汛,天子之权轻,物无与劝,而忠贞干理者羞与匪人为伍,其情中涣,此成败之枢机,持之不谨,则瓦解而莫能止。陈頵谏琅邪以金紫饰士卒,符策委仆隶,非所以正纲纪。其言得矣。虽然,天下方乱,人心愈竞,死亡相枕,益不厌其荣宠之情,天子蒙尘,夷盗充斥,乃躁人得志以求名位之时也。重抑之,力裁之,项羽刓印,而韩信、陈平间行亟去;张元、吴昊斥于韩、范,而导西夏以猖狂;即才不如韩、陈,狡不如张、吴,乃以效于我而不足,以附夷狄盗贼而有余;守頵之说,抑无以敛躁动之人心而使顺于己。
然则术其穷乎?曰:此非立法于宽严之两途所可定也。天子者,化之原也;大臣者,物之所效也。天子大臣急于功,则人以功为尚矣;急于位,则人以位为荣矣。俭者,先自俭也,让者,先自让也,非可绳人而卑约之者也。其为崛起而图王,则缓称王、缓称帝,而众志不争。其为承乱以兴复,则缓于监国、缓于继统,而人心不竞。汉高之战成皋也,项羽一日未平,则一日犹与韩、彭、张、吴齿,故韩信请王,终夺之而不敢怨。光武听耿弇而早自立,故赤眉已降,而天下之乱方兴。帷幕翼戴之臣,骤起而膺三公之位,其下愈贵,己愈踞其上而益尊,其上益尊,其下愈扳援而上以竞贵;更始之廷,人衔王爵,则关内侯、骑都尉之充盈,不可禁也。
呜呼!得而成,失而败,成而生,败而死,宗族悬于刀俎,乌鸢睨其肉骨,奋志以与天争成败,与人争生死,此志皎然与天下见之,则必有尘视轩冕、铢视金玉之心,而后可鼓舞天下于功名之路。诸葛公曰:“惟淡泊可以明志。”君与大臣之志明,则天下臣民之志定,岂恃综核裁抑以立纲纪哉!倚于宽,倚于严,其失均,其败均矣。
三
愍帝诏琅邪王睿为左丞相,南阳王保为右丞相,分督陕东西诸军,令保帅西兵诣长安,睿发江东造洛阳,此危急存亡相须以济之时也。琅邪方定江东,不从北伐,视君父之危若罔闻,姑置之而自保其境,信有罪矣。虽然,以纯忠盛德之事责琅邪,而琅邪无辞;若其不能,则愍帝此诏,戏而已矣。
四
好谀者,大恶在躬而犹以为善,大辱加身而犹以为荣,大祸临前而犹以为福;君子以之丧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
石勒之横行天下,杀王弥如圈豚,背刘聪如反掌,天下闻其名,犹为心惕;而一为卑谄之辞以媚王浚,浚遂信之而不疑。唐高祖之起晋阳,疾下西京,坐收汾、晋而安辑之,岂为人下者;一为屈巽之辞以诱李密,密遂信之而不疑。浚死于勒,密擒于唐,在指顾之间,不知避也。浚之凶悖,迷此也宜矣。密起兵败窜,艰难辛苦已备尝矣,而一闻谀言,如狂醉而不觉。天下之足以丧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与焉,而好谀为最。元祐诸君子,且为蔡京所惑,勿仅以责之骄悖黠奸之浚与密也。
五
建大业者,必有所与俱起之人,未可忘也;乃厚信而专任之,则乱自此起。元帝之得延祚于江东,王氏赞之也,而卒致王敦之祸,则使王敦都督江、湘军事,其祸源矣。
王氏虽有翼戴之功,而北拒石勒于寿春者,纪瞻以江东之众捍之于淮右,相从渡江之人,未有尺寸之效也。若夫辑宁江、湘,奠上流以固建业者,则刘弘矣;弘之所任以有功,则陶侃矣;平陈敏,除杜弢,皆侃也,侃功甫奏,而急遣王敦夺其权而踞其上,左迁侃于广州,以快敦之志,使侃欲效忠京邑,而敦已扼其吭而不得前,何其悖也!侃之得成功于荆、湘者,刘弘推诚不疑,有以大服其心尔。至是而侃不可保矣。迨其后有登天之梦,而苏峻之乱,踌躇不进,固将曰专任侃而侃且为敦,而不知其不然也。敦杀其兄而不恤,侃则输忱刘弘而不贰,其贞邪亦既较然矣。侃之不得为纯忠,帝启之,敦又首乱以倡之,而侃终不忍为敦之为;疑之制之,王氏之私,岂晋之利哉!
俱起之臣,虽无大权,而固相亲昵;新附者,虽权借盛,而要领非其所操,腹心非其所测。故萧、曹与高帝俱兴,而参帷幄、定危疑,则授之张良、陈平;握重兵、镇重地,则授之韩信、彭越;新附者喜于见信,而俱起者安焉。韩信曰:“陛下善于将将。”此之谓也。元帝怀翼戴之恩,疑才臣而疏远之,幸王导之犹有忌,而敦之凶顽不足以饵人心使归己,不然,司马氏其能与王氏分天下乎?有陶侃而不知任,帝之不足有为,内乱作而外侮终不能御也,不亦宜乎!
六
受谏之难也,非徒受之之难,而致人使谏之尤难也。位尊矣,人将附之而恐逆之,然附尊位者,非知谏者也;权重矣,人将畏之而早已惴之,然畏重权者,非能谏者也;位尊而能屈以待下,权重而能逊以容人,可以致谏矣,而固未可也。所尤患者,才智有余,而勤于干理,于是乎怀忠欲抒者,夙夜有欲谏之心,而当前以沮,遂以杜天下之忠直,而日但见人之不我若,则危亡且至而不知。
夫人之有才,或与吾等,而有所长则有所短矣。且人之有才,而或出吾下,见吾之长,则自有长焉而疑其短矣。夫言之得,计之善,固有其理显著,人各与知,而才智有余者,或顾不察者矣。且有才不逮,智不若,偶然一得而允合于善者矣。抑有谋之协,虑之深,而辞不足以达意者矣。尤有彼亦一善,此亦一善,在我者挥斥而见长,在彼者迟回而见绌者矣。然而君子所乐闻者,非必待贤智多闻之能为我师者也;正此才智出己之下,而专思一理、顺人情而得事之中者也。彼且闻我之恢恢有余,献其所长,而恐摘以所短,则悃愊自好之士,不欲受迂阔浅鄙之讥,以资我之笑玩,而抑虑我之搜幽摘微,以穷己于所未逮,则夙夜之怀忠,必不能胜当前之恧缩。我即受之,而彼犹欿焉恐其不当。此教人使谏之难,君子之所虑,而隐恶扬善、乐取于人之所以圣与!
隗瑾之告张寔曰:“明公为政,事无巨细,皆自决之,群下受成而已;宜少损聪明以延访,则嘉言自至,何必赏也?”允矣其知道之言乎!
《读通鉴论》卷十二终